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县长

第七章 沉重的空气


    她的手猛地被握住了,有力,坚决,不可抗拒。她浑身一颤,连打几个寒战,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抽开,就觉整个身子被他控制了。他站起来,以非常从容的方式,从后面抱住了她。林雅雯脑子里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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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场在沙湾人看来酣畅淋漓痛快得不得了的集体围攻,给省委副书记冯桥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想想,沙漠之行,是冯桥担任副书记后第一次深入基层,原想借这次调研,将压在心上的一些事儿处理掉,不让它们再成为负担,谁知……
    沙湾人也付出了代价。村支书胡二魁被乡党委撤职,村小组长七十二也丢了官,尽管是个小组长,但也管着上百号人哩。平息和制止这起集体围攻省领导事件的,竟是一向在群众中不大有威信的乡党委书记王树林。王树林那一天是真火了,没能将村民们阻止在村子里,他已觉很失职,等村民们横舞着唾沫,冲省委冯副书记嚷个不停时,他便知道,该是他果断出手的时候了。他毫不犹豫地叫来了派出所的警察,指着胡二魁的鼻子说:“先把他带走,出了问题我负责!”七十二刚喊了声王书记,就被他反拧着胳膊,丢进警车。王树林的表现让林雅雯大开眼界,也让祁茂林和孙涛书记看到了基层干部的另一面,但这些,都已于事无补,除了让冯桥副书记意外地记住王树林这个人外,对整个事件,已没一点意义。
    冯桥副书记当天回到了省城,随后,孙涛书记带着祁茂林,前往省城做检讨。做检讨早已成为惯例,只要省级领导下乡,发生集体围攻或聚众上访事件,地方官的检讨是免不了的。孙涛书记忧心忡忡,一路沉默着,他并不是担心自己的乌纱帽,他是怕,沙湾村农民的这次莽撞行动,会不会让事态朝更坏的方向发展?快到省城时,孙涛书记才冲祁茂林说了一句:“老祁,这检讨不好做啊。”
    祁茂林也是一路无言,他想的是,怎么才能说服孙涛书记,尽管让他祁茂林退下来。
    孙涛和祁茂林原本是想找省委海林书记的,这种检讨,只能做给海林书记,冯桥是不会见他们的。没想,海林书记这次也来了个例外,不见。两人候了一天,最后只见到赵秘书长。赵秘书长心情郁闷地说:“回去吧,眼下工作紧,不要再在这些事上分神了。”
    林雅雯再次见到孙涛书记,已是一月后,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那个叫华蓉蓉的漂亮女人被提拔为**办主任。这件事发生的突然,林雅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祁茂林找她时,她还在李敏的熏醋厂,跟专家们讨论扩建方案。祁茂林说,过来开会吧,有件事议一下。她赶到会场,常委们已经在等她,组织部许灵冲她使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别乱讲话。林雅雯无言地坐下,就听祁茂林说:“临时开个会,有两件事议一下。”这两件事,一是任命华蓉蓉为**办主任,常委们谁也没提不同意见,许灵刚提出来,大家便举手通过了。林雅雯也没反对,她知道这事跟冯桥有关,冯桥走后没几天,关于华蓉蓉的种种传闻便在沙湖县响了起来,有传闻说她可能要直接升为副县长,也有说她可能要调往省城,担任旅游局一个非常显眼的职务。这些都跟林雅雯没关系,林雅雯在乎的是,沙湖县的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另一件事,县上要成立接管小组,负责接管流管处五家企业。祁茂林提议由付石垒任组长,水利局局长任副组长,常委们也没意见,两件事很快就定了。
    接管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一切出奇的顺利,水利厅不但按时拨付了那笔款,还专门下发通知,县上拖欠流管处的二百万,一并转入安置资金,用来解决职工的生活难题。为筹这二百万,林雅雯又费了一番周折。原本想从民营企业家王生发那儿借一百万应急,王生发再三推托,不大痛快。李敏闻知消息,从熏醋厂扩建资金中挤出一百万,让林雅雯应急。林雅雯也是被钱逼得没了法子,如果按时还不了这二百万,陈根发他们再上访,责任就在她了。
    另一百万,是孙涛书记帮着解决的。他在电话里说:“一个县长,借了人家款不还,成什么样子?”批评归批评,孙涛书记还是让市财政帮她把难题解决了。钱的事一落实,付石垒便带着接管小组去了沙漠,到目前,已有三家厂子被按管过来。陈根发的预制厂和另一家小型水泥厂,正在清产核资。
    这都是些小事,或者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意料之外的大事,是市县两级原定的宣传计划被取消,陈家声及八老汉的先进事迹被相关部门予以封锁。
    冯桥离开沙湖县的第三天,林雅雯找来强光景,叮嘱他把材料中的个别内容改一改,不要太突出陈家声。依林雅雯的判断,陈家声这次带头闹事,将对市县确立的宣传方案产生不利影响,为了确保宣传攻势不受大的影响,林雅雯决计变被动为主动,提前做好应对准备。听完她的吩咐,强光景忧心忡忡道:“林县长,八老汉这一闹,宣传的事,怕得停下来。”
    “为什么?”
    “我也说不准,但我感觉着,有人会拿这事做文章。”八老汉围堵冯桥那天,强光景正好在省报编辑部。依照市县跟省报达成的宣传协议,关于宣传陈家声的那篇重点报道,第二天就要见报。就在强光景跟省报新闻部主任把稿子校对完时,新闻部主任突然接到电话,通知他把稿子撤下来。这事强光景没敢跟林雅雯说,林雅雯找他前,省城晚报社也打来电话,说宣传稿可能要推迟刊发,要强光景有个思想准备。
    “先别想那么多,还是集中精力把手头的工作做好。”见强光景瞪着眼,林雅雯又说:“不就是上访么,哪儿都有,他们不会因为这么点事就把八老汉的成绩给抹了。”强光景见她仍然满怀信心,忍了几忍,没把真实情况说出来。第二天,林雅雯正要跟宋汉文打电话,问他央视的事联系得怎么样了,宋汉文自己倒找来了,进门就说:“这工作,真让人没法干。”一听宋汉文的口气,林雅雯就知道,事情有变故了。
    果然,宋汉文告诉林雅雯,省委宣传部已做出决定,暂停对八老汉的宣传,已经交给媒体的稿件,限期收回。
    “为什么?”林雅雯惊讶地睁着双眼,感觉被人重重搧了一嘴巴。
    “你问我,我问谁去?”宋汉文苦笑道。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望了半天,宋汉文解嘲道:“这八老汉,好端端的事,硬给他们搅黄了。”
    “能怪他们?”林雅雯觉得有口气憋在嗓子里,咽不下去。
    “不怪他们怪谁?林地集中管理,本来就是国家的政策,省上这样做,也是出于对流域的保护,这跟砍伐是两码事。”
    “这是你的理解。”林雅雯打断老宋,她想知道,省委宣传部做出这一决定的理由。宋汉文点了支烟,望住她说:“这还需要理由?你这个县长真是当出水平了,这事你还需要问理由?”
    “我为什么不问?县上花了多大精力,再说,也不能因为一次上访就把八老汉的成绩全给抹了。不行,我得找市委反映。”说着,就要跟孙涛书记打电话。宋汉文起身,按住她的手说:“别犯傻了,眼下孙书记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挨的批,不比你我少。”
    林雅雯这才冷静,是啊,省上做出的决定,找孙书记又顶什么用?可不找,她心里又堵。这一天,林雅雯真是不知怎么度过的。宋汉文跟她说完事,急着返回市里去了,省委要在全省干部中间开展一场先进性教育,宣传部首当其冲,宋汉文急着回去做准备工作。临走时他没忘叮嘱林雅雯,眼下是特殊时期,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切不可犯简单错误。
    林雅雯本来还对老宋有意见,老宋说八老汉那些话,她不能苟同,怎么弄来弄去,全成八老汉的不是了?后来细细琢磨老宋留给她的话,才明白,老宋是教她怎么说话哩。
    一层悲哀罩住了她,身为一县之长,居然不能理直气壮为百姓鸣不平,居然不能把内心想讲的话讲出来,这个县长,当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激动归激动,激动过后,她还得想办法让自己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是的,身为县长,你必须要懂得,啥话能公开讲,啥话不能。你讲的话,不只是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一级组织。想到组织这个词,林雅雯的内心平静多了。她想起司马古风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你也在江湖,每个人都在江湖。江湖中行走,就得遵从江湖规则。你的规则就是,心中必须有民,但不一定把它喊在嘴上,喊在嘴上,反倒显得你浅了。”
    林雅雯不想浅。
    第二天召开的科级干部大会上,林雅雯忽然改变调子,对八道沙及沙湾村发生的集体围攻事件,提出了严厉批评,她要求全县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要加强党性学习,始终不要忘了,自己是党的干部,在坚持一切为民这个根本时,还要牢牢记住,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党的形象。她的讲话让台下一阵咋舌,包括主席台正中就座的祁茂林,也感觉她的讲话有些突然,跟会议的内容不大相符。在人们的印象中,林雅雯不是一个爱唱高调的人,更不是一个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人,但这天她上了,上得还很严肃。会后强光景请示她,要不要再联系一些新闻媒体,把八老汉的事迹报道出去?林雅雯非常严厉地道:“你是宣传部长,搞宣传工作,有两个字必须坚持,那就是‘原则’!”
    也是在这天,林雅雯跟新上任的办公室主任华蓉蓉发生了第一次摩擦。
    事情还是因秦风而起,华蓉蓉调到**办当主任,最高兴的,不是她自己,倒是秦风。自从华蓉蓉调到**这边,秦风整个人都变了,不但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就连说话做事,都成了另种风格。林雅雯只知道华蓉蓉跟秦风私人关系好,但没想到华蓉蓉的上任会给秦风带来如此大的变化,要是知道,她宁可早一天提拔华蓉蓉。当然,这是气话,林雅雯对这两个人,心存偏见,她知道这样不好,不利于工作,作为上级,不应该轻易就对下属抱有成见。但没办法,成见这东西,一旦有了,就顽固地存在你心里,想灭都灭不掉。不知怎么,一看到华蓉蓉跟秦风凑在一起,林雅雯就会莫名地来气,尤其是工作期间。可这两个人像是专门跟她作对似的,有事没事,老往一起凑。华蓉蓉才来**这边几天,林雅雯就已在办公室里看到过不下十次秦风,他真是悠闲啊,林雅雯每看见一次秦风,就会这么叹上一声。自从强光景到了宣传部,秦风就像老干部一样悠闲自在。尤其近两天,一听八老汉的宣传计划被省上取消,秦风更是幸灾乐祸,有事没事,就跑这边来,一来就跟华蓉蓉聊半天。
    开完科级干部大会,林雅雯想让办公室整理份材料,结合全省即将开展的党员干部先进性教育,如何把村一级的工作抓上手,不留空白,不留死角。这事本想先跟祁茂林碰碰头,没想会刚开完,祁茂林就驱车去了流管处,他的外甥小候子又惹了事,把洪光大的乡下情妇就是那个姓楚的推土机手的老婆宁酸枣一群羊给赶去了,说是姓楚的活着时欠下预制厂三万块钱,一直在帐上挂着,现在清产核资,这账得收回。羊赶走没一小时,派出所就把小候子带走了,祁茂林就这一个外甥,惹了事不能不管。林雅雯想把材料先整理出来,等祁茂林回来再上会研究。她往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心想还不到下班时间,怎么会没人呢?
    办公室的秘书们是集中办公,华蓉蓉也不例外。林雅雯来到办公室,果然没一个人影,心里纳闷着,往二楼走。二楼还有一间办公室,是平日秘书们写材料用的。林雅雯还没到门前,就听里面传出秦风的声音:“我看这出戏他们咋唱,十几个人,下乡采访半月多,结果一篇文章也发不出来,这样的事,也只有他姓强的能干得出。”
    秦风话音刚落地,华蓉蓉的声音就响起来:“别忘了,强光景头上有县长罩着,你呢,你头上可啥也没。”
    “我就靠你罩着。”秦风话里带了一股坏意。
    “想得美,我才懒得罩你呢。”华蓉蓉的声音一向很脆,说这种话,就更脆。
    两人正聊得投机,林雅雯呯地推开了门。两人凑在一起的身子马上分开,林雅雯扫了一眼屋子,室内烟雾缭绕,看来会一结束他们就凑到了这里。
    “上班时间,没正事做是不是?”林雅雯的口气很不好。华蓉蓉赶忙站起,吟笑着道:“秦部长找我取份材料,我也刚从楼上下来。”
    “是吗?”林雅雯忍住不快,她看见秦风手里果然拿着一份材料。
    “其他人呢,办公室怎么没人接电话?”
    “是吗,刚才都在呢,我下楼才几分钟,能到哪去?”华蓉蓉一边撒着谎,一边抽身上楼,临走还没忘冲秦风使个眼色。秦风的屁股沉在椅子上,他对林雅雯的到来无动于衷。
    莫名的,林雅雯心里就起了火,她责问秦风:“是不是县委那边没给你安排工作?”
    秦风转过脸,满不在乎地说:“我秦风无能,只能干些鸡毛蒜皮的事。”
    “秦风,你眼中太没人了!”林雅雯被秦风的态度激怒了,联想到刚才秦风说的那些牢骚话,再也不能容忍,板起脸就教训起来。秦风听了几句,慢悠悠起身:“林县,你把火发错对象了,我是秦风,不是强光景。”说完,就朝门外走去。林雅雯哪能受得了这个:“秦风你站住,你还是不是县上的干部?”
    “不知道!”秦风扔下三个字,走了。林雅雯僵在门口,她还是第一次碰上如此傲慢无礼的人。一时,心里涌出多种想法,如果换在以前,很可能就要火冒三丈,但这天,她忍住了。冯桥走后,沙湖的空气发生太多变化,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涌动着太多不正常。秦风敢如此放肆,证明他已得到了某种蛊惑。
    她已听说秦风四处托关系的事,冯桥回省城的第二天,省委宣传部就有人将秦风唤到了省城,这个在工作上不求上进的人,干起这套来,却十分内行。
    林雅雯还在生闷气,华蓉蓉打三楼下来了,看见她,想要返身上楼。林雅雯叫住她:“工作时间,注意点影响。”
    华蓉蓉缓缓转身:“林县长,你在说我?”
    “说你怎么了?”林雅雯露出惊讶的目光,今天真是怪了,哪个人也批评不得,哪个都成精了。
    就在她转身下楼时,华蓉蓉忽然说:“林县长,你最近火太大,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这句话真够恶毒!萌萌出走的事,早已在县上传得沸沸扬扬,林雅雯避都避不及,华蓉蓉却公然讲到她面子里,对华蓉蓉,林雅雯就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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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晃而过,谁都没来得及细细把玩这一个月,其实这一月,省上,市里,还有沙湖县,都在悄然孕育着一场风暴,这风暴来得不是太急,但又分明能听到它的脚步。
    一个月后,林雅雯再次出现在孙涛书记面前。这一次,她是为朱世帮而来。鉴于省林业厅要强行收回林地,朱世帮加紧了自己的运作,他想赶在林业厅正式出台相关政策前,将南北二湖还有青土湖的林地悉数收回。这工作难度太大,不只是资金问题,林地本来就敏感,加上前后发生过几次产权变更,弄得现在谁也说不清,哪块林地究该属于谁。还有,想收回林地,就得有政策支持,林雅雯来,就是想请示孙涛书记,看市上能不能在政策上扶持一把。
    听完林雅雯的汇报,孙涛书记没急着表态,这些日子,关于沙湖,关于流管处,已敏感得不能碰。就因沙湾村村民和八老汉的不冷静行为,孙涛书记已向省委做了三次检讨,到现在,海林书记还是不肯见他。还有,孙涛书记从另一个渠道听说,冯桥所以让林业厅收回林地,就是想把流管处跟自己彻底断开,眼下有人已在翻腾他的老账了。
    “这事先放放,不急,眼下全省都在开展先进性教育,你们就别再添乱了,一门心思,把经济建设抓上去。那个朱世帮,县上如果安排不了,就让他到市上来,回头我跟组织部门说说,考察一下。”
    “这不行。”林雅雯急了,朱世帮真是不能离开沙湖,他一走,胡杨乡的群众就放了羊。王树林虽说眼下表现得积极,但这人最近变化太大,林雅雯对他,已有些不放心。“朱世帮还是留在县上吧,怎么安排,我回去跟祁书记商量,林地的事,希望市上能出面,跟林业厅沟通一下。”
    说到这儿,孙涛书记忽然记起一件事:“那个华蓉蓉,表现怎么样?”
    “这……”林雅雯一时口拙,她没想到孙涛书记会把话题转到华蓉蓉身上。孙涛书记又问了一遍,她才道:“人是祁书记硬安排给我的,对她,我不好评价。”
    孙涛书记沉吟片刻,道:“你别怪老祁,这个人,他也是没办法。”
    林雅雯的心猛然就重了,沉了,从孙涛书记语气里,她听出一种味儿,联想到县上干部间的传闻,禁不住就想,难道华蓉蓉跟他?
    太可怕了!
    这一天,就在孙涛书记的办公室里,林雅雯再次想起那张脸,那张藏在正义和威严后面的脸。
    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天降着濛濛细雨,省城的天空被淫雨染得一片颓废,林雅雯的心,也是伤糜一片。前一天晚上,她跟周启明吵了架,吵得很凶,那是他们婚后第一次暴吵。起因其实很简单,林雅雯坚持要让萌萌自己睡,周启明呢,老说孩子还小,应该跟妈妈同睡一屋子。林雅雯认为他是在找借口,故意躲避她。
    结婚不久,夫妻俩便各睡各的屋,只有到周末,才例行公事般,睡一张床上。林雅雯怕这种日子久了,夫妻感情会生疏。周启明却坚持己见,说平日两人互不干扰,这样反而有利于增进感情。也不知怎么,那段时间林雅雯的需要特别强,恨不能天天睡在周启明怀里,周启明是个这方面比较散淡的人,很少去关注女人究竟需要什么,夫妻间的那点事,在他看来完全是义务,有时工作一忙,这义务他也懒得尽。偏巧那阵周启明要评副教授,忙个不亦乐乎,林雅雯缠他,他便烦,三句不是好话,两人吵了起来。林雅雯骂周启明不懂女人,周启明说我又不是女性学家,懂女人干什么?林雅雯说可你有妻子。周启明说不错啊,我是有妻子,但不能因为妻子连学问也不做了吧?林雅雯恼了,怒冲冲道,好,你去跟学问过吧,这个家,不需要你。周启明也恼了,啪地将书扔茶几上,林雅雯,你不能因为自己做不了学问,就仇视做学问的人,我做学问怎么了,比你浑浑噩噩混日子强!
    这话刺激了林雅雯,林雅雯本来就因丢了专业,心里不是滋味,单位上顺心倒也罢了,一不顺心,各种痛苦就都泛滥。周启明在专业上日益进步,取得的成就越来越大,作为妻子,她高兴,但同时,她内心的不平衡还有遗憾也越发强烈。周启明不刺激她,倒也能马马虎虎把日子打发掉,周启明这一刺激,她心里的五味瓶就彻底打翻了。这一夜,当着女儿的面,林雅雯撕破脸,跟周启明扎扎实实干了一仗。天一亮她就后悔了,我这是做啥啊,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的日子往碎里砸么?
    上班后她得知,周启明搬到学校去住了,他用这种方式向她抗议。林雅雯又气又悔,他一个大男人,就不能让着她点?联想到婚前婚后日子的变化,无端地,心就阴得跟这倒霉的天气一样,偏巧她的顶头上司,林业厅主管科技生态林的科技处长跟谢副厅长发生矛盾,毫无道理地将火发在她头上,她跟处长吵完架,关起门来,午饭也没心情吃,就那么傻呆呆地坐了大半天。下午快下班时,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萌萌下午到那面吃饭,让母亲做条鱼给萌萌。母亲已知道周启明搬到学校的事,电话里问她:“雅雯,你们两个,到底闹啥别扭?”
    林雅雯哽咽着嗓子,宽慰母亲:“妈,没啥,日子太单调了,吵吵也好。”
    母亲哦了一声:“雅雯啊,你最近不大对劲,是不是工作上不开心?”
    林雅雯没敢跟母亲多讲,生怕话头一拉开,就再也收不住。她自己的苦恼,不想传染给母亲。
    自己究竟有啥苦恼呢?那个淫雨绵绵的下午,林雅雯孤独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台上那盆独自绿着的君子兰,心事愁重地坐了一下午。天色渐渐暗下来,时间已到了傍晚,林雅雯还是不想离开。一想从这儿出去,就要回到盆盆罐罐摔了一地的家中,她就有些怕,害怕面对一个人没有温暖的那个家。正怅然间,洪光大的电话来了,问她在哪?林雅雯想也没想就跟洪光大说了实话。
    那段时期,她跟洪光大的关系不错,那个时候的洪光大还远不是现在这样,他有目标,有理想,跟单位上那些死气沉沉的男人比起来,浑身都在发光。跟周启明这样的书呆子比起来,光亮就更显眼。林雅雯跟他因一个项目认识,后来又因两家联合搞经济林开发,关系由远渐近,成了朋友。按洪光大的话说,她是他的红颜知己。林雅雯虽不这么想,但只要洪光大发出邀请,她还是很少推辞。那天洪光大在电话里说,他也闲着无聊,一个人没心思吃饭,不如一起凑个份,把这个令人讨厌的雨夜打发了?
    林雅雯照例没推辞,有什么理由推辞呢,与其孤零零受这雨夜的煎熬,倒不如跟洪光大在一起,听他神吹一通,也能把心头的寂寞还有伤愁给化解掉。她嗯了一声,关好门窗,按洪光大说的地址,去了那个叫月满楼的酒店。
    到了地方,才发现包间里坐的不是洪光大,是他。
    林雅雯想走,冯桥已从椅子上站起来,热情地伸出手。林雅雯就走不脱了,人家是副厅长,一个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况且,之前他还那么主动地想把她调过去,给她那么重要的位置,再怎么着,也得陪人家把这顿饭吃完。冯桥说,他也是刚刚接到洪光大的电话,赶来凑个分子。有了这句话,林雅雯放下心来,她想,洪光大不会骗她,不会把她单独扔给一个还不太熟悉的男人,尽管他是领导。
    林雅雯错了。事后她才明白,这是一场阴谋,一切都是他跟洪光大预谋好的。她早已成为猎物,被他垂涎。洪光大呢,一心想拿她做礼物,他们为此还达成了某种交易。可惜那时候她太年轻,对人世间的阴暗,看得还不是太透。
    那天饭吃到中间,她问,洪光大怎么还不来?问这话时,她已感觉到他的目光,那是一种掠夺的目光,放肆而又贪婪,满含着暴力。她被那目光扎得很难受,如坐针毡般难堪。他笑笑:“不来不是更好么,雅雯啊,一直想单独请你吃顿饭,工作太忙,老是抽不出时间。”
    到了那种时候,他还不忘拉出官腔。他的官腔拉得很标准,听上去颇有权威。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想跟他拉开点距离。他借点烟的空,往她跟前靠了靠,一股淡淡的烟草味袭击了她,那是他的体味,林雅雯害怕那种体味。
    “上次跟你说的事,你再考虑考虑。”他这么说着,目光再次投过来,这一次有点低,林雅雯感觉胸的地方一阵难受,好像被那目光刺痛了。她起身,想为他续水,也想借机给洪光大打个电话,他怎么能如此戏言啊?
    她的手猛地被握住了,有力,坚决,不可抗拒。她浑身一颤,连打几个寒战,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抽开,就觉整个身子被他控制了。他站起来,以非常从容的方式,从后面抱住了她。林雅雯脑子里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他的手并没迅疾发出攻击,而是带着缠绵的,在她身上轻动。同时他发出声音:“小林,我……”
    “冯厅长,不行。”林雅雯叫了一声,奋力抽开身子。
    冯桥有点意外,没想到拒绝来得这样猛,这样坚决。他老道地笑了笑,咳嗽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噎在嗓子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林雅雯的心扑扑直跳。她想走,腿又僵在那里,走不了。想坐,又怕一屁股坐下去,自己这辈子,就被毁了。正在犹豫,电唰地停了!
    那个雨夜,那个令人伤心的秋天的夜晚,酒店居然停了电!
    林雅雯更为紧张,仿佛,浓浓的黑暗中,有无数双手朝她伸来,要撕碎她,活剥她。那是多么恐怖的一种感受啊,她紧起身子,牢牢地用双手护住胸,护住女人应该护住的一切。
    可能护住么?
    包间里再次响起脚步移动的声音时,林雅雯再也顾不了什么,一头冲出来,就往楼下跑。
    后来她才记起,那夜停电的不是整个酒店,只是那一个包间,她衣衫不整地冲出一楼大厅时,大厅里灯火通明……
    她的故事永远终止在那儿了,可是现在,华蓉蓉会不会?
    林雅雯不敢深想。关于他,林雅雯后来还听到过许多,那些故事里的女人,有的发了财,有的升了官。林雅雯很要好的一个同学,人称冰雪美人,如今就在水利厅当财务处长。
    他的精力可真旺盛啊!
    从市里回来,林雅雯叫来许灵,要她把华蓉蓉的详细情况给她。说来也是惭愧,到现在,林雅雯还不知道华蓉蓉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怎么,她又要变动?”许灵不解地问。
    “叫你查你就查,多什么嘴。”林雅雯斥道。
    许灵伸了下舌头,回去翻资料去了,林雅雯心里,却在一遍遍想,他为什么要把华蓉蓉派她身边来,那么多的位子,为什么偏要选中办公室主任?
    许灵随后拿来的资料证实了林雅雯的猜测,也让林雅雯倒吸一口冷气。他真能下得了手啊!
    三十二岁的华蓉蓉出身于工人之家,父亲华实原是一名爆破工,一期引黄工程时,华实带着一个班,奉命进入涵洞,做前期爆破,不幸遇难。事故发生后,冯桥代表组织,前去慰问死难者家属,自此认识了华蓉蓉。处于对遇难者家属的关怀,工程指挥部以委培的方式,向西南水利学院输送了八名学生,其中就有十九岁的华蓉蓉。当时华蓉蓉已是工程指挥部一名材料员,是冯桥点名让她去学院深造的。此番深造,改变了华蓉蓉的命运,也改写了她的人生轨迹。三年后,华蓉蓉拿到大专文凭,先是在工程指挥部工作,后来工程下马,指挥部解散,华蓉蓉到了县上。然后就一路顺风,由普通干部升到团县委书记。
    林雅雯懊恼地连叹几声,看来,他们之间已非一天两天,怪不得华蓉蓉到现在还不嫁人。
    林雅雯摇摇头,想将这些怪诞的想法驱出脑子,专下心来,考虑下一步的工作。
    孙涛书记指示她,眼下务必要做好两件事,第一,把熏醋厂扩建工程抓好,力争搞出一个像样的企业来;第二,尽快把北湖的遗留问题解决掉,不要让北湖的事情影响到南湖,南北二湖一旦起连锁反应,后果不堪设想。
    林雅雯决计,抽空去一趟北湖,那儿一大堆麻烦,是该解决了。
    第二天,林雅雯正要动身去北湖,陈根发拄着拐杖找来了。一看脸色,就知道流管处那边准又出了大事。
    进了办公室,陈根发阴着脸不说话,林雅雯让他坐,他也不坐,一脸心事地站着。林雅雯问他,移交的事进行得咋样?他不回答,像根木头,僵立在那儿。林雅雯叹了口气,不明白他这样子是为了啥。过了十几分钟,陈根发才说:“林县长,有件事难住我了,想来想去,只有找你。”
    “啥事?”林雅雯心头一紧。
    “有几笔款子不见了。”
    “款?”
    “林县长,这事不能在办公室说,你还有没有其他地方?”陈根发边说边拿眼瞅外面,外面楼道里人来人往,**办公楼此时正是人多的时候。林雅雯这才反应过来,陈根发为什么不落座,原来他是有所顾忌。她笑笑,刚想说句没关系,就听华蓉蓉的声音响了过来,华蓉蓉好像在跟秘书安排一份材料,那材料是付石垒要的。林雅雯略一思忖:“行,跟我走吧,到我住的地方去。”
    半小时后,两人来到林雅雯住的宾馆,林雅雯特意跟司机孙愔交代,如果有人找她,就说她在会一个重要的客人。孙愔点点头,给县长开车,这点心他还是能操到。
    到了这儿,陈根发才变得自然,脸色没那么紧,说话也不那么局促了。不过他说出的事,却把林雅雯吓了一大跳。
    “林县长,流管处的账有问题,十几笔款子,加起来好几百万,找不着影了。”陈根发在流域内生活了二十年,说一口地道的沙乡话,此事经他的语气一渲染,听上去格外怕人。
    “什么?”林雅雯惊得从沙发上站起来。
    “事情怕人啊——”陈根发重重叹了一声,问林雅雯,能不能在这儿抽烟?林雅雯赶忙拿出烟,让他抽,自己,竟也控制不住地点了一支。
    这是林雅雯一点小秘密,就连司机孙愔,也不知道她还抽烟。
    烟雾缭绕中,陈根发把压在心头的疑惑道了出来。确定向县上移交后,预制厂跟其他五家小厂一样,进入清产核资程序,这事本来跟陈根发关系不大,要说他不管也行,具体工作由工作小组承担,加上付石垒他们一介入,事情就越发跟他扯不上关系了。但当了这么多年厂长,他总想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特别是他当厂长这些年经手的业务,他想彻底清查一次。查的中间,就发现有几笔账对不上,都是预制厂火的那些年发生的业务。陈根发跟副厂长老刘一合计,决计让老刘带两个业务员,找当时的业务单位问问,看对方有没有纪录。这一问,就把事儿问出来了。
    预制厂虽是一家一千多号人的企业,但一直没有独立法人资格,无自主经营权,等于是流管处下面一个生产车间,只负责生产,销售及财务核算,由流管处负责。其他几个厂子也是一样,都是流管处统一下达生产指标,提供原材料,产品加工成型后,按流管处下达的任务书,将产品送往施工单位。流管处按月核发工资,直到流管处彻底走下坡路,这种状况才有所改变。流管处先将各企业断奶,让他们自己找饭吃。不过这是后话,陈根发让老刘查的,就是五年前预制厂向各施工单位加工预制件的数字,这关系到外单位到底欠预制厂多少钱。
    老刘带人跑了两家施工单位,就发现数字出入大。最大一笔,预制厂这边的出货单是三千二百件,按当时合同价,总价款为五百二十四万,可对方账上只有二百二十万,三百多万的预制件不明去向。跟对方经营处再三核实,对方只收到这么多,其他的,不知去了哪儿。几家单位查下来,就发现,当时的材料单有问题。预制厂出货单跟施工单位接货单出入太大,数目对不上,价格也有误差。陈根发带着疑问去问乔仁山,乔仁山支支吾吾,说自己没分管过经营,具体事儿他也说不清。陈根发提出查账,乔仁山借口财务人员换了几拨,五年前的账如今咋查?
    就在他们跟乔仁山交涉时,有人写给陈根发一封匿名信,信中举报所有的假都是洪光大造的。洪光大当时是开发公司副经理兼流管处经营科科长,他跟当时流管处财务科长串通一气,用这种手段先后将二千多万的产品发到别处,钱却揣进自己腰包。
    陈根发不敢相信,想找洪光大核实,老刘拦住他说:“这种事,你问他,他能承认?”
    “那咋办?”
    “我也不知道。”两个人苦想了一夜,还是没想出个主意。第二天他们去找水泥厂厂长,想了解一下水泥厂那边的情况。水泥厂厂长如今是洪光大手下的红人,自然不肯见他们。到了晚上,原来水泥厂的副厂长王正明找上门来,道出了跟他们相同的事实。水泥厂这边,也有三百多万的货去向不明。
    “怎么会这样?”三个人同时发了呆。两个厂子加起来,就是二千多万的漏洞,这还不包括没查到的。也就在当天晚上,三个人同时收到一封恐吓信,要他们少管闲事,要想全家人安全,就最好把嘴巴闭紧。
    陈根发说着,拿出两封信,递给林雅雯。一封是恐吓信,一封,是写给陈根发的检举信。
    林雅雯仔细看了一遍,心就重得提不起来了!
    “怎么办?”半天,她喃喃道。这事要是查真,可是掉脑袋的事啊。二千多万,这么大一笔巨款,竟然没了下落!
    “郑奉时知道不?”忍不住的,她就把心里的担心问了出来。陈根发没回答,也没办法回答。要说郑奉时不知道,这事说不过去,他是处长,是法人代表。流管处一年有多少活,他不可能不清楚。要说知道,这事又让人纳闷,依郑奉时的性格,他不会知而不报吧?
    她不敢再问下去了,她的心已被郑奉时紧紧提了起来,要是郑奉时也参与其中,那……
    陈根发一直在等她拿主意,半天不见她吭声,小心翼翼地问:“林县长,这事……”
    “要不找祁书记汇报吧,听听他的意见?”林雅雯自己也没了主意,这么大的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行,这事不能让祁书记知道。”陈根发突然说。
    “为什么?”
    “那个财务科长,是祁书记的妻侄。”
    “什么?”
    3
    第二天,林雅雯匆匆赶到流管处。她并不是想帮陈根发查清那些帐,她没那资格,也没那权限,她是急郑奉时。说不清为什么,听了陈根发那番话,林雅雯莫名地就为郑奉时的未来担忧起来,昨夜她一夜未眠,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郑奉时。后来她尝试着给郑奉时打电话,先后几个号码都试过了,全是空号。
    林雅雯心事重重地坐到了天亮。
    这一夜,她脑子里充满了混乱的想法,她想起了跟郑奉时的前前后后,想起了大学时代那段美好的岁月,尽管那段岁月啥也没发生,就连一次拥抱也没,但留下的,却是一辈子也难忘怀的美好记忆。
    那是一个女人的初恋。有几个女人能忘掉自己的初恋呢?
    到了流管处,林雅雯忽然就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郑奉时,郑奉时离开流管处已有些日子了,有谁会知道他的消息?陈根发说:“要不找乔主席问问?”林雅雯想了想,犹豫不定地来到乔仁山办公室,这儿曾经是郑奉时的处长室,如今易了主人。举手敲门的一瞬,林雅雯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乔仁山会跟她讲真话不?怅然立了片刻,还是敲响了门。半天,门开了,出乎意料的,付石垒出现在她眼前。
    付石垒正在跟乔仁山说事儿,看见林雅雯,他也有些吃惊:“林县,你怎么来了?”
    林雅雯尴尬地笑笑:“你们都在啊。”
    乔仁山从里面走出来,热情邀她。林雅雯瞅瞅付石垒,又瞅瞅乔仁山,两人表情怪怪的,像是对她的到来很意外。进了办公室,寒暄几句,付石垒借故有事,先走了,乔仁山掩上门,表情忽地沉重下来。
    “你也听到了?”乔仁山问。
    “听到什么?”林雅雯反问道。
    “还能是什么,林县,既然来了,咱们谁也别打哑谜,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得先问你,你到底知情不?”林雅雯也郑重起来,看得出,乔仁山也是被这件事难住了。
    “我说不知情,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不知情。”乔仁山起身,在屋子里踱步,踱了没几步,又道:“我敢打赌,老郑也不知情。”
    “不可能!”
    “林县你别激动,流管处的管理有漏洞,很多事,是不需要我们知道的,我们的管理方式跟县上不同。”
    “你是在找借口吧,那么多钱没了影子,你们会不知道?”
    “林县你小点声。”一听林雅雯又拔高了声音,乔仁山慌了,转身把门锁死,压低声音道:“这事眼下知道的人还没几个,你先替我保保密,千万不能扩散出去。”
    乔仁山这番举止,让林雅雯生疑,联想到刚才他跟付石垒关起门说事的情景,禁不住问:“付县长知道了吧,他怎么说?”
    “不,他还不知道。”乔仁山摇头,又怕林雅雯多想,紧着解释:“刚才付县长来,是为别的事,林县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林雅雯认真起来。
    乔仁山接着道:“流管处的材料单分两种,一种对外,一种属于内部调拨,给下面的厂子分派任务,多是用内部调拨单。内部调拨单有些做账,有些不做。钱嘛,你也知道,花的地方多,就算是小金库吧。陈根发他们反映的问题,我估计就属这种。”
    “那可是几千万啊,你的小金库有多大?”林雅雯的心揪得更紧。
    “这个我说不准,财务不归我管,材料这一块,也不归我管。”乔仁山实事求是道。林雅雯能理解他,一个单位,领导之间是有分工的,特别是工会主席,在单位算是闲角。乔仁山现在虽是当了一把手,但这个一把手,含金量很低,以前流管处效益好时,他在坐冷板凳。
    再往下谈,林雅雯才知道,类似问题早就在流管处内部传了,有人还把检举信写到省里,水利厅怕影响流管处的改革,才将此事压着,没想,陈根发他们又将此事捅了出来。
    “这是根***啊,我怕……”乔仁山忧心忡忡道。
    林雅雯无言,看来,她对流管处的事,知道的真是太少,如此混乱的管理,如此没有监督没有制约的财务管理,怕也只有流管处才有。据乔仁山说,流管处的账都是分开记的,有些内部收入,从来不记账,当年的票据当年就销毁。而且,内部调拨单是洪光大的开发公司搞的,算是他的特权。林雅雯终于明白,乔仁山的慌张从何而来。
    “林县长,帮我做做思想工作吧,别让老陈他们再捅这一块了。”乔仁山说到最后,近乎是在求林雅雯了。林雅雯尽管很理解他,但让她当这个说客,她做不到。
    林雅雯最终还是没向乔仁山打听郑奉时,她想,如果郑奉时真有问题,会有人找他的,这么大的黑洞,想瞒过去,不可能!再者,跟乔仁山谈过之后,她心里又多了一种想法,郑奉时如此做,说不定是掌握了什么,或者,他提前预知了什么?
    不管怎样,她的心情比来时好了许多,感觉不那么后怕了。从乔仁山办公室出来,她想四处走走,顺便查看一下南湖的庄稼,农业的事,什么时候都是重头戏,就在她踏上南湖的一瞬,眼里突然闪进一个人,陈言。
    这段时间,陈言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像个幽灵,不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八老汉围攻冯桥那一天,他就在八道沙,跟朱世帮在一起。当时朱世帮要出面制止八老汉,被他拦住了。“这种事儿,该闹就得闹,不闹,沙湖的问题不会有人重视。”他说。事后证明,他还是把问题看得太简单,八老汉不仅没闹来一点好处,反把上电视上报纸的大好机会给闹掉了。陈言不无惋惜。
    陈言眼下在一家网站当编辑,还兼着几个论坛的版主,他对传统媒体越来越失望,他要用自己的眼睛,还有心灵,去发现藏在角角落落的新闻,尤其是传统媒体记者不愿意或是不敢去碰的角落。他给这些新闻起了个名:民间立场。目前他在博客里已贴出几篇宣言,他想用独特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开辟一条从未有过的新闻通道。尽管一切刚刚开始,但他信心十足。
    陈言也看见了林雅雯,笑着走过来,跟林雅雯打招呼。林雅雯伸出手,她发现陈言气色很好,跟上次南湖事件时相比,陈言多了几份自信,少了些毛躁。
    “县长一个人转,很难得啊。”陈言笑道。
    “是很难得。”林雅雯由衷地说,这也是她刚才蓦然间生出的想法。来沙湖县两年多,她还从没这么自在地一个人走过,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都是脚步由不得自己。今天这样走走,感觉真好。
    “大记者又发现什么了?”林雅雯见陈言手提照相机,肩上还挎着摄像机,全副武装的样子,就想陈言一定是风闻到了什么。
    “大新闻,真的是大新闻。”陈言的声音略带着夸张,似乎有意要让林雅雯知道,他目前还是记者,并没因晚报辞退而丢弃这份使命。林雅雯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怎么,还在耿耿于怀?”
    “哪啊,早忘了。不过我还得感谢你,你批评得对,记者如果把自己太当回事,是看不到新闻的。”
    “哦?”林雅雯扬起目光,“这话倒有点新鲜,说说看,你现在看到啥新闻了?”
    “你跟我来。”陈言今天兴致很高,他拉着林雅雯,朝湖边的堤坝上走去。这堤坝还是很早以前留下的,大约是晚清年间吧,据说那时南湖汪洋一片,水草繁茂,鸭鹅成群,湖边居民怕湖水淹没庄稼,筑起了这道堤。如今虽说湖干了,堤坝却还完整地保留着。
    两人来到堤坝上,陈言指着远处的林子说:“林县你看,如果把南北二湖封闭起来,就跟封山育林那样,不让人进出,不让羊群出没,就算不再提倡种草种树,怕是用不了十年,这儿一定会水肥草美。”
    陈言的声音感染了林雅雯,望着远处绿油油的杨树,还有大片大片的沙枣林、红柳丛,以及梭梭、毛刺等,心血跟着沸腾。陈言说得没错,这儿要是真学山区封山育林那样,制定硬政策,把所有踩踏的脚步阻止住,没准绿色真就能连成片。绿色中间那刺眼的断裂带,其实就是人类活动的结果。
    “你这个主意好,怎么想出来的?”林雅雯一时激动,感觉陈言不经意间说出了一个妙点子。
    陈言呵呵一笑:“瞎想的呗,在湖里走来走去,每次都要踩断不少小树枝,你说,我们到底是在护林还是在毁林?”
    林雅雯没回答,她的目光仍然被茫茫的湖区牵着,南北二湖,曾是沙乡人的生命之湖,沙湖两个字,正是因此而来。但随着沙乡发展的脚步,这绿,这水,却在一天天消失,想来,这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人类越是想改变自然,自然却越是恶作剧地报复人类。她来沙湖县两年,年年喊种树,年年喊保护生态,结果呢,脚下的土地,比两年前又干旱许多,绿色也比两年前少了许多,再这么下去,怕是这一片绿,就会被身后茫茫的黄沙吞噬。
    有时候最笨的办法,或许就是最管用的办法。把人撤出去,真是比啥办法都管用。
    “人呢,人往哪去?”激动了一会,她又回到了现实中。
    “该往哪去到哪去。”陈言正拿着摄像机,拍摄从远处慢悠悠走来的一群羊。不用猜,那羊一定是七十二的。
    陈言顺口甩出的一句话,又让林雅雯怔想半天。哪是该去的地方?南北二湖有四个乡十九个村委员近十万口人,往哪去?这样大的工程,哪是她一个县长做得了主的!
    “走啊,还愣着做什么?”陈言已到了远处,见林雅雯还傻站在堤坝上,放声喊。林雅雯这才醒过神,知道自己不该做这种梦。到了跟前,陈言笑道:“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
    “不是我当真,是这个建议真有价值。”林雅雯认真地说。
    “有价值的东西太多,实用的却太少。你是县长,不能跟我一个思路,你得首先考虑实用。”陈言说着,又举起照相机,抓拍天上的白云。七月的沙漠,天高云更高,望一眼都能把人的心扯起来。
    这一天,陈言跟林雅雯两个原本有可能成为冤家的人,在沙漠里转得很快乐。这得归功于陈言。自从离开晚报社,自从成了一名失业者,陈言的心境,发生了巨大变化。一番艰难抉择后,他终于从低谷中走出,开始笑对人生。受他的鼓舞,林雅雯的心情也变得透明,不再沉重,不再压抑,一种快乐感染着她,激悦着她,这快乐是办公室里体验不到的,也是平时很少能拥有的,她有种身心彻底放开的畅快感。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出很远,夕阳将大漠染得一派绚丽,庄户人家的屋顶升起袅袅炊烟时,两人往回走。
    经过一片盐碱地时,陈言忽然说:“有人托我问候你呢。”
    “谁?”
    “你猜猜。”一路交谈下来,陈言已完全没了拘谨,老朋友似的,他也没想到能跟林雅雯聊得如此自然。这阵儿,忽然记起一个人,心想咋把这事给忘了?
    “我猜不到。”林雅雯也早已没了县长的架子,跟大姐姐一样亲切自然。
    “你的老同学,老朋友。”陈言道。
    “他?”林雅雯疑惑地问了一声。陈言朗声一笑,点了下头。林雅雯的步子就止住了,怔在那儿,怎么可能呢,他不是……
    “他在哪?”怔了一会,林雅雯追上陈言,急切地问。
    “几天前我在青土湖遇见他,跟他聊了一下午。”陈言表情诡秘,语气也神神乎乎,“没想到吧?”他又说。
    “不可能!”林雅雯像是被老鼠咬了一口,尖噪噪地叫了一声,她认为陈言在撒谎。
    陈言停下脚步,望住林雅雯,极为认真地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能遇见他,他跟以前大不一样,伤感,迷茫,一个人徘徊在湖里。”
    “这……这怎么可能?”林雅雯还是认定郑奉时去了外面,一时转不过这个弯,但是陈言的话她又不能不信,陈言没必要跟她撒谎。
    “你跟他聊什么了?”她问。
    “我们聊得很多,我的前半生,他的前半生,加起来,就是非常坎坷非常有意义的一生。”陈言又在抒情了,林雅雯的心,却因了郑奉时的突然出现,变得迷惘。他在湖里,他居然在湖里!她听见自己的心在使劲叫唤。
    “其实,他对流管处,是很有感情的。”陈言的声音也变得迷茫,“只是可惜了,像他这样的人,到哪儿也不会讨人喜欢。”
    “为什么?”林雅雯下意识地问。
    “典型的死脑筋,不开窍,或者叫不识时务。”
    “哦。”林雅雯叹口气,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认真听陈言往下讲。
    “流管处会出大问题的,等着吧,也许就在今天,或者明天。”陈言的口气变得玩世不恭起来,林雅雯又看到了以前那个陈言,愤世嫉俗,自命不凡,还有小文人的自以为是。
    “这话怎讲?”她试探着问过去一句,她想陈言可能听到了什么。
    “感觉,你相信感觉么?”陈言突然问她,林雅雯有点泄气,她想听的,是郑奉时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一个能干事的人被他们撵走了,一个很有前途的单位被他们挖空了,千疮百孔,现在的流管处,真是千疮百孔。要相信,纸里面最终是包不住火的,没有什么力量能把火山压制住。”陈言的话近乎疯人疯语,林雅雯的心,却随着这些话沉下去,越来越沉。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言越说越离谱,林雅雯只好拿话打断他。
    “不,你能听懂,其实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结局,所有人的结局。”
    这个疯子!
    后来,林雅雯还是忍不住问起郑奉时来,陈言笑道:“他走了,去了新疆。”
    “胡言乱语。”林雅雯不满道。
    “真的,我送他上的车。临别前他跟我说,如果见到你,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
    “离开沙湖县,回你的省上去。”
    这天临分手时,陈言又说出一个更为震惊的事实:郑奉时早就离婚了!
    “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怕是全流管处,没一个人想到。他跟谢婉音,早就分了手,只不过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没跟任何人提起。他这次去,是为了谢婉音。”陈言的声音低下去,低得近乎听不到。
    “谢婉音要做手术,乳腺癌。”
    4
    夜半的时候,林雅雯再次收到几条短信,打开一看,是一首词,因为长,一次发不了,分三次发了过来。
    亭亭野菊
    一丝孤傲
    曾向秋风争秀
    浮云来去叹虚空
    亦闲看
    露荷斜柳
    乐天知命
    经霜芳蕊
    佳韵松竹是友
    风流未误伴婵娟
    蟹肥处
    清香分酒
    这次不用再猜,以后再也不用猜了,林雅雯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张面孔,那可是大学时代公认的美人啊,校花,多少男生梦中思念的对象。想不到,郑奉时竟跟她离了,更想不到,当初那么心高气盛,目空一切的谢婉音,竟……
    竟患了癌症!
    林雅雯的眼里,忽然浸了泪。她已无法用心去读,谢婉音写了什么,望着手机屏幕上那一行行模糊的字,她的心湿了,往事奔腾出来,顷刻间,淹没了她的夜晚。
    谢婉音跟林雅雯不在同一个系,大学时代的谢婉音读的是林业经济管理,她在学校相当活跃,凭借艺术方面的天赋,大二时已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林雅雯至今还记得,谢婉音跳新**舞时礼堂里鸦雀无声的情景,能容纳两千人的礼堂,常常是谢婉音为他们展示新疆民族风情的地方,她用自己的舞蹈还有一颗纯粹的心灵,带给他们对神秘新疆的无限向往。
    谢婉音的父亲是农垦兵团农二师三团团长,母亲生在南国,是最后一批进疆女兵,谢婉音在琴声和葡萄的芬芳中长大,辽阔的疆域给了她太多灵感,天山、草原、大漠戈壁,无不在她身上打下烙印。二十多岁的谢婉音不仅才貌出众,组织和交际能力也非同寻常。大学时代的林雅雯尽管也很出色,跟谢婉音一比,就失色多了。这也是同样出众的郑奉时为什么常常把目光投向谢婉音的原因之一。
    大学时代的他们并没产生什么,兴许是谢婉音太过显眼,郑奉时并没敢追求她,到了后来,彼此走上工作岗位后,相隔两地的郑奉时和谢婉音猛然爆发了爱情,等林雅雯闻知消息时,两人已相拥着走进婚姻的殿堂。林雅雯记得,得知他们结婚的那一天,她是哭过的,泪水湿了一地。她感觉爱情在那一个季节突然枯萎,再也开不出娇艳的花。
    郑奉时跟谢婉音有过一个女儿,据陈言说,孩子在两岁时夭折了。具体怎么夭折的,陈言没讲,可能郑奉时也没跟他讲,毕竟那是很残酷的记忆,林雅雯能想象出郑奉时心里的痛。陈言只说,孩子的夭折对他们打击很大,婚姻开始走下坡路,加上谢婉音死活不肯离开新疆,郑奉时又调不过去,长期两地分居,加速了婚姻的死亡。
    对这些,林雅雯不感兴趣,她也没让陈言多讲。婚姻如同一棵树,需要两个人的雨露和阳光共同滋润共同照耀,缺了任何一种营养,这树都会枯萎、凋谢直到死亡。林雅雯自己的婚姻也还一塌糊涂呢,哪有资格对别人的婚姻评头论足?
    震撼林雅雯的,是谢婉音的病,还有她未来的人生。婚姻错了可以从头再来,生命却只有一次。坐在墨黑的夜里,林雅雯止不住地一次次为谢婉音发出嗟叹,发出惋惜,还有……她在想,谢婉音为什么要发给她这么多短信,难道她已察觉出,自己对郑奉时还抱着一份不死的心?
    林雅雯吓了一跳,不死的心,她有么?
    飞机上那张面孔哗就闪现出来,那个时候她为什么不打招呼,她是认出她了的呀!
    时光如梭,时光如梦,时光把一切都冲走了,又把一切都留下。
    林雅雯再次哭了。
    由于发现巨大的财务黑洞,陈根发和刘副厂长拒不按工作组议定的程序,将预制厂移交给付石垒,水泥厂王正明也站了出来,带着五十多号工人,临时成立一个维权小组,要清算水泥厂债权债务。已经平静下去的流管处再起波澜,移交工作陷入僵局。
    这一天,已经返回省城的水利厅长曾庆安再次来到流管处,跟陈根发他们耐心谈了三个小时,不见效果,曾庆安一激动,冲付石垒跟乔仁山说:“厂子今天就交,交不下去也得交。如果有人阻拦,就采取强硬措施,出了问题我负责。”曾庆安这句话本来是有意说给陈根发听的,一个已经被免去职务的小厂长,居然对厅长的话充耳不闻,曾庆安对陈根发,就不只是失望了。他想陈根发今天要是真敢起哄,就让派出所把人带走,这一次,曾庆安不敢不强硬了。再不强硬,流管处这团火,就会烧起来,越烧越大,那么……
    谁知曾庆安刚一发话,洪光大便跳将出来,这段时间,洪光大过得太寂寞。上次被工人围攻,若不是冯桥在电话里将他骂个狗血喷头,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如今冯桥已走,洪光大巴不得借这机会,出口恶气。
    洪光大带着开发公司几十号人,跟在付石垒他们后面,很有气势地来到预制厂,说是帮工作组清点财产。结果刚一进大门,就让工人们锁在了厂内。小候子指挥着工人,将大门朝里锁上,不让陈根发他们进来,他站在厂区中央的花园墙上,冲工人们喊:“同胞们,受苦受难的弟兄们,我们辛辛苦苦挣下的厂子,今天就要被别人拿走,往后,我们就会成为无家可归的失业者,这种事,我们能答应么?”
    “不能!”
    “坚决不能!”
    小候子话刚落地,工人们愤怒的声音便响起来。付石垒刚说了句:“大家不要吵,我们是依法前来接管厂子,请大家安静!”就有工人冲他恶狠狠地骂:“你算老几,哪儿的老鼠不钻哪儿的洞,乱跑来偷啥食?”
    付石垒一看场面,不敢再讲了,黑着脸,缩在了人后。乔仁山啥也没讲,工人们乱哄哄的吵嚷声中,他耐着性子,蹲在花园下,抽烟。
    洪光大正要耍威风,电话忽然响了,一看号码,脸色不由得一变。接完电话,洪光大的威风也没了,垂头丧气地缩在一边,后悔自己带了人来。
    局面僵持着,工人们分三层,将付石垒他们围在里面。厂门外,陈根发和刘副厂长身边,也聚集了不少工人。就在付石垒考虑着要不要将情况向上反映时,大门外一阵骚乱,王正明带着水泥厂的工人,打着巨大的横幅,上书“严查腐败分子,追讨流失款,还我血汗钱!”的黑字,朝预制厂这边走来。
    林雅雯的手机眼看要打烂了,上午十点到现在,手机就响个不停,先是祁茂林,连着打了几次,接着,方方面面的电话就都来了。这一天的林雅雯出奇的冷静,她决计一个电话也不接,就让手机在那儿响。她知道这些人要跟她说什么,无非就是让她赶到流管处,帮付石垒做工人们的工作。这工作是她做的么,工人们的情绪是她能稳定了的么?
    之前她已把态度跟祁茂林表达清楚,能正常移交,县上就接管,移交不了,让流管处自己想办法。祁茂林不同意她的观点,说,移交是省上定了的,不能想推翻就推翻,无论如何,县上要帮流管处,把矛盾化解在最小范围内。
    爱帮你们自己去帮吧,我帮不了!林雅雯赌气似的,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华蓉蓉叫了她无数次,她屁股搁在椅子上,就是不动。
    但在心里,她却比谁都急。她知道,陈根发这样做,一定是又查出了什么,别看陈根发文化程度不高,对预制厂的账,他却记得一清二楚。哪一年加工了什么,替哪家单位加工的,他记得一清二楚。就连当时拉货的人,什么车拉走的,他也在一个本子上记着。能把预制厂几年前的呆死烂账查出来,说明陈根发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或者,陈根发早就觉察到有人借管理上的漏洞做文章,暗中记了小账。不管怎么,这事是个**,弄不好,要炸翻一片人。林雅雯并不是害怕有人被炸翻,她是担心陈根发,陈根发如此不识时务,会不会招来别的麻烦?
    洪光大可是啥事都做得出来啊。
    这一天祁茂林不在县上,两天前他去了省城,说是到省财政厅催问一下支农款的事。林雅雯知道祁茂林在说谎,支农款的事不用祁茂林操心,该跑的路子她都跑到了,钱马上就到账,这笔款该怎么花,她都想好了,她想把这笔款全部用到北湖,把北湖遗留问题解决清。还是孙涛书记说得对,千万不能让北湖也跟着起事,仅一个南湖,就闹得全省不安,如果北湖起了连带反应,怕是会惊动中央。
    自从冯桥来过南湖后,祁茂林的态度变了,本来他已淡出,不大爱管事了。八老汉跟流管处工人一闹,祁茂林又变得活跃。林雅雯断定,这跟冯桥的态度有关,冯桥临回省城前,单独找过祁茂林,谈了两个多小时,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孙涛书记在跟她的谈话中,也透露出一个意思,原定让祁茂林退下来,看来时机还不成熟。
    “让他再发挥一下余热吧,沙湖县离了他这头老黄牛,还真怕是不行。”孙涛书记这么说。林雅雯并不是急着想让祁茂林退位,对接替县委书记,她本来就没想过,都是别人的揣测,或者是孙涛书记一厢情愿,现在,她就更不能想了,这个县长能干到哪一天,她还犯疑惑呢。
    她想,祁茂林一定是去找他的妻侄——原流管处财务科长。两年前,他被调到水利厅下属的水科所,担任副所长。这个人的升迁,怕是跟那些不明去向的货款有很大关系。如今东窗事发,祁茂林究竟会采取怎样的态度?
    想想,祁茂林也是难啊,一个小候子就弄得他很被动,如今又多出个妻侄,他算是被这些关系害苦了。
    下午三点四十分,林雅雯得知,祁茂林紧急从省城返回,抄近道去了南湖。可能是她一天不接电话,祁茂林这次没跟她打招呼,消息还是强光景送来的。强光景说,县委那边炸了锅,干部们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
    “林县长,祁书记不会搅进去吧?”强光景无不担忧地问。
    “乱弹琴,这跟祁书记有什么关系!”
    林雅雯随后叮嘱强光景,要他也赶往南湖,配合工作组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强光景犹豫道:“这种时候,我去合适不?”
    “你是宣传部长,保证全县的稳定就是你的工作,你说合适不?”
    强光景还要说什么,林雅雯摆摆手道:“我知道你怎么想,去吧,要保护好祁书记的安全。”
    强光景嗯了一声,他终于知道,林雅雯拒绝出面,并不是华蓉蓉她们说的那样,是想看祁书记的笑话。她可能真是有啥不便出面的缘由。他愉快地接受了任务,紧着往南湖去了。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直到睡觉,林雅雯也没接到孙涛书记的电话。强光景判断得没错,林雅雯这一天坚持不接电话,是因为这些电话她不能接,她在等孙涛书记的指示,事关重大,她现在真是不敢擅自行动。
    在复杂的形势面前,林雅雯慢慢变得沉稳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林雅雯正打算离开县城,往家赶。周启明来电话说,萌萌打算回来,她在广州的店关门了,开了一个多月,居然连生活费也挣不到。那个叫马悦的小子,跟着一帮人在歌厅唱歌,变得不像样子了,萌萌终于对他失望。
    林雅雯心想这是好事,证明萌萌在失败面前终于醒悟了。她问周启明,萌萌怎么回来,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周启明说他也不知道,萌萌只说是回来,没讲这么具体。林雅雯心里忍不住就又冒出死人两个字。她说:“你这个当爸的,真是服你了。她现在听你的,你赶快问问,她到底啥时回,问清楚了再告诉我。”过了一会,周启明打来电话,说萌萌不让他操心,她自己有办法。
    “她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马鸣呢,不是他鼓动着让孩子们在广州开店么,总不至于让萌萌一个人回来吧?”周启明说:“马鸣早就回来了,他在河西市的商铺让老婆抢了,他回来打官司。”林雅雯便一刻也坐不住了,电话里跟周启明无法说清,打萌萌的手机,萌萌又不接,死孩子,现在居然啥事也不跟她这个当母亲的说!
    车子刚上路,孙涛书记的电话来了,让她立刻赶到市里,说陈根发他们在他办公室。林雅雯没敢犹豫,掉头就往市里赶,等到了孙涛书记那儿,就见陈根发、老刘还有王正明几个码字儿一般码在沙发上。
    “怎么回事?”林雅雯进门就问。
    “你问他们!”孙涛书记态度很不友好,他已跟他们费了大半天口舌。
    “老陈,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林雅雯转向陈根发。
    “我们也是没办法,明明账上有问题,却偏要让我们交,我们怕……”
    “怕什么?”
    “厂子一交,这些账就越发成了死账,再也没人查没人管了。”陈根发熬着一双黑眼圈,另外几个人,眼里也充满血丝,这些天他们压根就没睡觉。
    “那你们找孙书记能解决啥问题,流管处不归市上管,这点你们不是不知道。”
    “我们是想让孙书记向上面反映一下,移交的事先缓缓,这账,真是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孙涛书记忽然接话道。
    “单是我们两家,就有两千六百万货款不明去向,这还不算问题?”
    “你们查流管处的账了吗?流管处是大一统的管理,产品由处里调配,货款由处里统一收回,你们小厂收不到款,不等于流管处也没收到。跟你们解释了多少遍,为什么听不进去!”
    “孙书记,不是这样的。那些预制件那些预制件些些让人暗中给到了别处,流管处账上肯定也没这些钱,这我敢保证。”陈根发急赤着脸道。
    “凭什么保证?就凭你们几个的主观猜测,还有瞎怀疑?”
    “我们有证据。”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刘副厂长突然说。
    “什么证据?”孙涛书记不耐烦地问。这几个人跑他这儿反映情况,不是件好事。并不单单是他没管辖权,关键在于,这些人反映的问题太过棘手,就算属实,他孙涛也无可奈何!
    “五年间他们累计向水电工程公司调配的预制件累计价额达一千二百万,水泥价额达三百二十一万,还向几家私人工程队调配水泥及预制件一千多万,这些钱一分也没到账,全让开发公司收走了。”
    “这数字哪来的?”孙涛书记一惊,进而又说:“开发公司是流管处的开发公司,既然收了款,怎么能说是不明去向?”
    “孙书记,这里面名堂多着哩,开发公司压根就没账,钱全进了姓洪的腰包。为掩人耳目,两年前姓洪的烧了三间办公室,说是把账烧了,这事,可疑啊。”
    孙涛书记怔住了,林雅雯也怔住了,刘副厂长反映的这些情况,他们真还不知道。震惊之余,林雅雯很快又想,这些机密,刘副厂长从何而知,这可不是一般的秘密啊。她将目光盯在刘副厂长脸上,如果她判断得没错,这几个人的背后,一定还站着另一个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
    “不管怎么,先移交厂子,有问题,等接管后再查。”孙涛书记也感觉到事态严重,不能不表态了。
    “我们不交!”未等孙涛书记的话音落地,几个人唰地从沙发上站起,齐声道。孙涛书记的脸阴得越发厉害了,陈根发大约是觉得刚才的话太冲了,接着又解释:“孙书记,这问题要是查不清,我们没法交,厂子毕竟是一千多号工人一步步打拼出来的呀,让他们贪的贪,拿的拿,工人们咽不下这口气。就算告到国务院,我们也要把钱追回来。”
    孙涛书记再次沉默,陈根发这些话,字字咬着他的心,可……林雅雯的目光一直盯着孙涛书记,从孙涛书记的表情判断,有些事,孙涛书记是知道内幕的,只是……
    “你们几个先回去,就算不交,也不能带头闹事,先把职工的思想工作做好。县上的接管可以暂停一步,你们反映的问题,容我考虑考虑,再向省上反映。”说完,孙涛书记就让秘书送客。陈根发感激地说了声谢谢,跟着秘书往外走了,临出门前,他瞅了一眼林雅雯,林雅雯觉得,那一眼别有意味。
    “这事你怎么看?”陈根发他们走了很久,孙涛书记才转过身,问林雅雯。
    林雅雯没有回答,她没法回答。
    “牵一发而动全身啊,这不是好兆头。”孙涛书记自言自语道。
    “孙书记……”
    “你啥也甭说,你现在紧着找郑奉时,他不能藏在后面,他为什么不站出来?”
    “你是说……”
    “我啥也没说。记住了,找到郑奉时,只告诉他一句话,得靠事实说话。”
    林雅雯点点头,她心里已明白,那个站在后面的人,就是郑奉时!他用这种方式,发出自己的不满。还有,那些检举信,也一定是他写的。
    林雅雯心里,忽然涌上一层悲壮,这悲壮是为郑奉时涌的!
    这天临告别时,孙涛书记再次提醒,北湖的事不能再拖,一定要尽快解决。
    林雅雯重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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