关于猪的似水浮生

    我们重新投入了新一轮的校园生活。
    失踪期间，全社会对我们的关爱达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我们学校更是无可争辩的重灾区。回到校园后，这种关爱像乌贼的触角一样，还在四处蔓延伸展，以至于我们无论走在校园哪个角落，都能接收到海啸般问候的讯息。所有的学生看到我们后，都会主动点头问好，或者招手示意，就连最高傲最自卑最内向最乖戾的学生也不例外；所有的老师看到我们后，都会亲切地握手一阵，并亲昵地拍打我们脑勺肩膀后背，上至院士下到小助教无不如此；至于外国留学生和外教，热情得让人简直难以为情，他们见到我们后，上来就是一个拥抱，接着几个热吻，然后一阵叽里呱啦，最后还要附送一串爽朗的笑声；学校工友虽然不像学生老师那样热情主动，但看到我们后，起码会给一个微笑，最不济也是一个注目礼——即使走出了很远，脖子也快扭断了，他们仍会深情地回眸。
    忽然有一天，一些追星追出条件反射的同学居然向我们索取签名，这让我们惶恐不安；通常喜欢追星的多是一些女生，所以提出签名要求的也基本上以女生居多，这更让我们惶恐不安。我们谦逊地说我们不是什么明星，充其量只是几头猪而已。但这些女生不依不饶，像尾巴一样吊在我们屁股后面，侥幸甩脱了，第二天又长出来了。本来我们已经有了一条真正的猪尾巴（对于这条尾巴，我们谈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既然是猪，那肯定是要长尾巴的，我们也不好过于另类，只是它给我们穿衣睡觉坐凳子带来了诸多麻烦），现在屁股后面突然又多了一条人工尾巴，这让我们不堪其重，想打个屁都不能尽兴——就算我们再粗鲁，毕竟还不好意思在女生面前放屁。终于这些人工尾巴把我们缠得没有了脾气，我们只好答应了她们的要求。人工尾巴兴奋坏了，像一群小麻雀唧唧喳喳，又是递笔又是递本子，几个女生甚至轮流着把背弯下来当书桌。我们浑身别扭，满脸通红，呼吸不畅，当用颤抖的猪脚将名字写完后，身上已是大汗淋漓——我们受到什么程度的煎熬可想而知。
    有了这样的开头，再有人找我们签名也就不好拒绝，事实上也无法拒绝，因为我们已经身不由己，就算我们不写，她们也会捉着我们的脚，在本子上画起来。到了后来，要求签名的人越来越多，一拨又一拨，前赴后继。不知不觉中，我们逐渐适应了这种感觉，脚不抖了，脸不红了，呼吸也不那么堵了，字也越写越顺，只是给漂亮女生签名时，心脏会不争气地乱扑腾。与此同时，伴随这种签名活动衍生出来还有合影，当签名结束后，这些不同档次、等级的各色女生会逮着我们不放，摆出各种造型，又喊又叫的，既不顾及自己的淑女形象，也不考虑我们特殊的身份，嚷嚷着要合影，这让我们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一些调皮的女生，骑到我们的背上，箍着我们的腰身，搂着我们的脖子，亲着我们的毛脸，这简直让我们崩溃。好在这种合影多了后，我们不再那么难受；渐渐的，我们的身体不再僵硬，表情开始自然，动态有了曲线，姿势扭出造型，浑身舒展了许多，魅力也增添了许多。直到有一天，当我们给校花系花班花公寓花签名或者合影，也能将心脏扑腾频率维持在正常范围，并将超出次数严格控制在10%以内的时候，我们这才发现，我们是多么熟悉这种感觉，这一切仿佛与生俱来。
    在广大师生亲切问候以及广大女生热情追逐之余，平时生活中我们也得到了很多实质上的方便。每逢进餐，我们拎着打饭的水桶去食堂，这时所有的学生会纷纷让道，让我们优先。我们很自觉，不管谁让道也不插队，但这些学生不由分说，架起我们就往食堂窗口送；如果不就范，他们就拉拉扯扯，里里外外围几层，不让我们跑走，越是突围，包围的人就越多，金钟罩铁布衫也不过如此。有几次老繁都发火了，但他们就是不妥协，扬言说我们不打饭，他们也不打饭，哪怕饿死也在所不惜。我们简直毫无办法，只好老老实实把饭打好，所有学生便在那里不知头绪没有由来地鼓掌喝彩。食堂师傅看到我们后，先是很恭敬地问好，然后认真打饭，饭打完了，说：“我知道你们饭量大。”说完往水桶里加上一大勺，加完了意犹未尽，又加一勺，如此反复，每次都会把水桶堆得像座珠穆朗玛峰，为了防止山体滑坡，师傅还用饭铲把冒出水桶的米饭拍打结实。食堂师傅用心虽好，但给我们带来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首先，我们要像吃冰淇淋一样，先把珠穆朗玛的山尖尖干掉，因为菜和汤水都在桶底下，吃山尖尖时，嘴里都要淡出鸟来；接下来，嘴里还要继续淡出鸟来，因为水桶没有空间让我们把底下的菜和汤水抄起来，还得继续吃一阵子白饭。与给女生签名以及合影一样，最初我们对这种优待茫然无措，甚至难受，时间久了，也就适应了大家的谦让和友善，并泰然处之进而心安理得。我们对这种变化浑然不觉，当某天感觉似乎不大对劲时，却发现我们已经回不到从前，我们只好说，事实本来就是如此。
    坐在食堂吃饭时，成群的学生会排起长队让我们签名，并绕嘴绕舌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记者还罗嗦。少数没有准备好签名本的同学，就让我们在他们饭钵上、衣服上、脖子上和肚皮上签名。现在这股签名歪风已经从女生蔓延到了男生，从学生蔓延到了老师，我们学校有大专生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留学生成教生身份不明的学生，再加上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院士行政人员后勤人员，还有附属幼儿园小学中学的小朋友大朋友不大不小的朋友，一共好几万人，和我老家小山城的人数差不多，要是给每个人签四个名，我们要写大几十万字，相当于几本教科书的字数了，想到这些我们不寒而栗，因为我们平时连几千字的文章也没有翻看的欲望，现在却要手写那么多字。为了不影响我们正常进餐，有人义务给我们喂食，签十个名，义工就喂一勺，为了让菜饭份量、荤素、颜色搭配合理，义工们在喂饭的大勺子里要先进行一次严格分配，等待我们把十个签名写完后，再把饭菜送到我们嘴里。在分配过程中，义工们难免会有意见不一出现小争执的时候，有时我们签了十一个名，却没有吃饭，他们会提出一些善意的批评，说我们不要因为工作而影响了身体，这样他们就会辜负全校师生的托付。我们连忙安慰说，没事的，你们安心喂饭就是了。
    我们偶尔去学校超市买东西，工作人员会拎着一个塑料篮子跟在后面，激动地说非常有幸为我们服务，我们的光临使他们超市篷壁生辉，光芒万丈。我们幽默地说，我们又不是灯泡。他们会更幽默地说，所有灯泡在我们面前应该羞愧致死，自寻短路。一旦我们盯着某商品超过三秒，他们会马上热情地介绍该商品的功能、用途、质量，以及和别的超市比起来，这里又便宜多少。为了说明该商品确实值得信赖，他们会自豪地告之这个商品是哪个明星做的广告，如果我们对这个明星实在没有印象，他们又会耐心地提示，这个明星是哪里人，毕业于什么学校，长得如何漂亮，主演过什么电视剧，目前在正和谁闹绯闻，她的三围是多少，有什么兴趣爱好，喜欢吃什么，偏爱什么颜色，欣赏什么格言，最擅长什么炒作形式，曾经在某发布会上故意走光到什么严重程度，等等，其熟悉之态远远超过他们对自己老婆的了解；当我们明白过来说：“哦，原来是她（他）！”这时工作人员会极度兴奋，仿佛那个明星是他的小姨子或者大舅子。如果是吃的东西，他们则会很负责任的叫我们注意保质期，不然会吃坏肚子，并像长舌妇一样，做出神秘状在我们耳边咬舌头，说哪些是垃圾食品，哪些是三无食品，哪些又是假冒伪劣，还有些早过期了，被他们偷偷换上了新的生产日期。我们愤怒地说：“既然是假冒伪劣三无产品，你们为什么还要出售？”他们连忙把我们嘴巴捂上，哀求我们小声点，不要让别人听见了。付帐时，他们只要八折收费，我们连忙说，生意是生意，人情归人情，不要因为我们坏了规矩。他们振振有辞地说，如果不是这些规矩在作祟，他们简直就想白送给我们，现在八折收费，那是委屈了我们！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只好享受他们的优惠成果。付完帐后，他们往往会派一个机灵活泼的工作人员帮我们把东西送到宿舍。
    一次我们心血来潮，想去阅览室查一查近期报刊对我们的报道。图书管理员兴奋得像初恋中的少女，说她们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会出现，她们实在是太感动了，我们的到来使她们的工作显得格外壮美，事业又提升了一个层级。我们谦虚一阵后，找个地方坐下来，一个管理员马上用自备的上好茶叶泡上几杯，送到我们面前；其他管理员见状，也纷纷效仿“嫦娥端出桂花酒”，把各种茶杯在桌子上摆得像装置艺术，碧螺春龙井茶铁观音兰贵人普洱茶野菊花猴魁雀舌云雾，绿的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翡翠一样清碧的，牛奶一样浓郁的，草药一样愁苦的，红酒一样迷离的，可乐一样嚣张的，样样都有，色色俱全，煞是丰盛，也煞是好看。我们一时不知道喝哪一杯，她们便热情地各自推荐起来，竞争颇为激烈，比卖茶的还要蛊惑人心。为了不负她们的好意，我们把每杯茶水都象征性地喝上一口。
    接着她们夸张地说，她们上小学或者中学的孩子想死我们了，崇拜死我们了，整天嚷着要见我们一面，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为了不耽误孩子们的学习，也为了不打扰我们的生活，她们终究没能满足孩子们的心愿，但要经常变着花样哄他们：她们有时杜撰我们功课太忙，抽不出时间见他们，并借我们对孩子进行励志教育，说我们每天学习到深夜，实在太困了，就把脑袋伸进凉水里浸一浸，或者搞一搞悬梁刺股的小动作，整个校园都沉睡了，惟有我们的灯光还在静静绽放……，末了，她们要孩子以我们为榜样，学习我们这股热爱学习的劲头儿。她们有时又造谣说我们得了重病，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不方便见他们，同时也不忘借我们对孩子进行励志教育，说我们笑对生死，顽强地与病魔和死神作搏斗，尽管这样了，还非常热爱学习，每天忍着病痛的折磨，在那里学习啊，学习啊，学习啊……，说到这里，孩子们已是眼泪汪汪，她们也被自己的鬼话感动得泪水满面。她们有时还无中生有说我们最讨厌追星族，叫孩子趁早打消见我们的念头——这通常是被孩子逼问得不耐烦时胡编的，如果这个孩子恰恰喜欢追星，她们就会进一步胡编，说我们对那些追星上瘾的孩子是如何地痛恨，如何地鄙视，如何地瞧不起，如果我们知道他们的情况，一定会非常伤心失望……，孩子听到这些后，往往沉默不语，但她们已经心满意足了，因为以往劝孩子不要追星时，他们会把手指堵住耳朵，大声嚷着“我不听我不听”，或者干脆转身跑走，根本不当一回事。我们赶紧申明说，我们与追星族是两码事，因为我们不是“星”，也就不存在“追星族”之说，所以恳请大家不要妖言惑众，误导孩子。
    图书管理员说，既然我们现在亲临阅览室，就顺便给孩子们签个名，她们也好有个交代。这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签名结束后，她们把一堆新到的报纸杂志摊在桌子上，同我们一起寻找所有与四头猪有关的报道，又忙上忙下把这些资料复印四份，装订成册。我们很不好意思，连声说感谢，并把复印费用一分不少地付上。她们几个碰头商量一阵后，又把钱塞了回来，我们又塞了过去，她们又塞了过来，如此塞来塞去，我们脸都红了。我们说不能让学校受损失，她们说这点钱让学校受不了多大损失；我们说这样会良心不安的，她们说别婆婆妈妈了。我们浑身燥热，只好妥协，然后夹起复印资料准备离去，却被她们死死按住，说既然来一回，就要多看一会，她们要好好地尽一次地主之谊。我们拿起报纸胡乱翻看，她们便不厌其烦地推荐，说哪篇情感故事让人唏嘘不已，哪篇养生方式值得一试，哪篇就业动向值得关注，哪个地方正在反恐，哪个国家在偷着搞核实验，哪个煤矿瓦斯又爆炸了，哪个湖泊据说有湖怪在出没，哪个作家又像疯狗一样在到处乱咬人，哪个星座的女生最花心，哪则笑话又差点把她笑死了，总之，罗里罗嗦，没完没了，逻辑混乱，不知所云。临走时，她们反复叮咛我们，有空一定常去坐坐，她们会想念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