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舫

2 琴音


莫飞和凤禘炎的故事,请参阅岚泠系列卷一,"风飞花".已过巳时,林阳江上灯火通明。泊在岸边的如梦舫,张灯结彩,烛火在江面上是点点金斑。相当于十余进二层楼房的如梦舫,朱门雕廊,极尽奢华,就如一座小小水上宫殿。
    四面八方来寻欢作乐的男人如潮水般涌上船。
    船上一片繁华景象,身为老板的云飞雪早已忙开了。
    芳龄豆蔻的云飞雪不但是一众莺莺燕燕之首,而且本身也是眉目如画的绝色少女,明眸皓齿,一身白色衣裙,如一只白蝶,周旋于各种男人之间,独特的经历赋予她干练精明的行事特色。
    “哎呀,华老板,怎么这么晚才来?”云飞雪满脸堆笑地迎上一个大腹便便的富賈——这个男人是当地最有钱的米商,“哟,秦老板,刑老爷,难得你们今日大驾光临。”一旁的秦老板、刑老爷都是临安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如梦舫如今已是当地最大的“消金窝”,来的人都是非富即贵。
    “云老板,”个子高瘦的刑老爷笑眯眯地蹭到她身边,“几日不见,又变漂亮了。”
    云飞雪一阵轻笑已不着痕迹地闪开他的毛手毛脚,“是吗?今早我还在想,你怎么好久不来,是不是嫌我们这儿的姑娘不漂亮,曲儿不好听,榨干了你的家当呢!”
    “看看这张小嘴!”他们笑起来,“不知今日咱们可有福气见识见识云老板的‘镇山之宝’呢?”
    “什么‘镇山之宝’”云飞雪眨了眨眼,引他们到前厅一张桌前坐下。
    “大家都知道如梦舫麾下有舞影、青鸟、纤叶,何日能让我们开开眼界啊?”秦老板笑道。
    “这个……”云飞雪面有难色。
    “哎,银子不是问题。”华老板连忙说。
    “哦?那么各位老板准备了多少银子呢?”
    “三万两,想请三位姑娘作陪,好一亲芳泽。”最好色的刑老爷抢先道,垂涎三尺的丑态显露无疑。她听了一愣,随即笑,“怎么?”他见她笑得古怪。
    云飞雪伸出一只手掌道:“五万两——在刘家港,光是舞影一曲的价就已提到五万两。”
    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华老板一咬牙道,“好,我再出二万两!”
    “那好,”云飞雪嫣然一笑,“我去请舞影,请各位稍等。”
    她在心里轻轻叹气。唉,唉,唉,这三个老色鬼不知要被莫舞影如何整治了。白色衣裙盈盈飘过,出前厅上楼。
    左首第二间房便是莫舞影的房间。
    “莫舞影。”她直接推门进去——人影甫动,“嗤,嗤,嗤”数声轻响,头顶凉飕飕,用手摸,发髻上已多数枚金针——莫舞影笑吟吟站在窗前,眼中隐隐透出海色,美目巧笑盼兮,顾盼生姿,一身粉色衣裙,如一支鲜嫩的出水芙蓉。云飞雪将金针一支支拔下,瞪着她道:“你想干掉我?”
    “我很厉害吧?”莫舞影笑着走过来。
    “……有人请你弹曲。”
    “我不是来弹曲给那些人听的。”莫舞影老大不乐意,“为何不找青鸟或杜纤叶?据我所知,她们两人也正闷得发慌。”
    “因你会暗中解决。”云飞雪指着她的鼻子理直气壮。若是换了青鸟,恐怕她立码可见被砍得面目全非的三具尸体;而杜纤叶则必定是眼望天边,甩都不甩几个有钱人,一走了之。不,不,不,她要如梦舫平安无事,财源广进!
    “又是色鬼?”莫舞影看她的表情便知道。云飞雪捏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怎么?”她已开始心惊肉跳。
    “不是色鬼,是老色鬼。”云飞雪拍拍她的肩,低着头偷笑,片刻后道:“你可以挑一个,余下留给青鸟与杜纤叶。”
    楼下突然一阵喧闹。
    云飞雪皱了皱眉,不多说,已直接下楼。
    楼下一片混乱,所有人都站着,有张桌子被掀翻。
    “怎么回事?”她已注意到多了一个人——有个俊逸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她确定他不是如梦舫的客人,因他穿得太普通,不像是来玩的人。
    但有好气度。
    “京师捕快。”他已亮出腰牌,“有江洋大盗逃进来。”
    “为何不追?”
    “我正在研究地形,看从何处拦截。”
    好办法,反正江洋大盗很多,而如梦舫则百年难遇,是该好好研究。
    “逃往何处?”
    他指指楼板。
    云飞雪向上看看。这一进的二楼是莫舞影、青鸟和杜纤叶的房间。
    希望那个江洋大盗不要被整得太惨。看来是他命不好。
    “没事,大家继续玩。”云飞雪气定神闲,一手将捕快拉到一边的桌前坐下,取桌上的茶壶倒两杯茶,奉一杯给他。船上的人重新玩乐起来,若无其事。另有人去整理被推倒的桌椅。
    他似也并不很急着抓什么江洋大盗,接过茶杯,尝一口,道:“是普洱茶?”
    云飞雪点点头。
    蓦地有琴声响起。莫舞影从楼上下来,全身裹在一层白纱中,看不清本来面目,斜抱古琴,右手轻拂,竟依稀是《桃之夭夭》的曲调,而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极为丑陋的彪形大汉,竟随着琴音,翘起兰花指翩翩起舞。
    “就是他?”云飞雪指了指那个大汉——看来这便是她的“镇山之宝”的杰作了。真悲惨。若他知道有今日,恐怕宁愿被捉住,一刀两断,也不会逃上船的。
    他看着那大汉,竟学女人的霓裳舞,喉头直冒酸水……
    琴音乍止,大汉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呆若木鸡。
    “舞影,他……”云飞雪看看她,很明显,这倒霉的男人先被舞影的金针封住穴道,又中了青鸟的摄魂术,再加上杜纤叶给他的一点点霓裳舞的“指导”,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唉,她早说这男人的命不好,即使原本是很好的,再踏上二楼时,他的风水亦全被那三颗“煞星”给毁了。
    可怜的男人。
    “他在楼梯上绊倒了,醒来时便成了这个样子。”她胡乱给个解释。
    “原来是绊倒了啊……”云飞雪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转头对捕快说,“人交给你了。”
    他点头,却加问一句:“这位姑娘……?”
    “莫舞影。”她柔柔报上自己的名字,一边奇怪这男人好面善。
    他笑,令莫舞影一阵发悸,有不好的预感。
    “叨扰了。”他带这个犯人走——如同行尸走肉,似乎时中了摄魂术?
    临别不忘回头看一眼,粉色衣裙消失在大堂尽头。
    莫舞影?与莫伯伯的女儿同名,好巧……
    临安宋府。
    宋家老爷宋清音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回身,瞪着低头垂首站在一旁的他的宝贝儿子。
    “听说,你今日抓到了江洋大盗,是吧?”宋清音尽量让自己的脸部表情柔和,柔和,再柔和,但还是够呛。
    “不完全是。”他低声回答。那个江洋大盗哪里还像什么“江洋大盗”了 ?像根木头一样,要是听到琴声就翩翩起舞,真是懂得“自娱自乐”。
    “我要你找的是莫家那小丫头,你抓江洋大盗干什么?”宋清音彻底暴露本来面目,“那个要命的莫飞,要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又不是你抓的那个江洋大盗——现在你在告假,拿着你那块牌儿晃什么晃!”他拿着他儿子的腰牌左晃晃,右晃晃。
    “莫伯伯又有飞鸽传书?”
    “莫舞影这次给他寄了十万两面额的银票,是应天的银庄。”宋清音苦恼地叹气。
    “应天?”他只有苦笑,“她已分别寄了太原、襢州、洛阳、东京的银票!”害得他追着她跑了大半年,连“尘”都不见,不用说“望尘莫及”了。
    “这次她的信笺是扬州特产的麻纸。”
    “……”
    宋清音睨他一眼,真的开始怀疑他的能力——那个莫舞影不过才十七岁哎,又是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到中原,他这个堂堂七尺昂藏,又是深受官府重用的捕快,他宋清音的儿子,竟然被她从西域一路溜到应天?他擀根面条上吊算了!
    “既然你有空去抓什么江洋大盗,说明你精力充沛。我再给你一个月,你一定要找到莫家那小丫头——就算变也要变一个给我,我要把她裹得严严实实送回西域!”宋清音直跺脚。
    他冷眼旁观他老爹的急相。
    唉,自从那个小丫头离家出走后,他捕快也不必作,宋家少爷也没空当,就整天追着她寄回西域的只字片语中流露出的线索满世界跑。他老爹更是变得神经质,每次接到莫伯伯的“索命书”就喊他来,狠批他的“办事不力”,而且看到鸽子就想吃掉它。
    相比之下,原本最不正常的娘反而正常——依旧“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唉,可怜的宋家……
    “爹,腰牌还我。”他一抬头,只见他老爹拿着他的腰牌又是捏又是揉,顿知不妙——这可是他吃饭的家伙,爹不会连它的主意也要打吧?说起来,爹年轻时也是京师的名捕,“燕飏清音”中的“清音”,可惜后来不干了,一手将他培养成公门中人,一直都雄心不泯,几次想拿他的腰牌去“重振雄风”,不会这次……
    “嗯,反正你正告假,为了免得你拿出去无事生非,就先由我这个作爹的代为保管好啦。”宋清音一本正经,已将腰牌贴身放好,打定主意:等他的儿子一出门,他就要马上整治整治那些贼盗,好好威风威风!“啊,时光不早,寒池啊,你回房休息吧。”
    他真是哭也哭得出来。
    就知道没好事!
    “笃——笃,笃——呛!”已是三更时分。
    月黑风高的夜,一条黑影闪过,黑衣轻装,一条黑纱从头顶罩下,遮住脸孔。身后负一只小小包袱,一路向林阳江畔奔去。
    巨大的如梦舫停泊再岸边,琉璃瓦反射黯淡月光,倒也是晶亮一片。
    眼看已快到。
    “什么人?”从一旁蹿出一人,拦在路中,“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
    “你又是谁?”咤声清越,是个女子,鬼鬼祟祟的似乎不止她一个人吧?
    “京师捕快宋寒池。你是什么人?”今日睡不着,出来转转,看来她不是什么好人。
    “打家劫舍的恶人。”她咯咯笑,“捕快日日见,今日何其多。”
    “抓你去衙门。”只见银光一闪,已有长剑刺过去,“日日叹蹉跎!”
    “叮”一声轻响,拿女子已抽出腰间软剑,反身架住,趁势跃起,斜斜刺出。
    “倾风剑式?你是莫舞影?”宋寒池一愣,已认出剑招,急忙闪开。
    这个家伙不会就是那个总没有踪影的“无影”吧?
    “哎呀,被你认出来了——好,杀人灭口!暗器!”她一扬手。
    宋寒池赶快让。
    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江上传来,已不见她的踪影。
    哪儿有什么暗器?上当了!
    他火大得想杀人。这个莫家的小丫头,果然如当初爹形容给他听的那样:武功不错,性格怪僻,不,不,不,简直就是恶劣到极点!嗜财如命,古灵精怪——不是好人!就当是为民除害,他也要踢这个“没有影子”的女人回西域!
    深呼吸,深呼吸……
    目光落到如梦舫,四周仍是一片沉寂,但已察觉到不妥。
    也好,至少确定她是在临安城内,而非在什么应天或是扬州,一想到若非今晚,他必定要去那儿“观光”一番,心里就实在火大。想他之前的大半年,就是处于这种“被动观光”的状态下的!
    好,接下来,他要反客为主!临安是他的地盘。
    他要把她五花大绑,浸在咸菜缸里运回西域,要她这辈子都酸得不敢见人,终身不出西域半步!
    她上船。
    暗室里灯火辉煌。
    “你回来晚了。”烛光下,赫然便是云飞雪。“遇到什么人了?”难得莫舞影会晚归,说好了是三炷香的时间,她晚了半柱香。
    “捕快。”她褪下头上的纱巾,笑靨如花。
    “你……”白影晃动,穿白色“夜行衣”的青鸟已风一般转到她眼前,细长妖冶的眸将她上下打量一阵才说,“你是不是放他走了?”
    “不用猜也知道了。”绝顶聪明的云飞雪叹口气,莫舞影虽不见得是什么善辈,却死也不愿杀人。
    “干掉他会有好多血溅出来。”哎呀,想想便可怕,被溅得一头一身……
    “可是,被你偷的邢府的人,不是也快要急得上吊了吗?”坐在一边的杜纤叶,端着茶杯,缓缓吹开浮在茶面上的茶叶,轻啜一口,悠悠然道。
    “他们要死我有什么办法?”莫舞影理直气壮。又不是她叫他们去死,况且被青鸟、杜纤叶偷了的华府、秦府,明天未必不是哭声震倒长城。
    “来来来,”云飞雪摊摊手,三沓厚厚的银票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她们向来是只取银票,不要其他东西。至少轻便,无标记,拿来便可用,哪像珠宝,匆匆出手,只得三成价。那太浪费了,不符她们的做事习惯。“嗯,不错不错。”云飞雪眉开眼笑,将大把大把的银票捧在手里,恨不得全都换成白花花的银子。
    莫舞影只觉得好眼熟,嗯,和她那个贪财的老爹很“神似”。
    “好了好了,你们可以去睡觉了。”云飞雪挥挥手,不看她们一眼,“我会清理这些银票的!”
    “你可不要用眼睛把这堆银票统统吃下去。”青鸟很“好心”地提醒她,“会消化不良。”
    “……她听不见。”杜纤叶拍拍青鸟的肩,道,“有了钱,她可什么都不在乎。”
    “我们不用留下来分……”莫舞影刚要说“脏”,已被杜纤叶的手捂住嘴,青鸟慢了一拍,覆在杜纤叶的手上。
    “分?谁要和我分?!”云飞雪瞪着眼,将桌上的银票统统揽在双臂间,红着眼瞪着她们。
    “我们是说,时光不早,我们要休息了,麻烦你处理这些银票。”青鸟赶快说。
    云飞雪重新低下头,“欣赏”那堆银票。
    杜纤叶和青鸟架着莫舞影便走——妈哎,敢说和云飞雪分钱?!这头初生的牛犊看来不止不怕老虎那么简单,至少老虎吃人吐骨,有迹可寻,这丫头要一个人消失,可是不费一个小指头的,笑吟吟地就要了对方的小命(营养都集中在大脑,所以才那么瘦小)。
    两人直接把她架到房间,扔在床上。
    “干什么?”莫舞影只见她们两人,一人坐在床头,一人坐在床尾,好可怕的阵势……
    “那个捕快是什么人?”青鸟盯着她。
    “嗯?”
    “在莫舞影的手下过招的人,还能轻轻松松地走,太奇怪了吧?”杜纤叶轻轻道,“你没有给他几针?”
    “快——说!”青鸟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小瓶,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她摇摇头,看着青鸟奸诈的笑容,只觉得汗毛根根竖。她知道青鸟有个恶嗜好:炼制各种各样的毒药,毒不死人的那种。不要以为毒不死人便不要紧,等中了那些稀奇古怪的毒以后,往往便会恨为什么那毒药毒不死人,因为会身不如死。例如听到鸟叫便会跳舞的毒药,令人喝水喝不停的毒药,或是令人看到花就头痛的毒药……
    这是哪一种?
    “这种药很有趣,洒一点点在脸上,就会有黄色的水流出来,然后——你就变成老太婆了。”青鸟恶笑着将她逼到角落里。
    “然后呢?”
    “然后?”青鸟一愣。
    “是不是再洒一点就又变回来啦?”莫舞影问得可怜兮兮。
    “当然不会!你要不要试试?”
    “莫舞影,你想一想,这种日子多无聊,不找些谈资如何过活?云飞雪不问,是因她已找到人生目标:赚钱,没空来储谈资。可我们便不同,好奇心害死人。”杜纤叶再一旁慢条斯理地说风凉话。
    “我说,我说!”唉,她就知道,自从被骗上如梦舫,遇见这三个“怪物”,她的好日子便到头了。“捕快是宋寒池。”
    “谁啊?”两人异口同声。
    “我的伯伯的儿子——他爹是我老爹的师弟。我在西域的时候,他带宋寒池来过我家。不过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可是,你爹是他爹的师兄,为什么你反而比他小?”
    “因为我生得比较晚嘛!”莫舞影说了等于没说。“他和我已出阁的大姐倒是同岁。”
    “怪不得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然后呢?”青鸟等她说下文。
    “什么然后?”莫舞影莫名其妙,“没有啦。我与他今日才重见,一见面就打……”哎,想起来了,那么今日来抓什么江洋大盗的就是他了?
    杜纤叶起身便走。
    “你去哪儿?”青鸟被她吓一跳。
    “讲完了么,当然是回房睡觉了。”
    “有道理!”
    莫舞影看两个“瘟神”一先一后地出了她的房间才松一口气,瘫倒在床上,抓过被子。
    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宋寒池大清早便闯入如梦舫,惊醒了点了整夜银票现在形同鬼魅的云飞雪。
    不等她发作,他已掏出十万两的银票,只说了六个字:“我要见莫舞影。”
    云飞雪抓过银票,说:“二楼左首第二间房。”接着回暗室,继续点银票。她就是喜欢点不尽的银票,让她这辈子爱不够。
    莫舞影的房中静悄悄。她仰八叉似的躺在床上,身上的夜行衣还没有换掉。
    他叉腰站在床前。
    昨夜越想越不对劲儿——莫舞影寄来的银票所属城镇全都是沿海地区,那表明她很可能似乘船来的,而近日来临安的最大的一艘海船,便是如梦舫,而她也是在如梦舫到了之后才被他发现的,地点恰好在如梦舫旁。最巧的是,如梦舫也有一个“莫舞影”。
    难道那莫家小丫头一直在如梦舫上,在他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呆了一个月?
    一大早,宋寒池便利用他的身份,在自家银庄取了十万两银子的银票,直奔如梦舫。
    这丫头连夜行衣都没有换,看她这次有什么好讲?
    虽然宋寒池很想拖她起床,踢她回西域,可见莫舞影睡得正香,双颊如桃花艳丽无匹,有点不忍,便搬了张软椅坐在床边等她醒。
    唉,难怪这丫头睡不醒,昨夜砰砰乓乓打到半夜,当然很累,他也很累……
    目光移到她的脸上,见她楣如远黛,睫毛浓密,如两柄小小黑扇,琼鼻樱唇,面如初开的桃花。宋寒池不由心下嘀咕:可见艳丽的东西多半有毒——鹤顶红艳丽却都是剧毒。这丫头美是美,可也要了他大半条命。
    想着想着,只觉脑中昏昏沉沉。
    唉,好困……
    见莫舞影鼻息沉沉,睡得极熟,看来不到巳时三刻时不会醒的。
    不如,他也小憩一会儿?
    ……
    莫舞影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一睁眼便被金色阳光刺得眼花缭乱,忙闭上眼,用手指轻轻揉了揉——阳光好刺眼,弄得她眼前有无数个人影。
    闭一会儿,慢慢睁开——妈呀!宋寒池!吓得她险些跳起来。
    这,这,这……这个混蛋时何时混进来的?!可见如梦舫的警戒退步了。
    深呼吸,深呼吸,她可不想因她突然加快的心跳声和呼吸将他吵醒了。
    师公手下的人并没有到中原来,表明着了这里一定有别的人作老爹的“枪手”——最好的人选莫过于这个有钱又有闲的宋伯伯,那宋寒池的用意也就很明白了。
    莫舞影小心翼翼地侧头看他,几年不见,这家伙果然不太一样了,至少有强健的体魄,不似过去很好欺负的样子,相貌也变得英俊秀逸……天哪!天哪!她竟对这男人有邪念!
    她烧红脸,险些一头撞死在墙上。
    不用紧张,不用紧张,莫舞影安抚自己。没有什么嘛,这只是因为在如梦舫上呆久了,整日见的都是色狼,极少遇到正常男人而已。
    不,不对!那些色狼都是正常男人,是宋寒池比较“非常”才对……
    妈呀!她有神经病吗?在这么紧张的情况吓,她竟然躺在床上想“男人”,无视床前他的存在?是她的神经有问题吗?她可不要被遣送回西域!
    想到这里,莫舞影蹑手蹑脚地起床,然后——溜出房间,直奔青鸟的房间。
    青鸟尚未起床。
    当然。否则莫舞影决不会到她房中偷毒药的。
    房里有很浓的药味——青鸟的杰作。她暗暗叫苦连天。其实她并不讨厌药味,她的家里,总是四处满溢的药味,但青鸟的房里不同,她一想到这种气味的药会被制成不知什么样的毒药,就,呃……
    轻轻打开描金大橱,便见到上百个青瓷小瓶。
    哇!她只是想找一种能令人丧失记忆的毒药,让宋寒池这辈子都不记得她是谁,永远都不会捉她回西域。等她什么时候玩够了,要回去了,再偷解药给他好了。可是,哪一种才是她想要的那种毒药呢?全都是一样的青瓷小瓶,又没有说明书。
    莫舞影瞪着那一橱毒药发呆。唉,早知便该去杜纤叶房中找找看有什么机关、机械什么的能“借”来用。这下可好。
    细碎声响,床上的青鸟翻个身。
    她吓得大气不敢出。要命!
    也罢,随手拈一只青瓷瓶,关上橱门,重新返回自己的房间。
    宋寒池仍在睡。
    她吐舌扮个鬼脸,看来她的轻功有进步噢!
    不过……
    莫舞影看着掌中的瓷瓶犹豫。这也不知是什么毒药,弄得不好便是要命的腐化散,阴阳粉之类,要人好死不死,留半口气。
    好歹,宋寒池也是宋伯伯的儿子,小时也很“配合”地受她蹂躏。这样对付他是不是太危险了……
    “喂!”身后突然响起他的声音。
    “哇!”被惊吓到的莫舞影大叫一声,掌中的瓷瓶已向他飞去。
    “噗!”一声,瓷瓶砸到他的额头,随即逸出一大片白色粉末,罩得他满头满脸。
    “什么东西?”他用袖子擦擦,问张大嘴吓得目瞪口呆的莫舞影。
    “……你为什么不避开?”
    “为了锁住你。”宋寒池摇了摇左手。
    她竟发现她的右手随着一起动!——一付黑色镣铐已将两人铐在一起。
    是什么时候……好卑鄙!
    “你想知道那是什么?”她想了想,透出甜美笑容,“是毒药。”
    宋寒池的笑意在瞬间凝结,“……开玩笑?”
    她缓缓摇头。
    “什么毒?”
    她再摇头。
    “有解药?”
    她再再摇头。
    “很可怕?”
    她再再再摇头。他稍稍松口气。孰料她还有下文:“一点也不可怕,而是非常可怕。”
    宋寒池险些昏死,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大吼:“这种毒药你还用在我身上?!”
    “是你先吓我的。”她提醒他。本来她可是正在犹豫的哎!
    他死命地瞪着她,眼中的熊熊怒火几乎要将她变成一堆骨灰。莫舞影被他瞪得心中怕怕。
    “——解药?”宋寒池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
    “我没有解药!”她也开始恼火。难不成他的脑子被毒药毒坏了?听不懂她的意思吗?
    “解药!若你不拿出来,我就宰了你!”他一把掐住她的喉咙,左摇右晃。
    莫舞影只觉一阵窒息,已吓得哭了出来,泪水滚滚而下。该死的宋寒池要她的命!
    “这该死的毒药是谁给你的?问他要解药!”宋寒池忍怒松开手,向她大吼。
    对……对噢。青鸟有解药!
    莫舞影转身就跑,却忘了知会现在与她“连体”的“另一部分”。结果一拉之下,反而被弹到他身上。
    “笨人!还不快跟我去拿解药?!”她叉腰指着他的鼻子,泪珠还挂在颊上。
    笨人?!宋寒池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这该死的臭丫头敢骂他是笨人?!让一个才十七岁的丫头指着鼻子骂,他擀根面条上吊算了。要不是为了解药,这莫家的丫头……他定要让她真正地从这世界上没有踪影!
    其实,他实在该庆幸,若那丫头骂他“贱人”,那他就真的不必活了。
    两人一前一后闯进青鸟的房间。
    “莫舞影?!”惊醒的青鸟抓过棉被盖住自己的衣衫不整。这丫头“大清早”就铐个男人来见她?
    “青鸟,解药呢?”莫舞影似还觉得不够失礼,拖着他直奔床前。
    青鸟刚想阻止,已来不及了。“什么解药?”
    “这个这个!”她递过那只空空如也的瓷瓶,“这种毒药的解药。”
    “……你偷我的毒药?”青鸟瞪着她。
    “什么时候了,还追究这个!解药呢?”
    青鸟侧头,见宋寒池的头上有些微白色粉末,“是他中毒?”
    她可怜兮兮地点头。
    “没什么,只要他去做和尚便没事。”
    “和尚?”两人一起愣住。
    “道士也行。”
    “……什么意思?”宋寒池语气恶劣。
    “这种毒,只要你不碰一种人便不会发作。”青鸟想了想。
    “什么人?”
    “女人。”
    “呵,这便没事了。”莫舞影松口气,笑眯眯地看他。哎,他的脸色为何更青了?
    “解药呢?”长剑已指向缩在被窝里不现身的青鸟。
    “解药?青鸟的毒从来不炼解药。莫舞影,你不知道的吗?”
    “这种毒如何解法,你总知道吧?”
    “当然——可配制却至少一年。”青鸟笑得坏坏的。“不过,我知道有一种草药能解百毒,当然,包括这种毒在内。”
    “在哪儿能找到?”
    “往北进入皇宫‘千草堂’里有一种叫做‘大悲散’的药,就是用这种草药熬制的。”
    大内“千草堂”?那他岂不是还要进宫?
    他瞪一眼莫舞影,转身便看见那口描金大橱,“毒药都放在里面?”
    “嗯。”她随口应一声,青鸟想阻止已来不及,“咔”一声巨响,橱已被他手中的剑劈成两半。
    “毁了它,省得害人——莫舞影我带走了。”
    青鸟笑眯眯地看宋寒池带她绝尘而去。
    笑得蛮奸诈。
    “你可害惨他们。”身后突然响起云飞雪的声音。
    “活该。”青鸟笑得更开心,“你们中原不是有一句话:‘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若他们知道那只是面粉——那只大橱里只有二百八十瓶是毒药,其余七百六十瓶全都是你用来撑场面的面粉,不知会做何感想?而我也从未听说有什么‘千草堂’和什么‘大悲散’——嗯,是否是指他们知道真相后会很悲哀,值得可怜呢?”云飞雪站在窗前,右手托着下巴,沉思状。
    “你实在不该这样聪明的。”青鸟还在笑。唉,她怎能不笑?那两个笨人,被她耍得团团转,即使另他损失了二百余瓶毒药,她也实在觉得好笑。
    “唉,你莫要那样高兴,难道你没想到那两个家伙是要回来的么?”
    “为什么?”青鸟的笑容顿时僵住。
    “因为他们那付‘天涯海角铐’的钥匙,被我‘不小心’拿来了。没有它,他们想打开那付铐子,只好找一个人。”
    “杜纤叶?!”杜纤叶的机关巧技,相信放眼中原无人能敌。
    “孺子可教也。”云飞雪浅浅地笑。
    是啊,是啊,她怎能如此轻易地放那小子拐走如梦舫的人呢?至少不能少于两百万两啊……
    “什么?!钥匙不见了?!”
    “什么?!你中毒了?!”
    宋家两夫妇同时大吼。坐在堂上的宋寒池和莫舞影都低着头,将问题丢给对方。
    “寒池,今天的事是怎么回事?”宋清音拿出副“老爹相”。拿儿子开刀。
    “都是我的错。”莫舞影抢先开口,摆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我以为宋家大哥是什么坏人,惊吓中不慎将毒药扔在他身上,谁知道宋大哥没跳开,所以……”
    宋寒池心里火大。这个臭丫头明着是道歉,实际却把罪过都推在他身上。他是捕快哎,哪里像坏人?哪里哪里?!
    “儿子,你做了什么,让舞影以为你是坏人啊?”江林,宋清音的老婆,宋寒池的娘,眯着眼打量他。
    “我哪儿有做什么?”他也一肚子气。
    “宋大哥他……”莫舞影瞄他一眼,重新沉下头,欲说还休。
    “他做了什么?”宋清音与江林对望一眼,心中已打好“腹稿”。
    “我,我也不知他做过什么。不过,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就看到……
    宋大哥睡在我身边……”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如蚊虫轻咛,几乎细不可闻。
    “你!”宋寒池已捂住她的嘴,可是,太晚了。
    她偷偷笑。她可没说谎哟:她醒来的时候,他是在“睡”没错啊;而他坐的那张椅子也是在她“身边”的嘛。
    这可是童叟无欺、半点不掺假的真话哎!至于会引起何种误会可不管她的事。
    “噢——”宋氏夫妇恍然大悟,“理解”她的话。
    没想到他们那个平时看上去老实又稳重的宝贝儿子,还是这种“级别”的坏人?
    “这可……这可……”莫舞影的演技不错,已有泪水夺眶而出,“叫我怎么回家,见爹娘呀?”
    所以嘛,就不要那么急着回西域嘛!
    如梦舫呆太久,换宋家也好。
    宋寒池基本处于休克状态。这个臭丫头,她想干什么?
    “舞影,你不要哭嘛。”宋清音的头有平时两个那么大,“宋家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开什么玩笑,寒池什么女人不惹,偏偏惹莫飞的女儿。现在就希望叶竹君和凤禘炎——舞影的师公和亲娘,不要带着岚泠教从西域杀过来。就算风平浪静,可怕也有大半个宋家被莫飞吞掉。这笔聘金看来……
    要命!
    “不用担心,有我给你做主!”江林已开始拍胸脯,“你老爹好对付,只要将你娘摆平就行。你师公老糊涂了,不必理她。”
    江林几句话,已将莫家彻底“扫清”,体现她一贯的“自强”政策——以自己为最强者。
    众人一致蹶倒。
    “已是午时了。”宋清音望中庭天色,“不如先开始吃午饭。”
    午饭其实早已准备好,就等主人说开饭。如今已有饭菜陆续端上堂。
    宋寒池和莫舞影只得坐在一起。
    “舞影不要客气,多吃一……”宋清音尚未说完,只见她果真已老实不客气地端起碗,使劲地往嘴里拨饭。
    哇,从巳时起,早饭都没吃,她早已饿扁了。
    可怜宋寒池左手与她相铐,好不容易端起饭碗,却见这只碗一寸寸远离他的嘴,向她那边移过去。
    他的肚子也饿呀!
    “莫舞影?!”他低吼。
    “嗯?”她抬头,筷子却不曾停。
    “你还让不让我吃饭?”
    “当然。”她夹了个粉蒸狮子头赛在他嘴里,“快吃快吃,否则哪有力气去找解药?”她已开始打解药的主意。不,是打皇宫的主意。
    难得到临安来一趟,不找点皇宫里的“土特产”回去,岂不是太对不起她的老爹和云飞雪啦?
    “呸。”他将狮子头吐在碗里,“那你的右手不要乱动。”
    她乖巧地点点头。
    他怒气稍平,低头刚要拨饭,只觉左手手腕一紧,饭碗竟已飞了出去。
    而这只是因为那丫头在夹菜讨好他的娘!
    宋寒池从来未像这一刻如此了解“红颜祸水”的含义。谁都看得出,他正在倒霉,倒大霉。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叫做“莫舞影”的臭小娘!
    “你……”他气过河界,欲哭无泪。
    “来人啊!”宋清音将抄到手中的宋寒池的饭碗放到桌上,“喂少爷和莫姑娘吃饭。”他可不想看他们在餐桌上打起来。
    已有两个婢女上前,各自接过他们的碗。
    “爹,我……”
    “少爷,张大嘴!”婢女已截住他的话头,塞一勺饭到他嘴里,“这样才对,好乖!”
    莫舞影有他做前车之鉴,很配合地饭来张口,吃得香甜。
    他真的要气得吐血。看来这之前的幸福生活,就是为了反衬出之后生活的黑暗与痛苦。
    命苦啊……
    已过巳时。
    “你在做什么?”宋寒池被她拖来拖去,一会儿见她让丫鬟去拿两张板凳,一会儿又忙着铺床叠被——这种事不用她亲自做啊。
    “准备睡觉啊。”
    “这个呢?”他轻轻踢了踢并排放在床边的长板凳。
    “是你睡的。”
    “我?!”
    “对啊,我睡床,你睡板凳。看我想得多好?”她说得天经地义。
    “为何是我?!”他莫名其妙。干吗要把他的床让给这个臭丫头?
    “因为你是男人嘛!”莫舞影理直气壮,觉得他问出这种问题才是莫名其妙,“若你是女人,我便不介意你一起睡床。”
    “不要。”
    “那我便喊‘非礼’。嗯,你猜我的内力能传多远?”
    “你……”
    “忍耐一下嘛,只要拿到解药,想法开了锁就好啦!”
    “半夜翻身岂不是要跌到地上?”
    “不会啊!你记着别翻身不就行了?”
    当天夜里,宋寒池的高床暖枕彻底被她占据。附近房间里的仆人、丫鬟,总是听到重物掉到地上的沉闷声音。
    他终于知道,他的恶梦的名字叫“莫舞影”!
    临安东街。
    “鸿运”茶楼今日生意出奇地好,不到辰时,楼上楼下已都客满了。店小二如陀螺般转个不停。
    柜台掌柜是一个六十出头的干瘦老人,穿件紫绛红色绸褂,拈着几缕山羊须,眯着眼看坐在角落里的一对青年男女。男的他认识,是衙门里当差的宋捕快,功夫好,一连破了几桩大案,声名大振。女的么,不像是本地人——他在这里六十几年,从没见过她,江南水乡也是出美女的地方,可自打出娘胎,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
    今日一开门,他们便“手挽手”地进来了。之后茶楼的生意就一下子涨起来了。看来他们是“鸿运”的福星啊。想到这里,他更是高兴,翻开帐簿,算盘打得清脆快捷。
    坐在角落里的正是莫舞影和宋寒池。他们一清早便来了。
    “……这茶泡得不久,香味不浓。”他轻轻吹开水面上浮的茶叶。
    “宋寒池,我们不是来喝茶的。”莫舞影看着不远处的宫门,动也不动。她牺牲掉睡眠可不是为了陪他喝茶。
    “你那样看,宫门上又不会开出朵花来。”他轻描淡写。
    她睨他一眼,有没有搞错,中毒的人可是他哎!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哎!有轿子!”她突然扯他的袖子。只见有一顶轿子抬到宫门口。
    “是贤王的轿子。”他眼皮也不抬一下。
    “你怎知?”他连看也没有看!
    “每天这个时候,贤王都会进宫。”宋寒池顿了顿,道:“我是个捕快,这种事,我不可能不知道的,对吗?”
    “……而且查得也很马虎。”她笑。那些门卫只盘问了几句就放行了。
    “而且他的轿子可以一直抬进去,他有特权。”宋寒池亦笑。他知莫舞影已猜到他的用意。她那样狡猾,不可能不知道的。
    “可以走了。”她总算松口气。“小儿,结帐!”
    “……掌柜说,两位是小店的福星,不收两位茶钱。”店小二在一旁点头哈腰。
    “噢?”他一愣。
    “这儿有五十两,就都打赏给你了。”一锭银锭已飞进店小二怀里。
    宋寒池与店小二一同呆住。不是开玩笑吧?五十两,已够他在这里开一家有模有样的店铺;或是娶一妻一妾,门当户对。哪像爹说的“嗜财如命”,分明是爹主观臆测!
    看到他们的呆样,莫舞影的心情变得很好。要知她最大的优点便是钱多。不过他们的反应,若和她老爹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反应比起来,几乎就可以算是没有反应了。
    宋寒池终于知道为何莫伯伯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光寄“催命书”却不提亲自到中原寻女的事——有了这么个宝贝“败家女”,还是让她留在外面害别人比较好。
    如往常般,他一大早便要去皇宫陪他的皇兄下棋。这可真是件难事。难的不是赢,而是输。他那个皇兄的棋艺实在是臭。往往害他汗流浃背,才终于输了出去。而且不能是节节败退,开始应大占上风,在关键处“一朝错,满盘皆落错”。这样他的皇兄才不会知道他在让他,才会“龙颜大悦”,不会逼着他去传宗接代。
    唉,如此下去,他非英年早逝不可。
    他穿戴好,用过早膳,便要出门。
    轿子便停在门外。
    他刚探头进去,只觉脖子上一凉,已有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
    “嗨,你好!”挤在角落里的少女笑语妍妍,向他招招手,轻声道。虽换了禁军服饰,也难掩丽质天生。
    用匕首架在他脖子上的那位“仁兄”,伸手将他拉到座上。
    “你不用害怕,我们进宫有点儿事。”她在他耳边轻轻说。轿子已开始进行。
    “你说一个字,我就卸你一个‘零件’;你叫一声‘救命’,招子就废了;喊一声‘有刺客’,耳朵和鼻子便保不住。”那位“仁兄”冷冷道。根本就没有要他“别害怕”的意思。
    “你们是谁?”
    “他的来头可大了,是感天动地救苦救难祈福避祸弘扬国法忠君报国拔刀相助的正义之士。”她废话一大堆,等于没讲,“记不清吧?我就比较简单了,我叫‘莫舞影’。”
    “久仰久仰。”他苦着脸。
    “你叫什么名字?”
    “东方楚昭。”他瞄那位仁兄一眼,他说了八个字,不会变成“人棍”吧?
    “有空一起喝茶吧。我看你还算顺眼。”莫舞影笑眯眯。
    “……你们进宫干什么?”东方楚昭小声问她。
    “说太多会倒霉哟!”
    她的心情还不错,难得有机会去宫里玩儿,还是让人抬进去的,多好?与之相反的,是今天突然很少话的宋寒池。想一想,他这可是以下犯上上上上上……,早已犯了十七八级了,砍头都够格了。
    天,他是身中剧毒,又犯上当斩,他的小命看来是被莫舞影克掉了。轿子一路抬进皇宫。
    四名轿夫实在纳闷:王爷今日早膳吃的是什么?为什么重量增加了一倍也不止?怎么那么重?
    莫舞影挑开窗上布帘一角,看外面景观。
    “……千草堂在哪里?”宋寒池低声喝问。
    “千草堂?我没听说过。”东方楚昭莫名其妙。
    “我们抓个老太监来问。”
    宋寒池点点头。
    东方楚昭直到踏进皇宫,心中的大石才完全放下。
    “楚昭。”高宗早已摆好棋子,等他来,“今日怎这般晚?”
    “参见皇兄。”行罢礼,他才站起来回话,“今儿路上耽搁了,请皇兄恕罪。”唉,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轿夫抬得特别慢。“对了皇兄,宫里有什么‘千草堂’?”
    “千草堂?什么千草堂?”高宗微一皱眉,“你糊涂了吧?待会儿下棋可要留神呐。”
    他讪讪地笑。
    “来,来,来,陪朕下两局!”
    应一声,走到桌旁,金盘玉子都已被排放好。信手拈来。
    没有千草堂?那刚才,那个莫舞影?
    “楚昭啊,前几日外蕃献了三名波斯女子,艳美如花。”高宗下了几着,突然开口,“不如赐给你如何?”
    “多谢皇兄美意,楚昭恐怕无福消受。”
    “你啊你啊。还念着杜家的那个女子吗?杜家被抄已三年了,她也已有三年没有消息。哼,即使她还活着,也是个钦命要犯。我看你还是另觅名花也罢。”
    “皇兄,楚昭虽与母后恩结母子,又蒙皇兄佑护,得封贤王,却非朝廷命官。朝廷上的恩恩怨怨,呵呵,楚昭是不会插手,也插不进手的。但是杜家和东方家早就结了亲,他家的女儿,名分上仍是我的发妻。”他边说边下棋,“她生是东方家的人,死了也该是东方家的鬼。”
    “朕知你一片痴心。但你别忘了,她尚未过门,仍是杜家的人,朝廷要犯,抓住了可没有活路。私藏朝廷要犯也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朕看你等她三年,已足以表明心迹,不如由朕为你主婚,风风光光地办了婚事。”
    “这件事也不急,过阵子再说吧。皇兄还是小心金兵吧,他们可不曾打消过灭宋之心,来势必定汹涌。”
    “唉,这个就不必你担心了,反正临安如今太平得很。”
    东方楚昭淡淡一笑。他知道高宗无心和金兵对战,大宋的气数将尽。
    只要有点大脑的人都看得明白。
    而他也无心做王爷,他只是要等一个人而已。
    香烟缭绕,棋局未尽。
    ……
    待他走出行宫,已将近午时,今日的棋局特别长。
    穿过长廊。清风拂面,不远处翠柏婆娑。
    眼角只觉有人影晃过。
    脚步声响,一队禁军已过来,“禁军统领赵德桂参见贤王爷。”带头的统领行礼。
    “什么事?”他见他们慌慌张张,奇怪得很。
    “回贤王爷:宫里混进来两个刺客,我们正在捉拿。”
    “是不是穿禁军服饰?我见他们往前边去了。”他信手一指。“快去捉。”
    “是,小人告退。”一对人呼啸而去。
    他当然知道“刺客”是谁,私闯皇宫的下场不会好,大内高手是随便叫的吗?更不是拿来当花瓶。功夫再好,车轮战,谁与争锋?还不是一个个挂彩送终?只不过像他们那样为了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来送死,就比较少见了,也比较冤一点。
    东方楚昭向翠柏群中的假山石走过去。果然见两人躲在那里。
    一个抬头,却是莫舞影,泪流满面,道:“东方楚昭,快救宋寒池,他快死了!”
    东方楚昭只见他伏在她肩上,胸前已红了一大片,面若金纸。
    唉,为何每次都是他做好人?
    一顶飞轿停在贤王府侧门处。轿内出来的人全身裹在斗篷里,脸陷在帽檐的阴影里,只从珊瑚般红润的唇与白皙尖削的下巴分辨得出是一个年轻女子。
    跟随轿子一起来的是贤王府的管家。
    轻轻扣门,门公出来开了侧门。
    “快去禀报王爷,如梦舫的杜纤叶到了。”管家吩咐门公。转身引她进门。
    贤王虽不任官职,但身为王爷,府邸极臻雄伟,只比皇宫差一等而已。
    杜纤叶微微抬眸,观看王府,果然是庭院深深,深几许,飞檐雕栏,贴金嵌玉。花径旁种着大片翠竹,流水潺潺,虽是人工修饰,却有天然神韵,使雄伟中平添三分雅趣,不致太过招摇媚俗,而其中的富贵之气,今日看来,分外刺目。
    哼,好王府,好气派!
    管家带着她抄了一柱香的小径,才在一幢马蹄形走马楼前站定,道:“杜姑娘,你自己上楼吧,老夫另有要事忙。”
    她微微点头,拾级上楼。
    只见这一层少说也有二十几个房间。
    若她没有记错,奴仆的房间是在西边,东方楚昭的房间应是在东边,坐北朝南的那一间,也是最大最奢华的那一间——她推开门,屋里的摆设没有多大变动。
    满室清香,花几上是一盆荷花,月瓣金盏。象牙窗格下,一张琴几上面端放白玉古琴,轻轻拨动,如玉珠落盘,清泉逩月。靠墙是一座高大的多宝格,镂刻极为精致,金玉勾勒,是一副山水景象。
    一张二十余丈长的绣屏将房间隔成里外两间。屏上绣明月高山寒山寺,江流渔火乌篷船,题“夜半钟声到客船”。
    屏风后是一张极大的架子床,竟是用整块沉香木雕成,价值连城。两边是一对蟠螭纹蝶形银帐钩。
    抬头,却见正对床榻的墙上挂一轴仕女图,画上女子黛眉入鬓,明眸皓齿,我见犹怜,披青色晨衣,着镜梳妆,青丝倾泄,媚眼如丝,极竟慵懒,竟是她当年亲手所绘的自己的真容相!
    杜纤叶不由一愣,不期然自己的闺中之物竟流落到此。
    眼光一瞥,只见恰巧一旁是一张书案,有半砚浓墨,搁置着一枝狼毫小楷。
    轻轻舔饱墨,眉心微蹙,提笔在画上题下:
    “一张机,对镜梳妆无限喜。
    豆蔻妙龄未晓愁。
    青竹林前,初订山盟,情意两浓稠。
    两张机,皇命惊回千里梦。
    家散人亡无蔽处。
    分飞两地,垂泪顰眉,扁舟一叶渡。
    三张机,着镜好女何处觅。
    可怜对画空嗟叹。
    桃花枝上,春风一笑,化作浮云去。
    四张机,芳草何妨别处寻。
    劝君莫因无情恼。
    物迁人非,恨已无尽,何计再相聚?”
    杜纤叶放下笔,不由轻叹一声——他将她的真容相挂在床前,可见三年来并未忘了她。而她又何曾有片刻忘记过他?可是物迁人非,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的样子了。
    忽然想起这次到王府来的目的,赶忙出了房间。
    却一下子愣住:莫舞影要她来王府,却没有说是哪间房。管家老糊涂了,也忘了说。那么,既然不是在东方楚昭的房间,又是在哪里?
    正在疑惑之间,只见前面有个房间的门开了,出来一个人。
    正是东方楚昭。
    “民女杜纤叶叩见王爷。”她一眼认出他,连忙行礼。好久不见,他似乎更英俊了。但眼中却有太多寂寥。
    “免礼。”他不由疑惑。好巧,她也叫“杜纤叶”?又见她一件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心里不由更加奇怪:怎么如今歌舞舫的姑娘出客是流行“裹粽子”的吗?连长得什么样子的也看不清楚。“莫舞影在房里等你。”
    “谢王爷。”她连忙进房间。东方楚昭原本想回房休息,只觉得这个“杜纤叶”有点怪,便又重新跟了进去。
    “莫舞影?”一进房间,只见她坐在床边,两只眼睛哭得像核桃似的。
    “杜纤叶,快来快来!帮我把这付铐子解开!”
    她走过去,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胸前围了绷带,看来伤得不轻。“他就是宋寒池?”
    “他在皇宫礼替我挡了一箭。”都怪这付铐子!害得她右手使剑不灵便,才害他受伤。
    “你们去皇宫做什么?”
    “是青鸟说宫里‘千草堂’的‘大悲散’能解他的毒。”
    “可是宫里更本就没有什么‘千草堂’!”杜纤叶与东方楚昭异口同声。
    “你怎么知道?”莫舞影问她。
    “……这么土的名字,宫里哪会用?!”她知道失言,“况且青鸟她最近心情好得很,你想想看,她的毒药全都被劈了,还那么开心,是为什么?”云飞雪虽聪明,杜纤叶却也不笨。
    “她、耍、我?!”莫舞影咬牙切齿。罪魁祸首就是这只臭鸟,害得她现在束手无策:宋寒池出宋家门的时候可是活蹦乱跳,活得不能再活了,现在呢?三魂已丢了七魄,奄奄一息,要她如何负责?如何向宋伯伯交代?
    弄不好,她那个婶娘咬牙跺脚便杀到宫里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只臭鸟干的好事!
    “……你为何这般怪?”她这才留意到杜纤叶的“行头”。
    “云老板意思。你该知道。”
    是啊是啊,如梦舫的姑娘哪有让人白看的道理?要看可以,银票拿来。
    “杜纤叶,快打开这付铐子吧!”她央求道。她迟迟不提请杜纤叶到宋家解铐,就是怕解开后,宋寒池不带她去皇宫玩儿。现在真是后悔莫及。
    “这是‘天涯海角铐’,绀蒗老人的杰作,天下独一无二。”
    “你不会解?”
    “会,但我不解。”
    “为什么?”
    “你知绀蒗老人是谁?——他是我师父,我怎可对他不敬?”
    “那你就找你师父解!”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
    “‘一代新人换旧人’!”她已飞快接上。这个,她娘在她七岁时便教过了。
    “错!是‘前浪死在沙滩上’。”东方楚昭纠正她。
    “所以说,我师父早已驾鹤西游。”
    “那怎么办?”
    “很简单。用钥匙开。”
    “我若有,便不找你了!”
    “不错,‘天涯海角铐’的钥匙天下只有一把,但你似乎忘了,我们有个嗜财如命的老板,要不知道定然有得捞,她怎会放宋寒池带你走?”
    “钥匙在云飞雪那儿?”莫舞影的眼睛一亮。
    “有银票就行。”她微微笑。云飞雪要她带的话,她总算带到了。
    唉,老板的这个嗜好虽然很可怕,但好在她们都已习惯去别家银库“不分彼此”地弄来一点交差。宗旨便是“你的便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这样才可以财源滚滚嘛。否则早就被云飞雪卖掉了。
    “好了,我该走了。”见没她什么事了,她便要告辞,突然又想起件事,转身对东方楚昭道:“刚才王爷听到些什么,最好忘记,否则恐怕会做‘恶梦’。另外,民女的出客银,十万两,云老板会记在王爷帐上,相信王爷定会在月底前结清。”
    “可本王连你的样子都没有看见!”东方楚昭好心疼。当然不是拿不出这笔银子。可他花了十万两,请了这个长得什么样子都看不清的女子到他府里“参观”了一回。
    “相信王爷不会唐突佳人。”她笑,已阻止他想一睹庐山真面目的念头,“有空,来如梦舫吧,相信云老板会好好招呼王爷。”
    对呀对呀,剥得他一文不值。
    杜纤叶和莫舞影都在心里加上一句。
    “民女告退。”她没有另向他要赏银已不错。
    东方楚昭无奈地看她离去。窈窕的背影突然令他觉得似曾相识……
    淅淅沥沥的雨声……
    是下雨了吗……
    他渐渐恢复知觉——这是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是皇宫!那支箭飞过来……莫舞影!他蓦地想起,自己是为了救那个丫头才被箭射中的。那么,那丫头呢?
    宋寒池四处张望,却见她已伏在床沿赏睡着了。
    总算轮到他睡床了。
    咦,是什么?——不小心触到一件湿湿软软的东西。拿起来看,原来是一条粉色纱巾。怎么全湿了?他仔细看,她的眼又红又肿,是哭湿的?
    他不由莫名地心疼。这丫头的眼睛很美,带着淡淡的天空的颜色,很温柔,哭得那样伤心,是为了他吗?
    看来他这一箭的报酬可高了。
    想到这里,宋寒池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却不小心牵到伤口,笑颜未及展现,就痛得呲牙咧嘴。
    莫舞影被他的痛哼声惊醒:“你怎么样?”
    “没……没事。”他缓过一口气,“你的眼睛全肿了。”
    天,丑死了!她连忙用手去遮,却忘了两人的手还铐在一起。
    宋寒池一声惨叫,险些昏死过去——是否是他理解错误?这丫头根本就是嫌他死得不够快?
    “对不起!对不起!”她也险些被吓晕,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他颤颤巍巍地将纱巾递给她,道:“你还……真能哭……”
    她拿过纱巾擦泪。
    “没想到你那么关心我。”
    他的笑看起来贼贼的,惹得莫舞影一阵气恼。
    “我怎么不担心?想想看,你要是缺胳膊少腿,或是失明、哑巴、失聪、变白痴、弄得不好宋家的人便要我负责到底,照顾你一辈子,那我岂不是惨了?”
    “……你好毒!”宋寒池快要气死。
    “怎么会?——后来看你的伤势,又不太可能变成伤残人士,根本就是死多活少,我就在想,这付死人铐子还没解开,也不知你家的人是要用埋的还是烧的,反正看来我不是被活埋就是被烧死,我怎么能不哭嘛?”说着,还用纱巾擦了擦眼睛。
    “你……你……”他气得眼前一黑,张口就是一大口血,“我怎么没……没让那支箭……一箭射掉你这个……你这个灾星!”
    莫舞影吓得手足无措,拼命用纱巾去擦那些血,一边哭喊起来:“大夫!大夫快来!东方楚昭,你这个笨蛋快来啊!宋寒池快死啦!救人呐!”
    “不用你殉葬!你……不用急了!”他瞪眼,连连吐血。
    “莫舞影!”东方楚昭一头撞进来,只听见她那里吼:“那些都是玩笑话!我喜欢你呀!你要死了我也不活!”
    “咳咳。”东方楚昭轻轻咳嗽,“我是否该出去?”
    莫舞影这才看见他,差点气蹶过去。天啊!天啊!刚才那几句才是“玩笑话”,怎么被东方听到了?这下可好,赖也赖不掉。
    流年不利,交的什么魔窟运!
    “大夫呢?”她火大,恨不得立码杀人灭口!
    东方苦笑。他哪里是救了两个人回来,分明是请了两个“老爷”回来。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怎么了?”他走过去看,大夫不是说只要静养就可以了吗?
    “他吐血了。”她哭道。
    “没事。”东方看了看血的颜色,“这只是胸口的淤血而已——不过你是怎么让他连淤血都吐了出来的?”这女人好厉害!
    她松口气,看他果然缓过口气。真是要命!只想对他说,刚才的话别放在心上,只是她随口说的,没句真话,却不忍心,怕不小心替他送了终。
    宋寒池一时说不出话。想要叫她别喜欢他,因为什么男人摊上她便要倒霉。他的命,没有这臭丫头的命硬。他可不想那么英年早逝。可是看她哭得期期艾艾,又实在不想伤她的心。
    “那个,”东方打破僵局。他来,原本就是有要紧事,“我想问问关于杜纤叶的事。”忙了一天,刚回房间,却见轴画上多出来的题字。是巧合还是两个“杜纤叶”根本就是一个人?
    “杜纤叶?”她愣一愣,“如梦舫的乐师,弹阮,市价五万两银子一曲。”
    “我不是说这个。她的来历,你知道吗?”
    “来历么——师绀蒗老人的弟子,这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别的一无所知。”
    “你不知道?!”他难以置信。
    “大家都不知道,但云飞雪可能猜到一些。”莫舞影道。当日云飞雪就是见她清丽脱俗,又弹一手好阮才“收留”她到如梦舫的,“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她像一位故人。”
    她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梦舫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而如梦舫最大的两个秘密,便是云飞雪和杜纤叶。
    不过,杜纤叶,很快便要真相大白了。她有预感——青鸟也快要死了,死在她手上!这臭鸟……不,不,不,她不杀人的,她要这只鸟生不如死!
    琴音铮铮。
    莫舞影一手琴谱,一手操琴,练得入神。可这琴声不知为何,声声激越,发出裂帛之音。
    躺在床上的宋寒池简直快要死掉。他从未想到世上会有那么难听的琴音。快要被震死了。要不是因为“天涯海角铐”,他早就赶她走了!
    可她还不察觉。
    “我说丫头,”他终于忍无可忍,“你可不可以停下来不要弹了?”天!他的头!
    “为什么?”她睁大双眼望着他,样子天真无邪。
    要不是他已多灾多难,变聪明了,定会上当,“因为头疼。”
    “怎么会?”
    “你弹得太难听了。”宋寒池一针见血。
    “这个吗?”她的指在弦上拂过,发出的噪音简直能要他的命。
    “你真的是琴师?”他开始怀疑。怎么还会有人甘愿出钱听她弹曲?聋子!
    莫舞影笑得很狰狞。看在他对她“一往情深”的份上,没有再震他两下。“这是男腔。我刚开始学。”
    “男腔?”
    “古琴的操法分男腔和女腔两种。女腔温婉淑静,男腔慷慨激昂。不过通常女操女腔,男操男腔,不可混淆。”
    “颠倒阴阳。论罪当斩。”
    “那又怎样,谁能斩我?”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嘻嘻笑,“我娘精通琴艺,什么也难不倒她。”区区男腔,哼!“可惜我的指甲太软,男腔学得不好。”
    “说起来,你在西域不是挺好吗?师公是岚冷教教主,父母恩爱,又都宠你,你还想怎样?”宋寒池想到这个就火大,这丫头过腻了好日子,干吗拖他下水?
    “那多无聊啊。师公整天就拉着我练功。我娘不是和爹在一块儿,就是和她那些瓶瓶罐罐在一起,再不就是教我弹琴和女红。干什么嘛,岚泠教那么多人,连个缝衣服的都没有吗?我爹整天就和师公斗气,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好容易我溜出去,他又骂我是个‘败家精’,说我不该拿金钗换糖吃。那又怎么样?吃都吃了。可后来他就不让我上街了。我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
    “那你不想他们吗?”
    “想归想,得等我玩够了,才会回去。好在,你横看竖看都比我的老爹可爱一点,有你‘陪玩’,感觉还不错。”
    “为何是我?”他吓了一跳,已觉命不久矣。
    “因为令尊令堂要‘给我一个交代’啊。”莫舞影笑起来,她早有预谋的。
    “你不会真和我成亲吧?”
    “当然要!否则我怎么留在中原?”她说得天经地义。
    “你先是变成‘煮饭婆’,之后便会是‘下堂妇’,最后便是‘免费义工’,你还要不要嫁我?”
    “要!当然要!我才不会留在宋家哩。我当然还是跟如梦舫走。等玩够了,我自然会回西域。”
    “那你怎么说?”
    “你休了我。”
    他险些吓昏。开什么玩笑?!那她的师公,叶竹君还不领岚泠教杀到中原?他曾听他爹说过,二十五年前,叶竹君就曾带着岚泠教来过中原,要不是他和莫伯伯巧舌如簧,联手说退群豪,就是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恐怕中原武林还恢复不了元气。
    更要命的是,他那个娘定然是马前卒,车前炮,弄不好就先做了炮灰。
    “你想也不要想!等我伤势好一些,立码送你回西域!”
    她笑。
    做什么白日梦?!云飞雪第一个不让她走,宋氏夫妇也不会就这样让她回去的。
    况且她要是那么好打发,就不叫“莫舞影”。
    “……贤王爷呢?今日怎不见他?”他蓦地想到。
    “岂止今日没见到他?已有两天了。他去如梦舫了吧。”
    “见杜纤叶?”
    “不,不,不,他见不到杜纤叶的。”莫舞影缓缓摇头,语气肯定。
    “为什么?”
    “因为有云飞雪在。东方不出一个好价钱的话,这辈子都别想见到杜纤叶。”
    对噢。
    他记得,他曾用十万两买通她。
    “我突然很想弹曲。”她笑靨如花。不待他回答,已有琴音掠出。
    如高山流水,又有鸟音流转,轻柔灵动,神妙非常。
    他只觉耳熟,但旋急流转,始终猜不出是什么曲子。果然不愧是云飞雪看中的琴师。
    她笑得如桃花初绽,艳光溶溶——他怎么可能猜到这是首什么曲子呢?又有谁会想到这首《凤求凰》,会被她倒过来操呢?
    屋外下起大雨。
    漆黑的夜里,窗外垂下一排晶莹的雨帘。
    莫舞影躺在床边的香妃榻上,听屋外的雨声,睡不着啊。凝视床上已睡熟的宋寒池,只隐约有个侧影,但鼻息均匀舒缓,看来伤已好得差不多,余下只需静养。她稍觉放心。
    在贤王府已呆了将近七天。东方楚昭日日去如梦舫“侯旨”。剩下他们两个孤男寡女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并不是讨厌和他呆在一起,但问题是她不能老是和他铐在一起!困在这个斗室里,她宁愿回如梦舫。
    不,不,不,她可不要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地呆在这里和他“日久生情”。
    她宁可弹琴给那帮色狼听,晚上做飞贼,食尽人间烟火。
    况且青鸟还欠她的哩!
    她怎可放那只臭鸟在那里高枕无忧?
    莫舞影开始算计他。毕竟去云飞雪那儿拿钥匙的“见面礼”得要宋家出。
    睡梦中的宋寒池只觉背脊一阵发凉……
    “今日你得见贤王爷。”云飞雪终于发飙,站在门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正坐在镜前梳妆的杜纤叶,恶狠狠道。
    这几日贤王爷巳时便准时到如梦舫报道——据说他连和高宗的棋局都推前到辰时。他不要紧,但她云飞雪可受不了。她要昼伏夜出!谁有能耐日日只睡两个时辰去陪他耗?女人最重要便是充足睡眠。
    况且,他的价已令她恨不得将杜纤叶一脚揣到贤王怀里。
    这种有钱又有情的男人何处去寻?!
    可杜纤叶却一连让他吃了七个闭门羹!
    这一切就像是恶梦,不,应是“黎明前的黑暗”。只要杜纤叶答应去见贤王,她便又有钱,又可睡。
    所以,趁今日贤王尚未到,先摆平杜纤叶再说。
    “你想逼良为娼啊?”杜纤叶笑,不放在心上。
    开玩笑!她去见贤王,那岂不是自寻死路?哪有良民不做,去做朝廷钦犯的?
    “我管你做什么?!”云飞雪瞪眼道,贤王不过要见她一面,两相情愿当然是一码事,担任前提是有足够好处。
    若贤王出个好价钱,她不介意将杜纤叶卖给他。
    “你想杀鸡取蛋,还是鱼死网破?”杜纤叶边说边在髻边插上一朵嫩黄色的“金雀”荷,不动声色。
    “我想你去将贤王爷的银票拿来给我!”想想看,她的要求也不高嘛,很简单。
    杜纤叶真的头痛。前几日不过是情难自禁,才在画上题字,不料后患无穷……
    两人正僵持不下,下面已有声音传上来。
    看来又是贤王来“报道”。云飞雪快被他逼死。
    “待会儿下楼。”她匆匆离去,今天不管怎样,定要将贤王的银票拿到手。
    下楼不由一怔。不但贤王到了,连带还带来两只“拖油瓶”——正是莫舞影与宋寒池。看来今日她的财神终于想到她这个门徒。
    “钥匙哪?”莫舞影张口劈头第一句话。
    “什么钥匙?”她笑。
    宋寒池不多废话,一张二十万两的银票已在她眼前晃,“你想清楚,世上也只有我们要买这钥匙。”云飞雪赶紧将钥匙双手奉上。虽然二十万两与她的心理价位相去甚远,但这只是开始,被铐在一起十余天,就算什么也没发生,宋寒池想不娶莫舞影也难。
    这笔聘金有得她赚,怎能因一把小小钥匙与他们闹僵呢?
    宋寒池赶紧开了锁,与她划清界限。
    唉,唉,唉,为何这把锁,铐恶人时从不出状况,一铐上她这颗灾星就立码出状况?真是流年不利。
    云飞雪冷眼旁观:两人已上楼。没关系,她可以负责提供伤药,因不是“因公受伤”,她也可以捞一票。
    “云老板,”东方楚昭总算插上话,“不知你可有兴趣赚本王的银子?”
    有,当然有!这可是他的天职!她活着就是为了赚钱!
    “请王爷稍等,杜纤叶很快……”话未说完,只听“咯啦”一声巨响,天花板穿了个大洞,一个蓝色人影蹿了下来。
    ……果然很快,不过不是杜纤叶。
    是青鸟。
    莫舞影已蹿下来,与她缠斗在一起。
    东方看得瞠目结舌:这两个女子是空拳缠斗,动作却又快又狠,丝毫不比真刀明枪好应付。
    “来,来,来,贤王爷,请这边坐。”云飞雪若无其事,将他引到一边。
    “她们……”
    “她们累了自然会罢手的,不是吗?”她嫣然一笑,“不过她们上次打了三天三夜。我希望这次不要那么久,会影响我的生意,贤王爷,您说呢?”
    “对,对。”东方楚昭回过神来。
    “咯!”一张梨花木圆桌被劈成两半。云飞雪叹口气,已从裙下摸出算盘。每次这两人斗法,都是她发财的好日子。
    “贤王爷,您稍等,杜纤叶很快下楼。”她一边说,一边计算被青鸟和莫舞影损坏的东西。“
    地板、桌椅、幔帘、盆景……很快遭到她们的荼毒。
    楼梯上有脚步声。
    东方回头。
    只见一位窈窕佳人缓缓下楼,黄衫翠带,云髻高耸,抱着阮——可是却罩着一条纱巾,只辨得出大致轮廓。
    “民女杜纤叶拜见贤王爷。”她走到东方面前,盈盈下拜,无视一旁的混战。
    “免礼。”他伸手娶扶,却已被她避开。
    云飞雪松口气,才不管他有没有见杜纤叶“一面”,反正银票她要定了。于是定心为莫舞影和青鸟算帐。
    “本王想请教杜姑娘一些事。”东方看着她落座,将阮摆到桌上。
    纱巾下红润的唇抿了抿,她在笑。“王爷言重了。如梦舫只谈风花雪月。”
    “这枚耳环,不知杜姑娘见过没有?”他从怀中摸出一枚琉璃耳环,泪滴状,附着极精致的金丝网,手工极精,却未必值多少银子。
    “很漂亮,”她接过来,“怎么,贤王爷在找这耳环的主人吗?”
    “这是本王未过门的妻子留下的。”
    “噢?可惜虽美,始终不成双。没用了,留它做什么?”抬手便要扔出窗外,不料已被他抢下。
    “本王等她回来。”
    “王爷好痴心呐。”
    “不知她可会回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王爷忘了吗?之前还有一句‘此事古难全’。”
    东方待要争辩,只听有人大叫:“站住!”正是宋寒池。抬头只见一名红衫女子从楼上跳下来,宋寒池正在追。
    发生什么事了?所有人都一愣。云飞雪已认出这名女子不是如梦舫的人。
    宋寒池右手使剑,重伤初愈,行动不甚灵便,但“倾风剑式”凌厉非常,虽然他手上没什么内力,那女子功夫也自不弱,却也占了上风。
    “宋寒池,她是谁?”莫舞影停止和青鸟的缠斗,开口问。
    “四川唐家的人。我一进你的房间,就看见她。”
    那女子突然转身,手中的长剑已脱手飞向莫舞影,不顾宋寒池的剑招,是拼了一死,也要杀莫舞影。宋寒池点了她的穴道,要救莫舞影却已不及。
    这一剑过去极快。
    她避之不及,手腕一沉,已拔出腰间软剑。
    “不要……”云飞雪大叫一声。
    “铮铮”两声,飞来的剑虽然震开,而她的剑却也落到地上。
    “怎么?”宋寒池只见不妙。没理由她的剑会掉到地上啊,而她的脸色也不对。那女子突然倒在地上,口中流出惨绿色液体。
    宋寒池更知不对,蹿到莫舞影身旁,却见她手腕上有一小片铜钱大小的肌肤透出隐隐黑色。她咬着下唇,汗如雨下。
    “……看来是咬了预先藏在牙里的毒药。”东方查看了地上的尸体。
    “你怎么了?”宋寒池只是心惊,连连追问她。
    “她中了毒。”一旁的青鸟道,“是极毒。这种毒只要沾上肌肤,立刻化入血液,就算马上截肢也没有用。”
    “会怎样?”
    “痛彻心扉。毒性并不猛烈,毒不死人,但三、四天内就会痛死。”
    杜纤叶蹿过去,手起手落,已将莫舞影击昏,倒在宋寒池怀里。
    “她何时中的毒?”东方还不明白。
    “在剑上。掷过去的剑上沾有这种毒。她用剑去挡,手上当然会沾到。”云飞雪缓缓道,那女子在掷剑前的那一个小动作,没能逃过她的眼,“我想叫她不要挡,可是这一剑避无可避……”
    “她为什么要杀莫舞影?”
    “莫舞影一向都是‘暗中解决’,倒了霉的人往往不知是她搞的鬼。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父债子偿’。别忘了她有一个当‘赏金猎人’的老爹,下手极狠的娘和师公。他们可一向‘正大光明’得很,仇家个个都知道要向他们寻仇。”云飞雪托着下巴,慢慢推测,“我曾听说,唐家三少二十余年前死在‘赏金猎人’莫飞手上。很可能就是这个仇。”
    “哪里有解药?”宋寒池已忙不迭地问。
    “没有。”青鸟摇摇头道,“这种极毒无药可解。”
    “不,”云飞雪看她一眼,“普天之下,能解这种都的有三个人:莫舞影的娘——凤禘炎,飞龙瀑胡迪,桃源谷蓝兰。但眼下能救她的,只有蓝兰。”
    凤禘炎远在西域,飞龙瀑在云南境内,远水救不了近火。
    而去桃源谷只有一日一夜。
    “好,我们去桃源谷。”宋寒池看着怀里人事不醒的莫舞影,已打定主意。
    “急什么?!凭她的内力,不至于那么快就不行了。我们还有事要做。青鸟收拾一下,你一起去。”
    “那如梦舫……”青鸟迟疑一下。
    “有我。”杜纤叶接口。不就是应付那些色狼吗?难不倒她。
    “对,对,对,我也会帮忙。”东方也道。在没有确定她的真实身份前,怎放心将她交给那一班色狼?日日夜夜守着才是要事!
    “明日出发。”云飞雪无视宋寒池的焦虑,“青鸟想法先不要让她醒来。”再怎么说,莫舞影今年不过十七岁,弄得不好便受不了先自杀。
    于是一班人各自准备,第二天一早便送三人出城。
    越州官道上,一辆马车飞快地驶过。
    驾车的正是宋寒池。
    离桃源谷尚有三里,天黑前定能赶到。他查看天色,稍觉放心。“她怎样?”问马车中的青鸟,“她”自然是指莫舞影。
    “没醒。”青鸟答。
    她当然不会醒,云飞雪喂她吃了“安神定气丸”,没有一天功夫不会醒。但纵是这样,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却未消失过。青鸟已在她口中填了丝帕,怕她咬伤自己。车上铺了厚厚的三床褥子,用棉被包暖的参汤,时刻准备用来吊命。
    青鸟用丝帕抹去她额头的汗,轻轻掀起车帐一角,生怕泄进一丝风,往外瞧——已是越州境内。
    “还有多远?”她问,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语道:“天黑之前,她会醒。”
    他咬牙,策马更急——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第一次在如梦舫见她的模样:斜抱古琴,粉色的纱巾在微风中轻扬,虽不见如花容颜,但那刹那的绝世容姿令他动容,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动容。真傻,那种气质,不像莫伯母的女儿吗?可他却未发觉,因他记忆中的莫舞影仍是西域那个十一、二岁的刁蛮女童,而非眼前这个已过及笄之年的花样少女。
    不!他不会让她就这样死掉!无论是记忆中的莫舞影,还是现实中的莫舞影,他都不会让她就这样死掉!
    决不!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向西。
    “宋寒池!”青鸟突然大叫,“她醒了!”
    莫舞影的确醒了。“安神定气丸”的药力一过,立刻就被刻骨痛楚惊醒。
    “快到了!”宋寒池已见到路边刻着斑驳字迹的石碑——桃源谷。“舞影拜托你了。”
    她已睁开眼,痛楚令她几乎连呼吸都成了一种酷刑。
    “我们送你去桃源谷找可以解你的毒的人。”青鸟急急地为她抹汗,她一醒来,那汗冒得更猛了。
    却见她唇轻轻颤动。青鸟忙把耳朵凑上去,一边掏出她口中丝帕。
    “宋……寒……池……呢?”细弱游丝的话传入她耳中,“宋寒池,换我来驾车。”青鸟不等他回答,已钻道车前座上。
    “你怎样?”宋寒池到她身边,俯身抱起她,将耳贴近她。
    “我……想……见……我娘……”
    “等伤好了,我送你回西域。”
    她看着他,莹润的眼仿佛被洗过的天空,突然有泪滑落。
    “你不会有事。”他告诉她,也告诉自己。
    马车突然停下来,却无任何声息。
    “到了吗?”他问。
    “到了。”青鸟回答,语气中没有丝毫喜悦。
    宋寒池已觉不妙,拂开车帐,扣入眼帘的竟是一个小小土坟——“蓝氏女兰之墓”,蓝兰的墓!不远处的茅屋破败不堪,看来早已无人居住。
    莫舞影也看到了。
    “怎么办?”青鸟一时没了主意。
    “回去。”他当机立断。
    “那莫舞影……”
    “……”
    “她支持不了多久。”
    “先回去。”
    青鸟亦别无他法,只好策马回去。
    放下车帐,他拔出腰间长剑,轻轻对她道:“你忍耐一下,我用‘换血大法’。你会没事的。”他刚想俯身划破她的手掌,只觉胸口一麻,是被她点了穴道。
    莫舞影挤出一个笑容给他。
    她知他是为她好,但他已替她挡过一箭,她不愿他再因她受伤。
    可是尚未等她安下心,竟见他已解开穴道。中了那样的毒,内力根本不纯,要解开她的穴道,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手起手落,她已晕过去。
    ……
    青鸟嗅到血腥味,忙用手拂开车帐——宋寒池与她双掌相抵,掌间有血流下。
    她闭目倚在车壁上,已晕过去。
    “换血大法?!”青鸟吓一跳,“你疯了,不要命了?!”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他缓缓道。不论怎样,他堂堂七尺昂藏总比她撑得久一些。
    青鸟不再多话,放下车帐,急急驾车。事到如今,只有尽快回去找云飞雪,她一定有办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毒发,那莫舞影……
    “已经第二天了。”杜纤叶站在窗前,“他们应该会找到蓝兰。”窗外大片如血夕阳,有鸟儿缓缓飞过。
    “何以见得?”云飞雪坐在桌边,手托香腮,把玩着桌上的细瓷茶杯。
    “宋寒池一定会找到。”
    云飞雪笑得扑朔迷离,“我看他还是不要找到的为好。”
    “什么意思?”她转过身,猜不透云飞雪的言下之意,但可以确信的是,看来这一次,宋寒池和莫舞影想必多灾多难。唉,她只是希望“云老板”莫要一不小心,将这两人玩死了。
    “……我们应准备开工了。”十六岁的云飞雪已是个人精,很清楚“奇货可居”是什么意思——若无人来买这谜底,她宁愿让它烂在肚肠角落里,决无说出来当谈资的道理。她笑着出房间。
    踏上甲板,清风拂面。
    林阳江已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
    是啊,是第三天了。若他们脚程够快的话,应该已经看到蓝兰的墓了吧?一定非常惊诧呀。
    江畔的柳政绿,风中起舞,是一片浓浓的绿纱。
    她起手拂发——她在等,等一个真正能救莫舞影的人。
    天际一个白点渐渐飘近,风中蕴起的帝女花的香味。
    她的嘴角慢慢上扬……
    临安城门。
    青鸟驾这车驶来。“宋寒池,你死了没?”进城前,她不忘问一声。唉,这算什么事?去的时候,一个躺倒;回来时,躺倒两个。
    “……还……没……”他坐在车中运功。极毒溶入血中,非内功所能抑止,但绵长呼吸吐纳,可令血行较缓,他可不想被打晕……况且,集中精神运功,可以令他不至于觉得那样痛,千刀万剐的痛。
    衣衫早已湿透,连垫的褥子都已被汗打湿一大片。
    这该死的极毒果然要命!
    莫舞影尚在睡。好容易身上不再疼了,疲倦便显得特别突出,已一连睡了一天一夜。
    城门不知为何,多了两名黄衣侍者,衣饰华贵,盯着他们的马车。其中一名掉头便跑。
    青鸟已看出不对,拉住马,缓行入城。
    “请问是如梦舫的马车吗?”余下的侍者走到马侧问。
    “是。”
    “云飞雪说已找到救人的人了,轻火速回去。”
    救人的人?
    青鸟一愣,随即策马赶向林阳江。
    宋寒池也听到,心中松口气,忽觉身边怪异,勉力侧头看。却见莫舞影不知何时醒了,正用手掌在脸前晃。怎么了?
    “宋……寒池?”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在。……你……看……不见?!”他心惊,一时间连痛楚都忘记。
    “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她探出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惊恐万分,“我瞎了?我瞎了!”
    他知道,是换血太迟,有毒素入侵,虽然性命保住,但眼睛却……
    万箭攒心,宋寒池更痛。
    看她无助的表情,连哭泣都忘记。他伸臂将她揽入怀中,令她慢慢停止颤抖,“没事,已……找到……名……医。”他安慰她。
    他咬紧牙关,觉得自己已被锯得四分五裂。
    清风掀起车帐一角:已到林阳江畔。
    “你,你怎样?”她只觉他冷得几乎无活气,她当然知道那是种怎样的痛。若是再要她痛上一天一夜,她立码咬舌自尽无二话。
    这份罪,如今是宋寒池在替她受。
    她的心好痛。
    “没事……”他从牙缝中挤出两字。
    “为何待我这般好?”她哽咽。
    “你……值得……”
    莫舞影在他怀中笑,竭力将心中的恐惧压下去,“若你不死,我复明,我决不再欺负你。”
    “多谢……”
    马车停下,青鸟在喊:“到了到了!”已过来扶他下马车。
    “扶舞影……她……看不见……”他推开青鸟伸过来的手。青鸟一愣之间,已明白是毒素随血液至眼,若非换血,她现在抬回的多半是莫舞影的尸体。她刚扶莫舞影下车,只见船上已涌下数名黄衣侍者,抬一顶软轿。
    “奉圣主命,恭迎二小姐。”这些侍者奔到莫舞影面前,齐齐行礼。
    “……我师公来了?”
    “主人与莫飞都来了。”因叶竹君与莫飞斗气,命令教众不得受他差遣。教中上下皆可直呼其名,倒也并非有意对他无礼。
    “爹和娘也来了?”莫舞影又惊又喜——娘已来,别说宋寒池再也死不了,她的眼睛也可以治好。可是,她也必定要被带回西域。
    “请二小姐上轿。”
    “你们抬轿子来了?太好了!”
    “……”他们面面相觑。
    “……我看不见了。你们抬车上的宋公子上船。”
    “是。”他们扶宋寒池下车上轿。三人上船。
    “好香。”一上船,青鸟便嗅到空气中回荡的帝女花的清香,高洁清冷,沁入心脾。
    大厅里围坐着云飞雪、杜纤叶、东方楚昭和两个陌生人——女的满头白发,眼眸精光内敛,温润有神,若从容貌看,不过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但一头银发,又似七、八十岁,叫人捉摸不透,宝石金冠压发,满目晶光。男的却是中年剑客,剑眉星目,下巴上一条短短的伤疤,英俊中透出不羁,露出懒洋洋的笑意。
    一名白衣女子倚在床前。
    气氛融洽又安怡,哪里像“救人如救火”?
    但帝女花香更浓。
    “娘?娘?”莫舞影一进大厅,便察觉到凤禘炎的存在,呼唤急急,泪水情不自禁夺眶而出。
    “舞影,是师公呀!”坐在桌边的陌生女子,便是六十余年前震慑武林的岚泠教教主叶竹君,已迫不及待地迎上来。
    “唉,你没寄银票回来,你爹我就知你出事。”剑客正是莫飞。随舍不得银子,但毕竟是么女,心中还是疼爱,不放心,巴巴地赶来中原。
    “你是莫舞影的爹?!”青鸟呆住,无法相信。他怎么看,也不过刚过而立之年的样子,说他是莫舞影的大哥,她信,可说是莫舞影的爹,也太玄了吧?
    天哪,如此英俊潇洒……
    “他已七老八十,你可称他‘莫老英雄’。”叶竹君睨他一眼。
    “你的眼睛怎么了?!”众人眼前一亮,已多了一个白衣女子。一顶银紫色珍珠压发冠,白纱蒙面,纱巾下缀一排小指头大小一样圆的银紫珍珠,露出一双隐隐透出海色的美目——莫舞影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眸,但却更似天空,只是这女子眼神沉静修远,波澜不惊,神情冷漠,孱弱单薄如水中影。不等莫舞影回答,她又道:“是谁替你换的血?”她一眼便看出来。
    “娘,你救救宋寒池吧!”莫舞影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我的眼睛总能治好的,娘你救救宋寒池,他快死了!”
    她正是凤禘炎。
    一旁的青鸟已惊讶不过来:早料到生出这种美人胚子的父母必定也差不了,但这样的爹娘,只仿佛是莫舞影的兄长、大嫂,真正的一对壁人,令她羡慕不已——除了有莫舞影这样一个要命的女儿。
    已有侍者扶宋寒池进来。
    破空之音,他晕过去。
    “娘?!”她听到声音,知道是金针的破空之音,不知发生何事。
    “我封了他周身大穴。”
    “禘炎,舞影的眼……”
    “我会医好。”她转身,凝视云飞雪,半晌道:“多谢。”
    云飞雪笑。
    有些毒,中了之后应少动,但有的毒,却相反。极毒正属之后那种。去桃源谷对她有好处,距离长短适中,况且三人中,只有蓝兰已死,不会留住他们,破坏她的计划。
    说起来,蓝兰死了也有三年了,只有这些乳臭未干的少年才会上当。不过,杀鸡焉用牛刀,她无闲心去编一个可骗过天下人的故事去骗这三人。
    哈,挨下来是否该轮到她收取回报?
    眼光瞄倒杜纤叶,仍是轻纱罩头,丝毫没有要“舍身”为她这个老板赚钱的意思,还有青鸟……
    也好,一个一个来,反正她永远不会嫌钱多的。
    临安街上,春意浓浓,阳光明媚。
    剑客侧卧在沿街一栋两层屋的屋顶上,一壶酒托在掌中——虽是极普通的“竹叶青”,却也品得津津有味,眼眯得半开半合。
    阳光懒洋洋地撒在他身上。
    楼下当街的蒸糕出笼,白烟缭绕,香甜氤蕴,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远处响起马蹄声,愈来愈近。
    他不自觉地笑,也如阳光般懒洋洋,而且眩目。
    有人慌乱匆忙地奔过来,狼狈间撞倒路边蒸笼,白色蒸糕洒落一地,空气中的香甜更浓。
    “快闪开!捕快办案——”一匹马旋风般冲过来。马上的人一身玄色衣衫,腰悬长剑,正是“借 ”了儿子的腰牌出来“匡扶正义”的宋清音。
    紧要关头,一块碎瓦片击中马腿——它立刻给主人眼色看,前蹶后蹬,踢翻一排菜摊,鼻嘶哼哼。若非是宋清音,早就摔得很难看。他凌空翻身,已稳稳落地,可惜闪得还不够快,被一众菜农问候祖宗十八代,只得再双手奉上菜金。
    这么一会儿功夫,要捉的人已跑得不见。
    街心多了一名青衣剑客,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
    宋清音对这张“讨债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莫飞?!”
    “宋老英雄,啧,啧,啧,真是宝刀不老,可惜这匹老马不将主人放在眼里呵。”莫飞走过来,笑嘻嘻地抚了抚马脸。
    宋清音瞪着那张怎样也看不出老态的俊脸,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我很忙,过会儿会联络你!”宋清音三十六计。
    唉,都怪他那个不肖子,不知将别人的女儿拐到何处,他如何向莫飞解释?是他飞鸽传书,说找到莫舞影,现在人呢?
    说到她的不肖子……昨天似乎没看见他。等等,前天也没有……大前天……大大前天……天!他的儿子也失踪了!
    这两人竟一起“无影”了?!
    莫飞岂容他这样溜掉?一伸手,已拽住他的后衣领,“兄弟,这样就想走了吗?我的女儿呢?”
    “……她很安全,和寒池在一起。”
    “那么你那个和舞影在一起的儿子,又在何处?”
    “呃……”
    “看来我得去问江林,她一定会告诉我。”莫飞摸着下巴,自言自语。
    “不行!”宋清音跳起来。他的妻子江林早年迷恋莫飞,经他“拨乱反正”,才“迷途知返”,怎能再让这个混乱分子去制造混乱?
    “那你说?”
    “……我不知道,我儿子和你女儿一起不见了。”宋清音垂头丧气。
    “不要告诉我:他们私奔了。”莫飞听他的言下之意,分明如此。
    “……”
    “舞影中毒失明,寒池危在旦夕。”
    “你怎么知道?!”他吓一大跳,他的儿子……?
    “他们就在如梦舫,要不是禘炎,你儿子就去阴间‘安全’了。”
    “……凤禘炎也来了?”
    “还有一人。”
    “反正不会是叶竹君。”
    “正是叶老妖婆。”
    宋清音呆住:他的这位师兄真是越来越长进,已开始容忍叶竹君?
    “她若要来,我也拦不住的,对吗?”他叹口气。这许多年在她眼皮底下,没被她宰了,已是他的奇迹。“我让你照顾舞影,结果呢?将她弄得奄奄一息,憔悴虚弱!”莫飞不去当典当行的朝奉真是可惜。
    宋清音也怨,为何他如此倒霉?!
    “寒池的医药费可别想少一个子儿。禘炎救他可花了不少工夫。”莫飞总算说出重点。
    他无可奈何。就知道一遇见这张“讨债”脸,他便要破费。
    莫飞哼着小曲回如梦舫。
    不过辰时而已,如梦舫静悄悄。云飞雪、杜纤叶之类,通常不到日上三竿,不会起床。他径直回房。
    凤禘炎早已起身,坐在桌前,静静翻医书。
    “你该多睡会儿。”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肩,在她耳边轻轻道。她侧头,投给他一个倦倦笑容,“药喝过了没?”
    “我让他们去煎了。”凤禘炎合上书,薄薄日光投在她脸上,肌肤仿佛透明,轻轻咳了几下。莫飞已倒了茶给她。
    “我就是担心你的身体。刚过孟春,还很弱。”莫飞很不放心地握住她的手。
    “不用太担心,和你做了那么久夫妻,怎么也赚了。”她倒是不期然能活到现在。“宋清音怎样?”
    “你怎知我去找他?他已比我老。”莫飞笑得得意洋洋,“谁让我娶了个驻颜有术的老婆呢?何况江林那张‘狗皮膏药’,足以让人未老先衰,整天为她善后都来不及。”
    “看来你又可以赚一笔?”
    “你的功劳嘛。对了,那两个小家伙怎么样?”
    “已无大碍。宋寒池身上的毒,已用金针引了出来,再服两帖药就没事了。他内力有些底子,比舞影好得多。若非如此,也撑不到临安。”
    “没理由啊!我的功夫比宋清音好,你的功夫也远高于江林,没理由他们的儿子比我们的女儿厉害的!”莫飞有些小孩性情。
    “他毕竟比舞影大好几岁,况且咱们的女儿什么时候安安心心,认真地练过功啦?整天就想着偷懒。”
    “舞影怎样?”
    “我已用雪蛛丝将她眼中的毒素一点点吸出来。不过还是得等个一、两天,毒素除尽了,她的眼睛才能看见。幸好这次有寒池用‘换血大法’挡了一挡,否则就有她苦头吃了。”凤禘炎想得入神,“也幸好有云飞雪。不过,她又和‘神水宫’有什么关系?”他们虽是接到宋清音的飞鸽传书,到中原来与莫舞影回合,但在出发后不久,便有神水宫的人告诉他们莫舞影中毒的事,一路上又妥善安排。若她没有搞错,神水宫与云飞雪应有某种联系。
    “神水宫已有二十余年未在江湖上出现了。”莫飞也看不明白,“且不去管他。咱们何时回西域?”
    “随时,我只是等我的侍者回来而已。”
    “看来四川唐家要倒霉。”他笑。
    “放心,鸡犬不留。”
    “我这个杀手让给你做好了。”在西域这几十年,他可没有好逸恶劳呀!依旧做他的“赏金猎人”,赚钱回来贴补家用,即使岚冷教有足够银子。
    “……我只是担心舞影不愿回西域而已。”
    “对呀,又多了一个宋寒池。”
    俩人早已看出来——宋寒池舍身救她,这份情意味着什么。而莫舞影对他的关心,也不是一般的竹马之交那么简单。
    莫飞苦笑。“江林教她儿子‘换血大法’,恐怕是要他在中毒时可以自救,没想到宋寒池却拿来救别人。不过,若这样他便可以换到舞影,实在是他的……”
    荣幸?幸福?
    恐怕最多的,是悲哀。他那个败家女三下五除二,便可以将宋家财产全部挥霍殆尽,拿去填西湖也是情理中事。
    “岂非正合你意?”凤禘炎微微瞪他一眼。莫飞虽然疼爱舞影,但也疼爱他的银票。所以如果宋、莫两家结为亲家,那么既有人替他养女儿,他又可收取大笔聘金。况且舞影嫁娶宋家,他也大可放心。
    “等舞影的终身一了,我和你便长居天山,离岚泠教远远的,隐居天山脚下,我也不做杀手了,咱们一起终老天年,再不要什么旁人来打扰。我赚的银子足够我们丰衣足食地活上六、七十年。”他可盼了好久了,只想和心爱的人躲起来,没有叶竹君,没有女儿,没有刀光血影。
    或许,骨子里,他还是老了吧……
    凤禘炎笑起来,矜持而美丽,仿佛他初见她时的模样。她不是个好徒弟,也不是好母亲,因她已将全部的爱付予这个男人,剩下的,惟有一些渣滓了。“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云随风走,岂恋琼瑶玉池。”
    莫飞握着她的手,四目相对。
    二十余年,仿佛什么都没变,回首往事,历历在目……
    “外面下雨了?”
    莫舞影侧耳倾听。雨滴落下时,细微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嗯。”云飞雪看窗外,雨滴落入水面,激起无数圆圆涟漪,蒙蒙细雨终,江畔柳树笼在烟雨中。
    “好闷。”莫舞影倚在床上,玩弄着衣带,“青鸟和杜纤叶呢?”
    “青鸟正在想办法骗你娘收她为徒——你娘医术那样好,她羡慕得不得了。至于杜纤叶,正被‘某人’缠住。”云飞雪好开心,这几天中,大约已有两成贤王府落入她的银袋。
    等贤王爷被她剥得一文不名时,她会赞成杜纤叶踩死那男人。反正她也只是要钱而已。
    “东方楚昭吗?——为何人人都有事做,只有我没有?!”
    “你这个没事做的人,已将我这个有事做的人困在这里陪你,还想怎样?”若非为了和莫舞影的爹娘打好关系,等她将来把莫舞影“卖”给宋寒池时能狠赚一笔,她才不会整日无事地坐在这里哩!“你若想见宋寒池就去,别老是在这里喊闷。”
    “可是,我怕他会误会我对他有意。”
    “到底是他平白无故地做了‘楚湘王’,还是你变成‘落花’?——不过现在才考虑这个问题是否太晚了?”有得他们所有人“误会”,还是他们俩人继续误会下去好了。
    “反正我们两人遇到一块便倒霉。再从被‘天涯海角铐’铐住,他受重伤,险些死了,之后好不容易解了铐,我又中了极毒,赶到桃源谷,那个蓝兰又死了,结果他用‘换血大法’解救,他中毒,我失明。再这样下去不知又有什么倒霉事。”
    “再怎样的倒霉事,都会过去。”
    “对,因为我和他又分开了。”如此倒霉,长年累月在一起,岂不是要命?“我看我和他多半是八字相冲。”
    “八字相冲?怎么可能?!”云飞雪吓一跳,“你没发现自从你和他在一起,每次你们两人都能转危为安吗?你们的八字啊,配得天上少,地上无,若是这样白白浪费,老天也不饶你!”
    “你睁眼说瞎话,老天才不饶你!”门外响起宋寒池的声音。什么八字配得天上少,地上无?他的霉倒得天上少,地上无才是真的!
    他们的八字会配才是见鬼哩!
    “你好一点没?”莫舞影问。
    “已无大妨。你呢?”他进屋,坐在桌旁。
    “我娘说我明日便可复明。真是闷死我了。”可怜的她只能整日卧床。
    “你来了正好。”云飞雪起身,“我也好去办自己的事了。”她怎有空整天呆在这里?又不是只吃莫舞影一家,如梦舫开销那样大,当然得多赚点。况且杜纤叶那边,她也得去帮忙“煽风点火”,否则平白养那么多人,岂非亏到家?
    “哎!”莫舞影刚想叫住她,却听宋寒池道:“也好,我和舞影有话说。”
    对哦,她也有话要说——例如,他们两人“成亲”的事。
    云飞雪反身掩上门,让他们两人“误会”去。
    “外面下好大雨。”宋寒池坐到床边,“再过几日,你便要回西域了。”
    “……讲重点!”什么“西域”不“西域”的,罗里叭嗦!不可能是要她带什么土特产回去吧?
    “走之前,有句话得告诉你。”
    “那就说啊。”
    “等到了西域,不要惦记着我,我和你,可没什么瓜葛。”他来,就是为了和她划清界线,否则弄不好,便一辈子恶梦不断。
    这小女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说明白比较好。
    “你以为我们有什么瓜葛?”她莫名其妙。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
    她笑起来,桃花粉颊艳光溶溶——当初只是随口说说的,不过今日,真的有点喜欢他呀……
    “喜欢,并不代表什么呀。”
    宋寒池看她笑语妍妍,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不由心神激荡。说到底,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女孩而已,虽然有点狡猾,但也很可爱。
    “等你回到西域,恐怕我会有些寂寞。”他微微轻叹。这段日子虽然倒霉事不断,但是……
    “所以嘛,我怎么能回西域呢?”她笑得包藏祸心。
    “你……你不会……是……”他一惊,舌头竟开始打结。
    “我们不是有商量好的吗——我和你成亲不就行了吗?”
    “不行,当然不行!”他跳起来,“开什么玩笑?你什么时候和我商量好的?我哪里答应过你?!”
    “难道你忍心看我就这样被带回去吗?”
    “这是两码事!”他对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没什么抵抗力,但想到之后必定没什么好日子过,只得硬起心肠,“若你留在中原,就是我的责任啊。就是掉了根头发丝儿,你家也可以拿我问罪。”
    “可是,不是说嫁给你便是你的人吗?”她想不明白,按照这个理论,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况且,离开他之后,还有什么倒霉事吗?
    “可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啊!”
    “还有什么事?”
    “许多许多。例如说,圆房、生孩子、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一大串。你娘他们至少要等我们成亲三、五日后才会走吧?这三、五天便难捱。等他们一走,隔个大半年,他们便会想生孩子的事,说不定还亲自来,那我去哪儿弄个‘莫舞影’给他们瞧?还有,我爹和我娘也不会让你一走了之。况且我怎么办?”
    “什么是‘圆房’?是不是住在圆形房子里?”她一脸迷茫。
    宋寒池的下巴险些掉下来——在如梦舫那么久,她怎么一点认知也没有?舞影者,白痴也。
    “……可是,我得先逃过这一劫再说。所以,只能请你帮忙了。”
    “那怎么行?”
    “真的不行吗——眼睛!我的眼睛疼呀!”她突然捂着眼。
    “怎么了?”他赶忙坐到床沿,“是眼睛疼吗?”
    “疼呀!”
    “我看看。”他将她拉到怀里,“是毒性有了反复吗?”伸手去扯她的手。
    “眼睛好疼!”泪水顺着美丽的眼眸流下来,晶莹的眼眸显得木然。
    双瞳剪水,他一时失神。
    她顺势埋首在他胸前。
    “我……我去找莫伯母来……”他慌慌忙忙要起身,却被她纠缠住。
    “不要去。”
    “那怎么办?”宋寒池搂着她,关心则乱,手足无措。
    “你娶我就行了。”
    “什么?!”
    “我的眼睛好疼呀!疼死了……呜呜呜……”她更是大哭特哭。
    “可是……可是……”他心疼,左右为难。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门外站住莫氏夫妇、宋氏夫妇,云飞雪、杜纤叶、青鸟和叶竹君,全都一脸的高深莫测。两人一齐愣住。
    “臭小子,你在做什么?”叶竹君先忍不住。这个臭小子,竟敢对她最疼爱的舞影动手动脚?
    “你凶什么凶?!人家小夫妻的事,要你管?”江林不甘示弱。
    “小……夫妻?!”这下连冷静沉稳的凤禘炎都呆住。莫飞却冲着女儿呵呵笑:果然不愧是他莫飞的女儿,下手好快,这下宋家想不要她都不行。
    “娘,你不要乱说!”宋寒池的头已有平时三个那样大,快要死掉。
    “你敢不认帐?!”叶竹君扬手便是几十枚金针,心中恼恨,痛下杀手。
    “小心!”云飞雪见机极快,已扯下墙上字画抛出去。
    金针去势极强,穿纸而过,但如此缓一缓,凤禘炎已能出手将所有金针击落。
    莫舞影不知道发生何事,但金针的破空之音和众人的惊叫声却听得明白。如此强劲的破空之音,知是师公所发,要致宋寒池于死地,自己无论如何不是对手,将心一横,已挡到他身前,听到金针被击落,才松口气,已惊出一身冷汗。
    “你没事吗?”他连忙将她藏到自己身后,关切地问。
    “吓死我了。”莫舞影抚着心口,惊魂未定。
    “叶教主,如梦舫不是岚冷教,要在这儿杀人,也该问问我这个当家的吧?”云飞雪脸上虽然笑眯眯的,口中却不放松,“瞧瞧这儿,画破针飞的,想要来个‘血溅堂楼’不成吗?”
    “师父,你杀了寒池,叫舞影怎么办?”凤禘炎也来劝。
    叶竹君狠狠瞪宋寒池一眼,“上梁不正下梁歪!”拂袖出门。
    莫飞与宋清音相视一笑,看来这次亲家是作定了。
    亥时,屋中一灯如豆。
    宋寒池奋笔疾书——看情势,爹已与莫伯伯定下他和舞影的亲事。可是他怎能娶她?舞影不过才十七岁,什么也不懂,将来遇到真正可托付终身的人,怎么向对方解释?况且姑娘家的名节尤为重要,如果他娶了她,岂不是默认两人有苟且之事,那她这辈子都逃不开闲人口舌。
    他怎么舍得让舞影受这种罪?她完全应该被人捧在手中珍爱一世的呵。
    他已将所有的经过都写下来,而且把错处都揽到自己头上,只求报住她的好名节。
    将写好的信放到桌上砚下,拿起包袱,匆匆出门,很快溶入夜色之中。
    她终于看见了!
    随着眼前的“雾”慢慢散去,莫舞影终于看清眼前的爹娘。
    “娘!”一头撞进凤禘炎的怀里,喜不自禁,“爹!”
    凤禘炎微微笑。
    “你没事吗?”莫飞见她脸色总不太好——这些天虽不太咳了,但忙着为舞影和宋寒池解毒疗伤,耗费不少精力。
    “没事。”凤禘炎轻轻摇头。
    “莫舞影!”青鸟突然一头撞进来,神色有些慌张。见她笑语嫣然,先是一愣,随即醒悟,“你看得见了!——不说这个,宋寒池走了!”
    “……”
    “什么?那臭小子溜了?!”莫飞跳起来。
    “昨天夜里的事,留了封信就走了。”
    莫飞待要再问,却见妻子投来的颜色——舞影脸色已变,低头不语。已自醒悟,忙拉着青鸟出去。
    “舞影?”凤禘炎轻摸她的长发,“他要走,谁也拦不住他。但是,你要知道,他要走,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想静一下。”
    她不多说,出门,反身关上门。
    对啊,一定是有原因的。可是,为什么不当面和她说清楚呢?
    ……
    月色溶溶。
    林中琴声清越,奏的是一曲《寒鸭戏水》。
    清清淡淡的帝女花香飘散在风中。远远可看见泊在江畔的如梦舫。
    “今晚月色真好。”莫飞捧着坛酒,倚在凤禘炎身旁畅饮,“是吧,凤姑娘?”
    却听她缓缓吟诵:“上邪!我欲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之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于君绝……”眼中寒意如月。
    “即使夏雨雪,天地合,我们的情意也永不会割断。”
    “然而天下终无不散之筵席。”她淡淡地笑,琴音乍止。
    “那我必然要死在你之后。生离死别的痛,由我一人受便够了。”
    “你这张嘴骗过多少女人?”凤禘炎乜他一眼,却被他窃去缠绵香吻。
    “你说呢?”他笑得懒洋洋。
    “我们可不是来调情的哟!”她点着他的胸膛警告他。
    “是吗?”莫飞笑得坏坏的,凑近她。这时,一条人影从如梦舫蹿出来,“唉,这个舞影,怎么那么不帮爹的忙?”在她颊上吻一下,足尖点地,已向着人影而去……
    从如梦舫溜出来的正是莫舞影。她要找宋寒池,只想问他两句话:和她成亲真的那么恐怖吗?即使是假的,也不愿意吗?他一定要当着她的面说清楚。
    前面突然多一条人影。月光下,她已认出是她的老爹。
    “舞影,你去哪儿?”他笑眯眯地问。
    “……”她咬着下唇不做声。
    “不要出城哦,因为宋寒池还在城里。”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等如梦舫走了,我们都走了,就要回来的啊。”莫飞道,“自己要小心,你师公那边,有爹和娘,放心去吧。不过,只有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内找不到他或是他仍是不愿娶你,那你就得乖乖和我们回西域。”
    “是,多谢爹!”她大喜过望,原本还以为他是来捉她回去的哩,“那女儿走了。对了,褥子下有一张十万两的银票,是孝敬爹的!”
    “哦?”果然是他的好女儿!
    莫舞影匆匆忙忙开溜,真是吓死她了!不过老爹毕竟好对付。
    转过几个弯后,已瞧不见林阳江,她微微松口气。
    “你这样深夜急奔,要去哪里?”头上突然传来云飞雪的声音。她抬头,只见树上多个白衣人。“你总得先找个地方落脚吧?”她怎么来了?
    “……我去东方楚昭家里。”他家那么大,不可能住不下她的。
    “对啊。”云飞雪咯咯笑,“宋寒池也是深夜离家,不出城,却急于找地方落脚。你猜他会去哪儿?”
    “东方家?”她猛地醒悟。
    “那还不去?”
    “是,是!”她赶忙向东方楚昭的王府而去。
    她的运气真是好,每人都给她提示。宋寒池应该自动投案才对。
    “为什么每次都要我做好人?”东方楚昭送大夫出门,转身瞪着床上的人。
    “你可以不管我的。”
    哼,他是不想管,问题是,若他不管,如梦舫那票女人会不会放过他?尤其是杜纤叶——她若即若离,终不让他见真面目,令他至此都无法猜透她是否是他要找的人,但无论怎样,他已对她有无限兴趣。
    幸亏他非朝廷命官,醉死花街柳巷也没人拖他去“议事”。
    “以你的身手,竟也会感染风寒,真是吓我一跳。”
    “人吃五谷,当然会病,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这样不辞而别,叫莫舞影怎么办?”东方坐在桌前,看烛火在灯心上左右跳跃。金色火焰包裹着青蓝色那焰,不知何处飞来一只蛾,只一下,冒起一阵青烟,跌落下来,已不会再动弹。“你伤了她。”
    “她只要我与她‘假成亲’而已。”
    “……她挑你,因她最信你,否则她为何不找我?无论是怎样的新嫁娘,都不会希望自己的新郎因不愿娶自己而连夜溜走的。这是她们的自尊。”
    “我这是为她好。”
    “不错,”东方苦笑,“若不对她无情,便不会走,若她对你无情,便不会连夜追到这儿。”
    “那丫头……”
    “有云飞雪在,除非你死了,否则上天下地,都会被莫舞影找到。这么晚,我总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在外面晃吧?不过,只要你不出房门,她找不到你——如我是你,便娶她。只要她对你有情,不怕留不住她。”
    “你看错了,我照顾她只是因为她是莫伯伯的女儿。”
    “若真是那样,你便不会替她挡那一箭。那一箭飞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用‘换血大法’时,你又在想什么?你想的,是莫飞吗?如果真是那样,那莫舞影早死了十七八回了。只因你眼里看的,心里想的,全都是她一个人。”
    “你倒比我还清楚。”
    “因为我心里也有一个放不下的。退一步说,旁观者清,云飞雪他们,令尊令堂,莫氏夫妇,若你们眉来眼去什么也没有,他们也不会替你们张罗。”
    “你到底要说什么?”
    “两情相悦不要浪费了。”
    忽然有琴声。《昭君出塞》,曲音凄咽,欲诉还休,如黄沙缥缈,雁声急急,寒风如刀,怨凄之情,浓得化不开。
    东方不知何时已出了门,只剩他一个人聆听。
    琴音从头顶传来——难道那个臭东方楚昭竟将莫丫头安置在他楼上那间房?难怪他溜得那样快!
    舞影,想必真的伤心吧。他也实在无法放下她。
    从何时起呢,将她放在心上……
    清早,披件单衣起床。风寒未愈,尚有些晕沉沉。
    抬头看天花板,不知那丫头醒了没?多半是在抱着枕头呼呼大睡。唉,如梦舫的人清一色“夜龙昼虫”,没办法。
    推开长窗,却连忙闪到一旁——天!他看到什么?!不要告诉他:楼下花园中舞剑的是那个丫头!是否是昨夜一夜迷梦,影响他的眼力?
    都怪东方那“饭泡粥”,昨夜烦得他睡不好觉。
    若他聪明,就该快闪,最好闪离窗前,闪离贤王府,闪离临安——闪到哪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去。
    想归想,那双眼却再也离不开她——她永不会“静若处子”,但必然“动若脱兔”。“倾风剑式”被她耍得前招不搭后式,只求姿式美妙。但一个“清”字诀却发挥得淋漓尽致。如一片粉色云彩,在园中飘摇。凤目中透出隐隐恼意。
    他当然懂她的意思。
    莫舞影的意思就是:我也到了贤王府,你妄想再溜!
    他只剩一脸苦笑。
    唉,慢着!东方又是哪儿冒出来的?!只见花园一角转出个东方楚昭,满面堆笑地拿汗巾替舞影擦汗,她还笑?!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站在窗前连连跺脚,恨不得立刻拔剑去质问东方是怎么回事?那混蛋真是可恶,竟敢对他的舞影献媚!
    可恶!可恶之极!
    他只顾着跺脚,竟没发现脚下的楼板在他的“大力神踩”下,已出现细细裂痕。“轰”的一声后,多了个大洞,少了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他?
    “你们两人别再打哑谜了好不好?”东方楚昭低声央求,“今早他已踩塌我的楼,再这样下去,我的王府非被你们拆了不可。”
    她不语,只是用心弹琴。
    清清淡淡的《出水莲》充斥在龙涎香中。
    东方更是头大。要不是冲着杜纤叶,他才懒得趟这浑水。
    “他现在就在你这间房下,你跺跺脚,他也听得见。若你喜欢他,下去和他说清楚,不过一柱香时间;若恨他,一剑砍了,不过碗大的疤,都随你!”东方道,“你们为何要互相伤害呢?是好是坏,问清楚了也一了百了。”
    一声裂帛之音,只见她双手按弦,柳眉倒竖。
    “问他为何不娶我吗?人家宋大捕快何时将我放在心上过?问他为何不辞而别?哼,他走又为何向我‘辞’?人家亲爹娘都未听见一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砍他?我可没这个胆子,论起来,我也该叫他一声‘宋师兄’、‘宋大哥’,砍了他,我可没他那样狠的心。”
    “说到底,你仍是恋着他。”
    “哈!哈!哈!”她仰天打哈哈,却无半分笑意,“我为何要恋着他?人家都这样了,我还能怎样?!”
    “你这是气话,否则你也不会在这里犹豫不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为何你不想想留下来呢?”
    “……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走一步算一步,至多被带回西域。若运气好,云飞雪肯帮忙,那我多半仍可在中原呆一阵。”她移步窗前,楼下翠竹葱郁。
    但云飞雪帮忙又如何?用骗的,岚泠教一定阴魂不散地跟定她。况且爹娘不是那样容易骗得过。爹虽然爱钱,但大事上从不含糊。娘更是精细人,对着她的眼说谎,恐怕云飞雪都要心慌。
    再说,骗过又怎样?留在中原,只会令她想起他。
    或许,她一开始便不该逼他帮她留下的。
    回西域罢……可是,她又不甘心!
    “我是说留在临安,留在他身边。”虽然东方恨不得立刻用八抬大轿送她出临安,但若是这样,云飞雪非来踢他的王府不可。
    想想真是生气,放着大好姻缘不要,真是极大的资源浪费!他和杜纤叶那段不知拖到何时?
    说回来,若凑成了宋寒池和莫舞影,想来他们将来亦可成他情场上的哼哈二将吧?
    “留下?我从如梦舫追到这儿,就够没脸的了,留在临安,岂不是连里子也保不住?”她苦笑,“况且,他岂不是永远都不必现身?”
    “你该知道他待你怎样。”
    她瞪着楼下翠竹发楞。
    她知道吗?她该知道吗?——她只知道,他救她好多次,将她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或许只是因为她是莫飞的女儿,让他有责任护她周全。
    终究什么都不是。
    “你心里怎么看他,只有你最清楚。”
    可她并不清楚。
    在她看来,宋寒池已远不是“宋伯伯的儿子”那样简单。他是她的一个亲近的人,是一个会令她不舍的人,一个可以伤到她的人。
    也是一个想见却也不敢见的人。
    他们彼此间没有任何承诺,连起码的暗示都没有,一切都不着痕迹。
    她觉得被被背叛,但从道义上而言,既无承诺或盟誓,又哪里来的背叛?
    因为,这都只是她心底的变化,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滋生出来的情愫,连她都没有知觉。当猛然醒时,已一团糟。
    他到底扮演了何种角色,“宋寒池”三个字在她心中到底有多少重量,她已弄不清,搞不明。
    东方叹惜地看她娇艳的容颜中透出丝丝困惑。他知道她已乱了阵脚。
    “情”字中,滔滔十丈软红尘,不是每个人都看得明白。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对个“情”字捡不起,又放不下,将心陷了进去,难免要乱了方寸。“笑看人间几多痴儿女”的是尼姑,是道士、和尚,他们早无性无情。
    暮色渐昏。
    他端坐桌前,脸色铁青。桌上晚餐半粒未动,一旁是一柄三尺青锋。
    今日东方楚昭未到过他的房间,只因他一直和莫舞影在一起!他们在做什么?弹琴下棋,吟诗答对,谈古论今?还是郎情妾意,眉目传情?
    但他听得见琴声,是《出水莲》。他记得也是在贤王府,她曾弹过一首曲子,自此,他便有学习音律。而且终于发现那曲子是《凤求凰》。可是,如今她却在为别人弹奏。
    是否会娇笑?像平时对着他时一样?
    门“吱”的开了,进来的是东方楚昭。人影一闪,剑锋已顶在他咽喉。
    “你心里有火。”东方看他一眼,缓缓道。
    “是你燃上的。”
    “我可没这本事。那是对莫舞影的相思——你的脸色并不好。”
    “你今日一天没来。”
    “所以食不下咽?”东方淡淡地笑,已有下人禀报:他的午膳、晚膳都没有动过。“你该猜到,我和莫舞影在一起。”
    “你们今早好亲热!”他一股子酸味。
    “做戏给你看。”东方苦笑,将剑锋推开,“你该娶见她,而不是在这里踩塌我的楼。没想到你生病还那么‘神勇’。”
    “做戏?”
    “你躲起来的,该你去见她。况且,我亦志不在她。”
    “……她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看着,像是要回西域。”
    “我错怪你?”
    “放心,我不会和病人一般见识。不过,若我是你,必定上床歇着。本来就病得不轻。”
    “……”
    东方叹口气,扶他到床边。
    唉,王爷做到这份儿上,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真是缘尽了,月下老人拿着大葵扇,也无法扇到一块儿去。
    他早已撑不住,一沾枕头,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月光如水。
    门开门合,淡淡的龙涎香飘进来。无声无息中,她已到床前。
    月色如银,清清亮亮地撒到宋寒池脸上,看得分明。俊逸的脸,在月色下,更有摄人心魄的魅力,只是脸色更显苍白。
    东方告诉过她,他得了风寒,是什么使他的内力连区区风寒都抵挡不住?是她困扰住他?
    是的,她怨,她不甘心。可是,她无法不来探他的病。
    他睡得及不安稳,唇微动,唤的是“舞影”。
    纱巾罩得住她的头,她的脸,却护不了她的心。心痛如绞。
    要走,却不料他梦中扬手,扯下她的纱巾,攥在手中。终于,她的泪禁不住,一滴滴落下,一滴滴落在他胸前。
    他到底要不要她?要也罢,不要也罢,却不说清楚。
    一片闪亮,腰间软剑已现……
    “冬雷未震,夏雨未雪。
    且住,且住。
    缘尽缘散。”
    床柱上十八个字,他一睁眼便看见。屋里若有若无的龙涎香,从手中的纱巾中散发出来,她昨夜来过。
    “……且住,且住,缘尽缘散……”他低头沉吟时,东方踱着步进屋。
    “好一个‘且住’。”东方见了,笑着点头,“原来她昨夜已向你道别。”
    “她回去了?”
    “你也可以回去了。”东方坐在椅上,纸扇轻摇,已下逐客令。
    宋寒池转头看他,眼中满是狐疑。
    “回西域了啊。她今早就已向我辞行。”
    “……回西域?!”他一惊,脸色都变了。
    “不是你的意思吗?”东方竟还在他面前摆出一张欠揍的笑脸,“不是你催着,哄着的要她回去的吗?”
    “我该去送送她,论理。”他匆匆忙忙地要往外冲。
    “人家都要你‘且住’了,你还论什么理啊?!”东方拦住他,“你信不信现在去,不被叶竹君来个万箭穿心,也被如梦舫群姝痛欧至死?”平白无故被撬掉一颗“摇钱树”,云飞雪的心情真是可想而知。“你去送她,是要她一路平安,还是想与她泪眼相对?”
    “你别拦我,我非去不可!”他急得直跺脚。
    “你要就留下她,要就别去。”东方也急:他这样跺脚,别又踩塌他的楼!他总不能三天两头补地板呐!“你要是不想让她伤心,就去留下她。如果你已做好‘阵亡’的准备,不如赌大一点,将莫舞影骗到手里。如果这样,云飞雪一定会帮你,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是不是想等她走了才让开?!”宋寒池瞪着还滔滔不绝的东方楚昭,恨不得一剑将他劈成两半。其实,他也不知去了又怎样,但是,他想见那丫头,想在她身边。
    “最后一句:楼下那匹大宛良驹,你骑去如梦舫,一柱香内必到。若叶竹君不放过你,只有莫舞影能救你。”东方楚昭向左移开一小步,他可不想作了“炮灰”。
    “谢了。”他已一阵风似冲出去。
    谢天谢地!东方松口气。两位“瘟神”总算都送出门,他要拿香来拜一拜,希望云飞雪、云大仙莫再教这样的人到他府上来。他是堂堂王爷,不是媒婆!他连自己的福晋都没搞定,哪儿有本事再去与这两个“混世魔王”过招?!
    他想到杜纤叶,不由叹气,轻轻跺一下脚——“轰”一声巨响,人已不见,多一个大洞。
    他真的想干掉宋寒池!
    “已第三天,今晚等舞影回来,我们便可以回西域了。”莫飞坐在大堂,同妻子说。他们无法在中原呆久,无论如何三天内必要回去。
    云飞雪正忙着给她的财神菩萨上香。唉,老天保佑,她可以顺顺利利地将莫舞影卖给宋寒池,大大捞一票。
    青鸟仍在磨着凤禘炎收她为徒,现已被拒绝无数多次,但仍乐此不疲。
    “哎,”莫飞看到妖冶美丽的青鸟,和坐在一旁品茶的杜纤叶,突然计上心头,“禘炎,如今我们膝下仅有两女,晚年冷清。飞雪、青鸟和纤叶情同姐妹,不如收为义女,意下如何?”
    凤禘炎笑。当然,当然,三位姑娘年轻貌美,定能让他收到三份巨额聘金。
    他的晚年,自然不会冷清。
    “好啊,好啊!”青鸟一口答应。反正“徒弟”与“义女”异曲同工嘛,“爹!娘!请受女儿一拜!”
    “有我这个女儿,可未必有福气。”杜纤叶也盈盈下拜。管他的,反正她也不吃亏。将来中原无立足之地,就投奔去西域好了。
    云飞雪笑眯眯地看莫飞一眼,突然从裙下拿出算盘。
    “这是干什么?”青鸟莫名其妙。
    “良禽择木而栖。咱们云老板的‘木’,必定是摇钱树、发财树。不摸清咱爹的家底,她可不会胡乱认亲。”杜纤叶一边悠悠然品茶,一边一语道破天机。唉,她那个新认的爹,也不是省油的灯。
    凤禘炎笑吟吟地看莫飞。瞧他气定神闲,想来早已计算过云飞雪的底子。他的帐收得未必像她那样狠,但“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在岚冷教,只进不出。而云飞雪要供这么大的一条船,进的多,出的也多,不是莫飞对手。
    云飞雪收起算盘,笑眯眯地叫一声:“爹!娘!”莫飞的银票比她多,认作干爹,迟早都到她兜里。
    是谁说要了无牵挂和她到深山隐居?——凤禘炎只剩苦笑——一转眼,她又多三个女儿!
    “娘,你可不可以告诉女儿,你是如何保养?”云飞雪已开始打“驻颜术”的主意,只要天下的女人还爱美,她必然有的赚。
    “娘!”莫舞影突然进来,“我们回去吧,马上就走。”
    凤禘炎已明白发生何事。
    云飞雪也明白,头有两个大——真是服了他们,这样也会被“退货”?!那臭小子还害她损失一员大将!好,她要宋家“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柳树得春风,一低复一昂。
    谁能空相忆,独眠度三阳。
    疾足一骑直奔林阳江,马上人正是宋寒池。到头来,他仍是无法风清云淡地不放她在心上。他要见她,可是见到又如何呢?
    但不管怎样,他要见莫舞影!
    林阳江畔,站住大帮人。云飞雪为首的如梦舫群姝,连宋家夫妇也在,却独不见莫舞影他们。众人见他心急火燎地赶来,都一愣。
    “舞影呢?”不及下马,他已吼。
    云飞雪虽然恨不得一脚踹他下马,但也决不会放过“翻身”的机会,手指点向天边一个白色平台,“沿江追,可以追得上。用‘飞云梯’上去,不用怕,舞影不会让你摔死的。”
    他立即策马追。
    江林突然拔下头上金钗,一扬手已刺在马股上。马儿狂嘶,如箭般蹿出,“这样才像马啊。慢吞吞简直像乌龟!”
    众人都张大嘴瞪着她。
    宋清音睨一眼云飞雪:不过是个豆蔻年华的女孩,竟认出寒池的武功路数,还轻而易举指明要他施展本门轻功绝技“飞云梯”,决不简单,要好好查查……
    宋寒池真的好惨,挂在马脖子上,不敢乱动,生怕摔在地上被马踩死。
    不过幸好在靠近那座巨大平台时,逐渐慢了下来,否则他便可以去西域等莫舞影了。
    “莫舞影!舞影!”他重新回到马背上,吼得响彻云天。足尖一点已冲上云霄。
    “是那个臭小子!”叶竹君也听到他的叫声。
    “师公!”莫舞影知她心意,已按住她双手,“若你要杀他,我也不活。”
    平台轻晃,他已站在众人眼前,已汗流浃背,腰间纱巾飘飘,却是莫舞影之物。
    莫飞和凤禘炎不由相视而笑,想起年少时光,眼底情意浓浓。
    然而,却无语。
    他凝视莫舞影,已不舍再放她走。半晌,伸出右手,她嫣然一笑,天地为之失色,将右手放入他掌中。
    “家父会将聘礼与聘金送到西域,岳丈大人。”宋寒池搂她入怀,对莫飞道,一声“岳丈”已敲定阵脚,不容反悔,“我想舞影不舍得离开我,我会照顾她。”不等他回答,已双双跃下平台。
    “这样不合礼数吧?”莫飞待要阻止,已不及。
    “你们那时岂止‘不合礼数’,简直就是离经叛道!”叶竹君冷言冷语。莫飞与凤禘炎只得一脸苦笑。
    宋寒池与莫舞影却未料到下面竟是无落脚处的林阳江,眼看便要掉进江里喂鱼。
    一条渔船如梭般极快地荡到江心,船篙一撑,已到他们身边,伸篙在两人足下一拨,四两拨千斤,他们稳稳站到船上。
    正是杜纤叶。
    “幸好你来。”莫舞影抚着心口怕怕。她的水性真是老天见了也要落泪。
    杜纤叶嫣然一笑,“咱们的‘云小妹’可放话出来了:死人不值钱,不会上墙入户,不会偷金摸银,她要活的,好拿去谈价码。”
    好可怕!
    宋寒池与莫舞影同时背脊一阵发凉。
    忽有琴声,空中传来歌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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