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猪的似水浮生

(三十八)——结局


    我们吐出了给保健品代言的全部收入,当着全体受害者和仲裁者,四头猪在钢梁上对这笔钱进行了定性:这既不是赔偿,更不是没收,而是无偿捐给那些成天饱受贫困折磨、一度影响到身心发展的大学生。这样的举措居然皆大欢喜,实在匪夷所思。学校借我们的善举,还博得了些许美名,算是培养我们一场获得的回报。至于电视台,为了一己私利挑起民愤,甚至差点闹出人命和猪命,本以为收视率会猛窜一段日子,仅仅三天,事情就结束了。
    学校是不能呆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猪和人见面都无颜以对。旅游公司总经理在我们从体育馆钢梁上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走吧,思想有多远,你们就滚多远。”话很俏皮,听不出真假。老繁松了松筋骨,打着哈欠含糊不清说:“你难道不可以装模作样说得委婉一点?”总经理说:“有这个想法,但已经没有这个心情。”四头猪再傻也听得出来,此话的确发自肺腑。辅导员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次校长终于亲自和他说话了,要他在家里面壁反省,为什么全国高校数千,惟独在我校居然会诞生几头猪,一旦思考成熟,要在内部会议上交流,以免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对于这样一个艰涩的命题,估计辅导员得一阵琢磨。曾经的教授甲讲师乙副教授丙,以及其他一干教师等,继续一如既往继往开来来势汹汹汹涌澎湃地进行着教书育人的壮美事业。管理员范叔已不再是范理,蛤蟆岭猪类文化遗址关闭后,他调到了另一栋公寓看门,再见我们一面已是很难;偶尔见到,他已经失去了唉声叹气的心情,只是表情稀疏地拍拍我们的肩膀,然后语焉不详地哼哼两声,看不出他想表达什么。至于小女生,在老繁走出体育馆的第一时间,她勇敢地上前和老繁进行了一次劫后余生的拥抱,并表示要与老繁风雨同舟出生入死;老繁这次还算理智,拒绝了小女生浪漫过头的天真和不谙世事的矫情。小妖精在我们过气后,再也不见芳踪,奶油离开这个城市时,小妖精突然出现,到火车站给奶油送行,同去的还有她崭新的男朋友,一个高大帅气风流潇洒的男生,奶油难得大度祝福了两人。小青彻底丢失,她与小门爱情唯一的结果是,小门至今还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对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女生,小门从来就不去想他们会进行到哪里,故事到了这里,无疑可以肯定,这就是终点!关于这一点小门判断不会有误。
    余下的日子,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静等学校的驱逐令。小门说没什么值得等待的,就这样走吧。老繁说好歹在这里呆了几年,还是有始有终好,不管是顺利毕业,还是被赶走,也算是一个交代。我说就这样走也是一种交代。我们找旅游公司总经理,想讨回一些“文物”,总经理很爽快,指派范叔给我们打开“故居”大门,说所有东西随便挑,最好一件不剩。看着落满灰尘的“文物”,我们连感慨的心情都没有,挑来挑去,没有一件觉得是必须带走的。最后老繁把那盒避孕套带走了,范叔一脸惊奇,说未必你还想把它派上用场?老繁说送给学弟们吧,也许他们还用得上。
    校长终于来到我们公寓,在他身后跟着久违的系主任和辅导员,女记者也混杂其间。显然他还没有从众妇女侮辱他的行动中回过神来,脸上一直挂着怨气和怒气。屁股还没落座,校长就数列起四头猪给学校声誉带来的巨大损伤,然后说:
    “你们在这个学校多呆一天,学校的声誉就会下降一个层级,以后高校排名,估计会是千名开外,我痛心疾首啊。”
    我们对校长的话表示理解,校长的怨气便消除了一层。
    校长说:“你们最好的选择就是自动退学,否则学校将开除你们。”
    辅导员建议说:“反正他们也快毕业了,让他们圆满毕业,也算是一个交代啊,为什么一定要开除呢?”
    校长不满瞪着辅导员:“你知道什么?让他们顺利毕业,意味他们变猪之事将成为我校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而选择开除,就可以把这一段历史抹掉,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们说:“随便学校怎么办,反正我们是无所谓的。”
    校长原以为会碰到诸多阻力,哪知我们会如此爽快,便感激地一一握着我们的蹄子,连声说感谢,然后脸上的怨气又消除了一层。感谢完后,校长急切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办退学手续?”
    看他过于急切,老繁恶作剧地说:“三个月以后吧。”
    校长失色道:“三个月万万不能,最好在三天之内处理完。”
    老繁继续和校长开着最后的玩笑:“那要看心情,好了就三天,不好就三个月。”
    校长说:“怎样才能让你们心情好呢?”
    老繁说:“不知道,也许一辈子也好不了。”
    校长脸冷了下来,怨气又浮了上来,恢复到刚见我们时的强度,咬了咬牙说:“那我们只能按校纪校规办事了。”
    奶油小心问:“那我们是违反了校规哪条哪款呢?”
    校长说:“这个容易,今晚就修改校规。”
    我说:“那你们准备怎样在校规上措词?未必写‘凡有学生变成猪的,一律无条件开除’?”
    校长毫无幽默感地说:“这个不用你们操心,难道我校几千高级知识份子还想不出合适的措词?”
    我们哈哈大笑,过去拍了拍校长的肩膀:“刚才闹得玩的,难得学校培养我们一场,虽然都培养成了猪,但好歹是有知识的猪,所以我们对母校还是很感谢的。”
    校长如释重负,怨气怒气一扫而光,感激地说:“我早就看出你们是一些善解人意的猪。”
    我们又拍拍了校长的后脑勺,语重心长说:“希望你们好好培养学生,别到时候又培养出一些猫啊狗啊什么的,把学校搞成了动物园或者养殖场。”
    校长连连点头:“你们大可放心,这样的悲剧一定不会重演。”
    …………
    我们离开了校园,同时离校的还有全班同学——他们都得以顺利毕业,至于毕业后的生活,想必是没有大学的过程那么顺利;走出校门的时候,我们曾经的同学丝毫看不出壮怀激烈或斗志昂扬,对前程缺乏明媚信任的胆怯使他们低落而沮丧,遥想初进大学时的豪情与无畏,几年的校园生活把他们冶炼得倦怠而飘忽。大家拥在一起抱头痛哭,一群爷们哭得像娘们,而一群娘们则哭得更像娘们。
    我们是被学校开除的,所以我们的离去不能称之为毕业;学校不想在悠久的校史上,记录着曾经有四头猪从这里走出;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四年,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分手那天,四头猪做了最后一次拥抱,我们都很坚强,既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兴高采烈;不低落沮丧,也没有傻乎乎地充满向往,大家就像两个小时后还会见面一样,稀松平常地分手了。老繁最终回到了故乡草原;奶油去了国内一家马戏团;小门没有明确的去向,只是说想尽快离开这里;我则和同学小D在城市繁华的步行街上摆起了地摊。
    作为实用主义者,小D老板的人生哲学是,不管干什么,只要能赚钱就是硬道理,所以毕业后他并没有去找那些听上去很动人的工作,也不在乎被同学们讥讽说他是摆地摊的;反过来,小D甚至有些同情那些死要面子的同学,说他们一个月的工资连房租都不够,整天被老板无情剥削还自以为是。作为我的老板,小D当然不会忘记对我进行盘剥,要不那老板做起来就没什么质感和快感;为了成全小D的快感,我对此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因为老板剥削员工天经地义,如果不懂得剥削的要义,那老板就不用当了。所以当小D老板很明确的对我说,和他一起摆地摊只会有很少很少一点工资的时候,我的干脆回答让他半天抬不起头,在那里羞涩扭捏好久——我说如果他敢给我一分钱工资,我第一个就对他不客气。小D老板羞涩过后,摇头闷笑了几声:“真不知道你这猪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我和小D老板的生活很休闲,工作很轻松,每当夜幕降临,一人一猪便推着大包小包,来到城市繁华的步行街。我们先徐徐展开一条大毡子,然后把东西从包里一堆一堆刨出,再按高中低档关系依次摆好,吆喝开来。所有的人对我已经彻底不再好奇,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疑惑,那就是偶尔会有人问我是四头猪中的哪一个,另外三头猪到哪里去了?当然,我懒得替他们答疑解惑。有时父母带着咿呀学语的孩子,看见我之后便停下脚步,用手指着我,一字一顿地对小孩说:“这是小猪猪!”于是这些小儿会极度兴奋,含糊不清地学语起来,搞得口水直滴。此时我一般会冲着小家伙们笑一笑,或者做上一个鬼脸,逗上他们一阵。
    小D老板的地摊生意出奇的好,这源自我们超常的吆喝能力,我们高一声浅一声的吆喝有如古人吟诗,而这种吟唱使得整条街上彻夜弥漫着氤氲的诗情和久违的古意,在烤羊肉飘出的青烟的缠绕下,这诗情和古意便盘踞在城市的上空,叹息般抒写着旖旎的缠绵和情愫,久久不能散去。初始我不好意思拿腔拿调吆喝,小D训斥说:“你一头猪还怕羞不成?”
    女记者不时会前来,每次照例拿着摄像机对着我扫一阵,小D也被多次收入镜头,这让小D兴奋不已。他不知道女记者拍纪录片的事,还以为是新闻采访,幻想着哪一天他年青的身姿会在电视里突然闪现。再对镜头时,小D老板开始卖力地配合,但他显然误会了表演的要义,其持久僵硬的微笑通常会让我毛骨悚然,其慢镜头般抒怀的动作则令女记者不知所措,多次向他投去讨饶的眼神;小D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扫完后,女记者会坐下来与我们说笑一阵,还帮着吆喝几声。看到又是帅哥又是美女又是猪在那里联袂表演,顾客经常把地摊围得水泄不通,生意当然也就会很好。
    这年九月是我们变成猪后一周年的日子,至于是九月哪一天变的猪,我还是不想说,以前我们想把这事变成野史,所以在那里故弄玄虚不说;现在我已经没有对往事回忆的心情,此时不说仅仅是懒得去说。女记者曾反复追问,但我依旧守口如瓶;女记者甚至与小D合谋把我灌醉,但我醉酒后形如烂泥,所以她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出来。整个九月,女记者再也没有出现;整个十月,女记者还是没有出现。我想,她也许永远消失了,或者说,她的纪录片已经完成。
    再次见到女记者是这年的深秋,她邀请我和小D去了一家茶馆,在幽暗的灯光下,女记者摆开电脑,讲述了她这几个月的去向——原来她去寻找了老繁、奶油和小门。老繁回到故乡草原后,做了一只牧羊猪,和他一起作伴的还有两只牧羊犬,以及一群牛羊马匹。影像里的老繁像牧羊犬那样蹲着,眼睛望着远方,萧瑟一片;在他的背后是辽远的草原,头上是深邃不见底的天空;天地之间,一群羊在静静啃草,如静止的云。我们不知道这群牛羊是否是老繁家的,但他与这一切似乎没什么关系。女记者说,她拍摄老繁这个镜头时,采取了仰拍,但蓝色苍穹下老繁,再也不巍峨壮阔。说到这里,女记者声音里有了脆弱。
    女记者说奶油现在生活得很好,已经成为了马戏团的台柱子,并在东南亚和澳洲巡演了几趟。找到奶油时,他刚刚从海外演出归来,意气风发的。据奶油说,他在海外受到的明星般的追捧,恍惚在国内当红的时候。影像里的奶油正在进行一场杂技表演,台柱子奶油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领结,拿着话筒滔滔不绝,口才已经锻炼得很好,插科打诨荤话素话张嘴就来,外语水平也提高了不少,观众被煽动得不能自己,除了尖叫就是傻乎乎的大笑。女记者拿出一张国外的报纸,报纸上的奶油姹紫嫣红,笑颜如花。我说奶油的耳朵还是那么有特色。女记者说她不知奶油是否生活得很好,但她倾向于奶油很快乐。
    女记者长久沉默后,说她去了小门的老家,小门一直都没有和家里联系,其家人也知道了他变猪的事,现在正四处在寻找他,只是至今没有结果。
    在一个懈怠疲惫的午后,我一觉悠悠醒来,发现小D正惊奇地看着我,我伸了伸懒腰说,发什么神经,该摆摊了!小D兴奋地说,猪班长,你摸摸鼻子。我摸了摸,半天没找准位置,有些生疏。小D又说,再看看你的手!我瞅了瞅,是只人的手。我说,怎么了?小D高兴叫道,猪班长,你又变成人了!我摸了摸脸,回忆了半天,感觉还真是人的脸。小D直乐呵,翘着屁股到处找镜子。我呵呵笑了两声,说这没什么新鲜的,镜子早摔了。
    变回人后,女记者请我为她的纪录片做了最后一次贡献。在她的纪录片里,我以人的身份,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在那里叙述着我们曾经的故事。我的声音不再磁性,也不再高亢,更不再热情,而这一切正是女记者所需。意料之中的事,女记者把片子送到国外后,先后斩获得了几个国际大奖,当年轰动新闻界艺术界电影界。
    一个如血黄昏,我信步来到城市的郊区,那座曾经为四头猪避风挡雨的大桥依然耸立;在大桥上面,依然有孤独的怀旧者。我在桥上缓步走着,欣赏着铺天盖地的血色残阳。那个怀旧者向我迎面走来,在错身的瞬间,我发现她居然是整形美女彤彤。此时彤彤的脸上布满了疤痕,形容憔悴,步履恍惚。显然她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她的整形已经失败,老早就从电视里销声匿迹。我叫了一声“彤彤”,她怔怔地看着我,空洞茫然,良久,一脸黯然地走了。
    暮色越来越沉,城市的灯火郁郁亮起。我点燃一支烟,袅袅烟霭中,我想起了大桥河滩上的那一对对情侣,他们关于爱情的姿势是那么沉醉,与沉醉有关的幸福又是那么放肆……当然,我怀念他们与爱情无关,与之有关的是我的三个猪兄弟:老繁,奶油,小门。
    我想念他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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