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行记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四十二章 牙旗


    老人闻言一惊,撤下行礼的双手,壮起胆子挺身瞧去,面前突兀出现的白衣道人丰神玉朗、神华内敛,不是崇玄观的松鹤老真人又是谁来?
    单单从气度来看,比起五年前的真人怒目,此时的道人真真担得起出尘二字。
    阿莫听得真人问话,心下惊惧,那人悄然入苗寨本就是一桩不为人知的小事,就算在一方之地闹出再大的动静,也是不出外门的自家事,老真人如何通晓?
    老人不敢怠慢,悄悄做了个挥烟杆的动作,一旁站着的古力瞧见这一幕,不动声色的再次行了一礼,不甘心的退了下去,动作迟缓僵硬。
    道人伸手抚过几缕长须,神色泰然。
    阿莫总算松了口气,将烟杆别在腰间,心思百转,见面前的道门老神仙一副谦和出尘的神韵,如何也不敢扯谎,只得开口恭敬答道:“回真人的话,阿莫认得此人,真人此次驾临,莫非专程为他而来?”
    松鹤得到肯定答复,料想自己猜测已然明了,那日在崇玄观三清殿虔敬的香客所言之语就是最好的明证。
    五年前,那人身中蛊毒被自己所救,所系之事必然与五仙教有些渊源。只是今时今日,他如何从鬼门关里爬了回来?如何学得一身用毒的本事?那在斜月谷中遇到的衙差口中所言的死者被下蛊害死究竟是不是那孽障所为?这其中的种种,恐怕都要从眼前的老人身上去寻找答案了。
    作为五仙教的当代看门人,一系列因蛊虫而起的人命案子,不找你,还能去找谁?
    老真人平静说道:“阿莫公,你且说说你是如何认得此人的?至于贫道此次为何而来,你莫要问,必要的时候你自然知晓。”
    老人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道:“真要说起来,这前后因果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完,真人若不嫌弃,还请入内一叙。”阿莫指向身后的飞檐高楼,做了个请的手势。
    道人点了点头,向前走去,阿莫跟在一旁,有意落下一个身位。
    在梁国南朝的世俗里,崇玄观虽说是统摄道门纲领的清修法地,但道人修清净,常人平时一般很难得见,除非是有意上山请香礼敬。崇玄观不同于南朝林立的一般小道观,山门不常开放,所以平头百姓也不是日日随时都可以去上山礼敬的。这一次浩浩荡荡的偌大上山香客,惊动了伏牛洲一州之地的崇道之人不说,甚至届时还会有来自外邦异国的香客莫名而来,不过都是沾了老君诞辰大会的光而已。
    几十年难得一见的九龙台重启,可不是人人都可见到的。就算是那些身份高贵,得以上山可不纳拜帖的王侯公孙,又有几人有幸见到过九龙汲水的壮阔画面?
    平头百姓没机会日日上山虔诚礼敬,只要心中常思善举,上不上山其实没什么区别。那些仗着自己身份家世的官老爷就算能享有更多入山的机会,只要心中不礼敬,每次上次随手扔下些香火钱便觉得自己是心诚了,也只能算是自欺欺人。
    这就好比当下南朝三阁六部内的某些官员,自认为看过了几篇圣贤经典,抄录过几篇高头文章,就可以和尚书阁老、甚至是当今陛下辩一辩忠孝,理一理仁义道德,不管不顾的争论祖宗家法,却对这个满目疮痍,暗流涌动的国家积弊已久的沉屙视而不见,口口声声要做清流。
    真要临了让他们去革除弊政、做些实实在在的利国利民的好事,到头来却是百无一能。
    在真正的世外高人眼里,赵文若为何久不出仕,选择遁世潜修?商元又是如何毅然出世转入世?其实内里的根本原因无非是“大势”二字而已。
    毕竟,时候不到,天机不显。
    梁朝重文臣轻武将的规矩不能说是陋习,种种潜移默化下无形发展下来存在的东西,都是一时一地,因时政、国情产生的结果而已,有些人能看到弊端,说明事态变了,有些东西也就不再合适了。那时候天下安康,盛世共举的老祖宗家法也就慢慢转变成了阻碍国朝前进的绊脚石。
    令人无奈的是,不能一蹴而就的变革,在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时间的推移下才能起效的举措,有些东西你想要去改变,反而一时半会还不能去动,怕就怕一不小心就会好事变坏事,适得其反。
    这也是为什么朝廷上那些自诩清流,暗地里长久得利人心不足的官吏们愿意极力去守着某些祖宗的家法,还能自称忠臣的原因了。
    打也打不得,吵还吵不过,沽名钓誉不过如此。
    拿修道扯到官场算是闲话,老百姓们路上遇到身穿朴子的官老爷可不敢上去触霉头,要是不幸还遇到官老爷们向自己问话,甭管有事没事,哪有不恭敬行礼的?
    国朝的崇玄观虽说得朝廷册封恩尚,地位堪比皇家,可真要是百姓们路上遇到老神仙们,哪个不当做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执礼恭敬可都是发乎情。有些住在山脚,见得多了的百姓其实也都见怪不怪,就算见到一些上了年纪,看着就是得道真人的老神仙,大着胆子上前说些话,也无不可,总没那么多规矩。
    阿莫之所以恭敬如此,每次言毕都要行上一礼,委实是对于五年前出现的那场变故太过心悸。老真人松鹤对此未尝没有不喜,只是在外人眼里他本就是修道之人,太过刻意的去点明不必如此,倒显得自己拘泥,着相。
    飞檐高楼的云阁楼台上,身披外衣的清丽女子在阿爹出门那一刻起就一直站在青竹围栏边上看着他,目光灼灼。一直看到了远处的石柱灯台,看到了古力,直到瞧见阿爹跟在一个白衣胜雪的道人身后。
    见眼下前方不远处的两人朝楼内走来,女子悚然惊觉,她悄悄的后退两步,待视线下的两人消失不见,女子这才闪身进了屋内,拿起竹桌上的苗装冠服换衣去了。
    飞檐高楼的底层间集内,阿莫待老真人入了屋内,赶忙去斟了两壶茶。在老真人落座后,他也就坐在一旁,恭敬的请了杯茶,阿莫正了正嗓子,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云阁顶层的楼道那边,传来不易察觉的下楼声响。
    有女子黑衣黑鹿靴,包巾缠头,腰间斜插着两柄狭刀,一改颓丧,英气逼人。
    ————
    落叶城的北门那边,刘伶大步流星赶向门外,循着那股时断时续的尖锐哨声一路追踪而去,在终于确定哨声彻底了没了动静之后,已是夜幕沉沉的晚上了。
    刘伶是落叶城的捕快,本善于追踪,可怎奈来人避而不战,有意隐藏身份,一路上就只用哨声牵着自己。一来二去,在对来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视线不及的夜幕里,最终还是在距离落叶城北门差不多两里开外的密林中一无所获。
    也不能说是全无所获,起码可以确定的是,那人就是昨日在斜月谷中用哨声驱使毒潮暗算自己的家伙。
    身穿便服的魁梧汉子摸了摸怀中的两样物事,喃喃自语道:“好家伙,这算是盯上自己了么,只是不知道对手是何来头?”
    刘伶有些愤懑,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身为一个缉捕拿盗的衙吏竟然被贼人牵着鼻子走,最可恶的是,来人肯定是在暗中看到了自己,不然如何能一路追到城中?在自己换了一身衣衫的情况下还能准确的故意引自己到此?”
    他四周瞧了瞧,依稀可见的月色下,密林中树影重重,虫声唧唧,不见半个人影,
    刘伶蹲下身,故意用力的大声咳嗽,侧耳倾听之下,依然未能听到有任何人为的惊动声响,失望之余运足目力瞧去,四周空余的山地上,除了自己的脚印外,并不见有其他多余的脚印。
    “莫非凭空消失了不成?”刘伶心中纳闷,可又马上释然,“好贼子,轻功了得!”
    刘伶站起身,倒也没觉得太过失望,看向树影绰绰的密林深处,略微沉吟后,伸手抱拳向着四周朗声道:“既是昨日谷中见过我的朋友,可否出来一叙?”
    嗓音洪亮,传遍四野。
    可惜的是,空旷无人的密林中除了自己慢慢逝去的话语,并未有人回答。
    刘伶还不死心,盯着密林深处犹自大声道:“朋友既然不敢出来一见,那么可是五仙教的人么?”
    山林中依然寂寂。
    刘伶冷笑一声,“藏头露尾的鼠辈!”说完便对着深处的密林用力的啐了一口。
    “既然阁下不敢出来,自然也担不起爷爷我在这空耗时光,阁下在不出不来,我可就走了?”
    夜风吹过,林叶沙沙作响。
    夜幕中的密林深处就像是一只张着巨口随时等待猎物的猛兽,刘伶本有意前去探查,可一想到昨日谷中那般铺天盖地的毒潮就有些心里发憷。这倒不是汉子胆小,只是一来不知来人底细,情急之下得不偿失,二来,怀中老真人特意留下的白骨花若是用在此时此地未免有些太过浪费,万一敌人暗中埋伏设防,有了防备,再要想出奇效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魁梧汉子无奈的摇了摇头,看了眼天色,落叶城中怕是早已经敲过了二更鼓了,再不回去,过了宵禁,若想叫门就有些麻烦了。
    刘伶最后看了看眼前的深处密林,踟蹰片刻后,终于还是一跺脚,转身朝落叶城方向赶去。
    随着魁梧汉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那处确定可藏身的密林中,夜风呼号,如泣如诉。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后,刘伶返身回城,在离着落叶城北门百余十步开外,见到那处紧闭的城门头依稀亮着一盏警示灯火后,汉子微微皱眉,不自觉的悄悄松了口气。
    运气不错,以往这个时候可遇不到还能有醒着的城门小吏。
    刘伶转身向着来处望了望,空山寂寂,一旁通往清水城的官马大道上早已没了人影,清冷异常。
    倒是有两排马车行过的车辙显得格外清晰,按理说城门宵禁前路过的车马,此时的车辙早已经消散了才是。
    此时月过中天,却是已经过了子时。
    刘伶来到城门下,在好不容易确定了身份后,总算叫开了城门。
    汉子在入了内城后,不假思索的朝着城中心处的府衙走去。
    那开门的城门小吏打着哈欠,一肚子的怨气,前脚刚送走县丞大人的车马,刚想着吹熄警示灯火打盹的时候,偏偏又让他给遇上了刘班头回城。
    小吏紧了紧衣物,嘟嘟囔囔,“这些个大人物一个个都是吃饱了撑的么,怎么竟喜欢大半夜的瞎晃!”
    可惜那个刚入内城的魁梧汉子心里有事,不但错过了外城门口的车马痕迹不说,也注定是听不到一个犹自骂骂咧咧的城门小吏的暗自牢骚了。
    月过中天,月华如水。
    原本寂静无声的宽阔官马大道上不知何时突兀响起了一串串哒哒的马蹄声,滴滴哒哒,在苍凉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真切。
    一处本无一人的密林深处,有个身穿苗寨服侍的男子现出身形,在打发了那个异想天开、妄想追踪自己的衙门小吏后,男子面无表情的走向官道,不见任何喜色。
    视线前方不远处的官道上,一辆车顶轴梁上插有一面巴掌大小的黑色牙旗的马车呼啸而过。
    男子定了定神,似乎有些错愕,脚下一缓,那辆马车就已经去的远了。
    马车前方顶上的轴梁上,那面巴掌大小的黑色牙旗在夜幕中迎风飘摇,一面绣着的那只栩栩如生的黄鹂鸟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飞走。
    另一面,一个“许”字摇摇晃晃,飘摆不定。
    多年前,也是在一个夜幕时分,一处有着千余人众、俱都披甲执矛的军队前方,那杆领军前行的大纛上,也有一个大大的“许”字,在风雨兼程的暮色里,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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