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舫

3 阮曲


戌时。正是如梦舫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而二楼却仍风清云淡,酒色不侵。
    杜纤叶一手抱阮,一手拈弦,正照着谱子练指法,案上香炉里焚着天坛奇香,香烟袅袅。
    有人进来——不用看,也知道是云飞雪。因为她在如梦舫上,没有敲门的习惯,整条船都是她的。
    而且,不用听,也知道是什么事。
    “贤王爷又来了?”
    “他的银票又来了。”云飞雪向来只关心银票,一屁股坐在桌边,倒了杯茶吞下肚,“这个时候,色狼云集,他不来守着你怎么行?”
    “他该守着他的银票。”
    “他想到你房里。”
    “我没空应酬他。宋寒池在莫舞影那儿说话,你就让东方去搬张板凳,坐在他们房前放哨吧。”相信他们会“舞剑”给他看。
    “你没空没关系,只要他的银票有空就行。你只要拿银票来给我,你把他剁也好,切也好,都不管我事。”云飞雪起身出门,“你准备一下,他很快就来。”
    唉,真要命,云小妹向来只收钱不办事。杜纤叶最怕见东方,无奈摊上个连娘都可以拿去卖的老板,不死也去半条命。
    她顺手拿过纱巾罩上头,不让他看清自己的真面目。
    东方已到门口。
    “民女见过贤王爷。”像往常般,她盈盈行礼,不着痕迹地避开他伸出的手,退过一边。
    “还不打算以真面目示本王吗?”他熟门熟路地进门落座。
    “贤王爷若是来看美女的,恐怕要失望了。光是城南‘观月搂’,城西‘缕翠苑’,城东‘藕香阁’就够王爷看的了,犯不着花那么大把银子到如梦舫来。”
    “天天来的又不止本王一个。”
    “如果你也将一半家当送到如梦舫,一半家当送到西域,那又是另一码事。”看看那宋寒池,白天在外当捕快,晚上找莫舞影卿卿我我,除了礼数不合外,别人也无多话。“但你是王爷,恶言恶语传进皇太后耳里,如梦舫也担不住。”她随手斟两杯茶,奉一杯给他。
    “没想到你对宫内的事也清楚。”他啜口茶,偷偷乜她一眼,他逃亡在外的未过门的妻子,是将门之女,曾三次拜见皇太后,对宫内事有一定了解。他注意到案上的乐谱和阮,“你还未弹过阮给我听。”
    “王爷是来听曲的吗?”杜纤叶在纱巾后洞察地笑。
    “这么说来,你知道本王的来意喽?”东方的眼神很睿智,他从不敢轻视她的智慧,就像她从不敢轻视他一样。
    他要找的人,三年前已很聪明,而且灵气逼人。那么今时今日,她便应当更聪明,更有灵气!
    “……听说贤王爷未过门的妻子也叫‘杜纤叶’,是吗?”她淡淡道,“王爷是为她来的。”
    “你到如梦舫有多久?”
    “一年。”
    “之前呢?”
    “没人会问‘之前’的。除了莫舞影,如梦舫上的‘之前’不是王爷您承受得起的。”杜纤叶淡淡地笑。如梦舫的人,都是要逃避什么——落迫、寂寞、担忧,或者是血泪。相比之下,只有莫舞影是为了逃避严厉管教,才躲到船上。
    “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想,她已不在人世——一个孤女,一个朝廷钦犯,要在这乱世上存活下来,凭着她手无缚鸡之力,可能吗?”
    东方顿感失望。她不是他要找的人。他未过门的妻子是将门之女,自小习枪法、箭法、剑术,看来这点她不知道。
    楼下突然喧闹,不会又是什么江洋大盗吧?
    忽然有婢女在门外叫:“叶姑娘,观月搂、缕翠苑、藕香阁来砸场,云老板请你下去。”
    砸场?她们怎不去绝食、上吊以示抗议?
    “贤王爷,民女失陪一下。”她匆匆离开。
    他也仅剩苦笑:胭脂堆里也正硝烟滚滚,是该说天下太平,女人吃饱没事干,还是说天下将亡,定有妖邪?
    环视房间,香烟缭绕,清雅脱俗,平时杜纤叶只在外房接待他,内房长什么样子,他还没见过。
    移步内房,只见一张梅花回纹图案的架子床,倚墙而放,挂翠竹纹绸帐,一床鹅黄锦被,一旁是一张梳妆台,铜镜明亮,映出一幅字画。回头看,只见墙上挂一幅字画——黄昏柳下,孤女泪湿。旁题:“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几,何悟不成匹。”字迹与他房中“真容相”上题字相同,画意流转,与“真容相”显然出自一人之手。
    东方不由惊诧。
    不自已倒退一步,不知撞上什么,转头一看,原来是撞落一旁香妃榻上绢扇。笑意渐浮上他的眼——撞落绢扇,却露出扇下一枚琉璃镶金耳坠,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枚一模一样的耳坠。
    谁说她不是他要找的人?!这下凭她再聪明也赖不掉。
    ……杜纤叶下楼,底下大厅好大阵势:莺莺燕燕济济一堂,三家堂子的姑娘有备而来,丝的绸的,翡翠玛瑙,满目皆是。
    “好一股子桂花头油胭脂香。”她轻笑着站到云飞雪身边,云飞雪仍是笑颜不改,但是笑归笑,妨碍她做生意,杜纤叶相信她们会死得很难看。
    如梦舫四十九名挂牌姑娘,四十九名歌舞伎,四十九名婢女,一字排开在云飞雪身后,早就极有经验地穿戴好,带的、挂的加起来也可开十几座银楼,各有各的神态表情,或蹙眉含嗔,或嘴角轻扬,全都是云飞雪“钦点”的招牌表情——谁让生意太好,几乎每到一处,都会有人来砸场,全都百练成精。
    青鸟、莫舞影和宋寒池也都站在云飞雪身边
    云飞雪坐在桌边,呷一口茶,不动声色道:“这么多姑娘奶奶都涌上我的船,不知有何指教?”
    缕翠苑的王鸨儿是个火爆脾气,先蹿了出来,“你们这艘船在这里呆得太久,该撤拨了。没理由在别处吃不开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云老板,”笑眯眯的观月搂刘鸨儿出来拦住王鸨儿,“论规矩,在这里做生意,我们不拦,为着生意不好作,大家吃的是同一碗饭,有什么难处都心知肚明。古来的规矩:你在我们地界上生财,好歹要拨三成让我们活口。”
    “没理由喂饱你们外人,倒饿死了咱们这些土生土长的。”藕香阁的钱鸨儿也跳出来。
    “呸!你不拿镜子照照,奶牙还没退齐呢!当年你姑奶奶我出来干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哩!”
    “你都年老珠黄了还不快收山?小心在这儿又蹦又跳的,扭了腿,闪了腰——若你们今日下了拜帖,备了四色礼物来,或许我看在三位奶奶年老色衰,姑娘们也都勉强的份上,会拨几注生意给你们。不过现在看来不必了。”
    “烂掉你的嘴!聪明的就给我滚蛋,否则别怪老娘我不客气。”
    “看在你们是客的份儿上,让你们挑:文斗还是武斗?”
    “什么‘文斗’?什么‘武斗’?”
    “文斗就是各选姑娘比样貌,比穿戴,比琴棋书画,赢了不伤和气。武斗就是管它眼鼻子嘴,一拥而上,砸开了再说,”云飞雪放下茶盏。
    “当然是武斗。”王鸨儿一看便知道,她们带来的人少说也是如梦舫群姝的两倍,上去便是扯发撕脸,让她们开不了工再说。
    云飞雪笑吟吟:这帮愚妇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文斗她们肯定输定了,武斗输得更难看。不要说不过三家堂子的姑娘,就是全临安的女人都涌到这儿来,还不是三姝一出,谁与争锋?
    唉,愚钝是无药可救,不需要借口的。
    只见她们抄盘子的抄盘子,抡椅子的抡椅子,抬起桌子就冲上来——左右嫖客统统退后几步,知道“娘子军”的厉害。
    其势惊天地,泣鬼神,撼长城。
    “啪啪”两声击掌。
    青鸟、莫舞影、杜纤叶人影晃动,已一齐闪入对方的阵势,打退她们在其次,最主要是保住盘子、杯子、椅子、桌子,云飞雪的算盘不吃素。
    人影个个往外飞。
    反正医药费不用如梦舫出,夺回如梦舫的东西,一脚踢出去就行了嘛。只见杜纤叶一手盘子,一手杯子;莫舞影所到之处,椅子成行;青鸟“收下”所有桌子。
    眼中顿觉清爽。
    只有莫舞影还在那里嘀咕:“踢那么多脚,小腿会有肌肉。”宋寒池忙过来“护驾”。呵护备至地护送到一边。
    周围嫖客张张大嘴皆成“喔”形,如梁上燕巢,唉,正常现象。
    云飞雪一扬手,众女没事人般散开。
    “色”字头上一把刀。如梦舫依旧一片歌舞升平,夜夜笙歌的繁华景象。
    只有杜纤叶等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快结束,跟着云飞雪到一边。
    “我要她们以后再没力气上门闹事。”
    “青菜萝卜?”莫舞影摸着下巴想。
    “稀饭吧?”青鸟估量。
    云飞雪笑着摇头。
    “现在已不流行啃树皮、嚼观音土了。”杜纤叶提醒她。
    “对哦。”云飞雪无奈地摇头,“那没办法了,赏她们一碗米汤吧。”
    也好,看那王鸨儿皮厚肉肥,反正也饿不死,不过是帮她瘦下来,早一点“金盆洗手”而已。
    云飞雪看见宋寒池乖乖地站在不远处,眼望天边——对哦,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公门中人嘛,等西域那边运来嫁妆之后再成亲,看来莫舞影一时还下不了“贼船”,总不能让他来个“窝里反”吧?
    “银票、现银都留下,其余的变卖了飞鸽传书带去西域。”唉,为了早日得到干娘的“驻颜术”,只好改改规矩了。
    众人各归各的。
    唉,在船上不但作乐师,还要兼保镖兼夜盗。云飞雪不发财,谁发财?杜纤叶回房,一推门已有劲风袭到,不及细看,一掌拍出,却被架住。身形急转,不料脸上一凉,罩在脸上的纱巾被挑开。
    “是你?!”她看清对方——东方楚昭。
    “我终于找到你。”
    “未必是好事。”她走近案旁,淡淡道,“我已非当日将门之女。”
    “那又怎样?”
    “不一样。”银光一闪——她从案下抽出剑,指向他,“你是王爷,我是钦犯。许多事情已不是三年前的样子了。”
    “你很清楚:为了你,我可以不做王爷。”
    “你也可以马上就去报官。”
    “你会杀我?”
    “……”她眼中寒意渐盛。
    “我等了你三年,如果不是遇见你,我还会等下去。若你要杀我,我不会皱一下眉,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你走吧。”她的剑缓缓放下,“再不要来如梦舫。记住:我们两个人,一个是天,一个是地,我不会拉你做垫背的。还有,杜纤叶已经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你知道我要什么。”
    “你走,否则我会改变心意。”杜纤叶握紧掌中剑。
    东方转身走。“我会再来,不会扔下你不管。”
    她苦笑。
    这世界哪儿有什么“扔”不“扔”的事情?一切都自顾自罢了。
    门静静合上。
    她再也撑不住,摊坐到地上,泪静静滑落。
    早就该料到有这样一天的,不是吗?
    “为什么请本王喝酒?”刚才东方一出门,就被云飞雪半途“劫”了回来。
    “贤王爷印堂发黑,看来要破财。”
    “你知道是什么事?”
    “猜到几分。”云飞雪笑眯眯地斟酒。
    “本王不介意将全部家当拱手送人。”
    当然,否则她连白开水都不会供应半滴!
    她向来要财不要人。
    春日慵懒,青鸟趴在桌上哈欠连天。
    云飞雪多半躲在那个杜纤叶为她设的、连蚊子也飞不进半只的银库里,苦干实干。莫舞影重色轻友,一定是缩在房里为她的未来夫婿补臭袜子。就连杜纤叶也大门不进,二门不出,在生谁的闷气。
    好——无——聊——啊——
    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呃……光是吃饱了长脂肪。
    “卟”头上吃一爆栗,睡眼惺忪地看,竟是云飞雪。
    “哎,今日你不必‘炼金’啊?”青鸟脱口而出。
    “我来和你要一种药。”
    “什么药?”
    “能让人生重病的药。”
    青鸟眼珠子一转已跳起来。“又有什么好玩的事?”
    “患难见真情。”
    “患难见真情”可是千古名句。“真情”已备,惟欠“患难”。贤王爷将所有家当都抛开了,她当然要帮这个忙啦。
    “……杜纤叶?”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我也要玩!”
    “好。”云飞雪笑,有人甘愿为她“顶缸”,再好没有。反正青鸟的剑也很厉害,东瀛功夫也够看,相信不会那么惨,被东方和杜纤叶大卸八块吧?“最主要是尽快把药给我。”
    “那还不简单,管它麻黄甘草,巴豆田七,下在一起吃下去,不一命归西就不错了,还怕他不躺下啊?”
    “可别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放心。保管神医看了也说是绝症。”
    “我要你下在贤王爷的饮食里。”看她如此“积极”,云飞雪改变主意,索性一齐交给她。也好,药星子也不沾上半点,赖起来更方便。难得青鸟那样“忠心不二”地想做“枪手”,就顺带也当“炮灰”吧。
    “贤王?你想谋财害命呀?”
    “那就要看你的了。若你的解药管事,就是谋财不害命。否则,就谋不着财,害了命。所以,解药很重要——你那个‘不炼解药’的例,要破一次。我只是要别人‘患难见真情’,不是‘人鬼殊途’。”
    “那个要‘见真情’的是不是小杜?”
    云飞雪笑而不答。反正等她向贤王爷“表完情”后,追在她身后又打又杀的那个就是了。这样的话,等下次为她设计“患难”的时候,杜纤叶一定会给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如今这艘船上闲下来的就只有青鸟了。这样大的“资源”不加以利用,会对不起她“云飞雪”三个字。若改成“银票飞雪”或“黄金飞雪”便更好了。
    “这几日,杜纤叶似乎也变乖了。”青鸟托着下巴在那里哀叹。
    “她一向很‘乖’。”杜纤叶的沉静和城府,云飞雪很清楚。
    经历过风雨的人,性格会变得沉稳,面对问题会表现得很有策略。就像杜纤叶——当然青鸟明显例外,她的性格显出更为绮丽绚彩的一面,面对问题时看似什么都不在乎,根本懒得去面对。
    其实都只是伪装而已——这个道理,莫舞影便不会懂。
    “云飞雪……?”青鸟惊异地看到她的目光变得隐忍。
    “唉,女大不中留。”她叹口气。
    “你真的只有十六岁吗?”青鸟乜她一眼,“为何我觉得你已有六十高龄,老婆婆?”
    她哼一声出门,经过莫舞影的房和杜纤叶的房,忍不住要瞄一眼。明知什么也看不到,却禁不住想起前几日那个幸福的小女人拿绣品给她看。明明是“野鸡钉在木桩上”,却说是“凤凰站在梧桐上”。哪儿有颜色那样杂的凤凰?分明是只快要被风干的、神情痛苦得要命的野鸡嘛。而那梧桐叶也如片片锦旗,可这样明显的差异,那丫头却看不出来。
    听说她还要绣“鸳鸯戏水”的枕头套,云飞雪可是很婉转地暗示过她:她很怕“鸳鸯戏水”弄成“鸡崽掉进池塘里”。但不知是因为她的暗示太婉转,还是那丫头最近变得比较“单纯”?她仍是欢天喜地地躲在房里舞针弄线。长久下去,相信她的体重会变得令抬她过宋家门的轿夫头痛。
    至于杜纤叶嘛,是该呆在房里多休息。因为挨下来,她会有好几个不眠夜。
    莫舞影从未想到一扇门后面会藏那么多支箭!只差一点点,她就成了“小命无影”。这样看起来,她丢鞋裂衣的后果,也就不那么惨痛了。
    “杜、纤、叶!”她伏在梁上,看下面满地的箭阵,咬牙切齿。
    “我以为会是云飞雪。”杜纤叶坐在房里不温不火道。就是怕她来为东方当“枪手”,才设下这样的机关,没想到莫舞影来。不过幸好她没想要云飞雪的命,否则莫舞影岂止只挂在梁上下不来那样简单?“我记得我说过:我心情不好时别来推我的门。”
    “什么时候说过?!”
    “你第一天上船时。”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翻出来讲?!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心情不好?”
    “门里会射箭出来时便肯定不好。”
    屁话!她看见门里射箭时心情也不好!
    唉!莫舞影尽力缓解自己气愤的心情:也对嘛,在云飞雪手下,早晚要神经质的。况且,她也没有一个可以像寒池那样拿来发泄的人嘛。
    “……你这样会老得很快。”
    “你来做什么?”
    “云小妹说你在‘悟禅’,叫我来看看你。”怪不得她自己不来!“告诉你个消息:东方得了重病。”
    “是云飞雪叫你来说的吧?”
    “今早我和寒池去探过病。他病得很重,御医说是五脏俱伤,聚了满堂,都急得团团转。”
    “你是说真的?!”人影一闪,杜纤叶已冲到门前。
    “我还煮的哩!”莫舞影翻了翻眼,“除了你这个‘悟禅’的,全临安都传遍了。”
    “怎么样?”
    “两个字:挂点。这样下去,不用几天,你的佛祖、菩萨便可以见到他了。”
    杜纤叶一下呆住。
    有没有搞错,怎么可能?!他前几天还在这里活蹦乱跳的!怎会染上怪病了?
    就连御医都没办法吗?
    ……他要死了?
    “东方说,要见你一面。相识一场,好歹去见他最后一面。”
    她不语,只是木然关上门。
    她不信:东方楚昭怎么会死呢?!他才刚刚找到她啊!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没有发觉握紧的拳中,指甲已划破掌心,血从指间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滑落。
    已过三更,房中烛光如豆。
    他倚窗而立。
    屋外清风明月,繁星点点,空气中弥漫竹林清香。从窗下望得见的池塘,月色下银光点点,织成一片荧蓝色的迷幻的网。
    一阵清风拂动他的衣袂,飘飘欲仙。他知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莫舞影说你要见我。”杜纤叶不知何时已到房中。裹在湖蓝色斗篷里,形同鬼魅。
    “如果不是这样,你便不会来?”
    他的声音中充满苦涩。
    “……你该躺在床上。”
    “让你趁我睡着时,看看就走?反正我已等了三年,也不差这一晚。”他缓缓道。
    “你该保重自己的身体。”
    “这不是很好吗?你是钦犯,我是个行将就木之人。你不会再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吧?”
    “你……”
    “我不信你可以对我无情。”
    “父母放我逃生,不是为了让我去连累你。”她淡淡地笑,“我没想报仇,也没想来投靠你。我惟一的目的,只是要活下去。你我之间,在三年前便已了结——你更不必装病来骗我。”
    “骗你?”
    “这个世上,没有谁会毫无前因地突然暴毙的,你也不例外。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淡淡苦笑,只觉喉头一甜,捂着嘴的手指间有血色的液体溢出来。不错。没有谁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暴毙的——这是老天在惩罚他,因为三年前没能救她。可是,就这样死了,他不甘心!
    他才刚刚找到杜纤叶!
    “那个耳坠子,你还给我吧。”她一心要断个干干净净。
    她现在的身份,是“钦犯”,不是吗?即使逃到如梦舫上,这也仍是事实,不可变更。只是,从东方出现的那天开始,这个事实变得更为沉重,如针般刺在心上。只要看到他,想到他,她的心便会疼。
    而只要他不死心,那么,她就一定会拖累他,而她的行踪也一定会被朝廷发现。
    这一点,在她逃离杜家时便已想到了。
    他张嘴,想要说“办不到”,却是大口鲜血直喷而出,一阵天旋地转。见他倒下,她忙去扶,却见东方脸若重金,形同槁木。
    “你真的……病得那么重?!”杜纤叶心慌意乱。她以为是他设下的局而已。
    “你会伤心吗?”东方已从她眼中的泪光点点中得出答案——说什么“三年前便已了结”这样的话,都是骗人的。她的心,她的情,从眼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给我一句真话?”
    杜纤叶用丝巾抹去他嘴角到的血,见他气息渐平,稍稍松口气。听到他在问,已猜到他要问的是什么。
    他会问:她还是不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她的心里还有没有他?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吗?”他淡淡地笑,他知道她很聪明,即使不及云飞雪,但她的智慧也不容轻视。
    “你放心,一个人要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她微微转开头,怕自己的泪掉下来,“或许,等病好了,你会清醒,会发觉自己太傻。”
    如果他能好起来,她可以离开临安,离开中原。或许,是她对他仅存的一点憧憬,为他带来厄运。
    是个不祥的人……
    “如果我死了呢?”
    “……去黄泉,告诉你答案。”她凄然而笑,却有泪滑落,“我已经漂泊了三年,太寂寞了,爹和娘想必也在等我吧。”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东方握住她的手,“我从未介意你是什么身份,就算你明天要正法,我也照样可以告诉天下每一个人:我要娶杜纤叶!只是,或许在那以前,我就已经入土为安了。”
    “不会的!”
    “如果侥幸不死,我们一起离开临安,所有的东西都给云飞雪好了。我只要你,无论去哪里,我们一起走。”
    “如果我可以忘记仇恨,你也就可以忘记我。”她轻轻抽出手,“我该走了。”
    “彩蝶起重花,碧水弄清波。
    翠莺鸣远岫,杨花舞春风……”他低低吟。
    “……道人间天上,望空水悠悠。
    若要两心知,何以慰相思?”她一愣,不自觉接口。
    “你连这首诗都忘不了,怎么能要我忘记刻骨铭心的你?”他悠然道,“你是怕连累我,对不对?”
    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头也不回地走了。
    蓝色斗篷在夜里如初绽的鸢尾。
    东方看看着她消失在夜里,扶着桌脚,只剩一脸苦笑:她果然一点没变,脾气还是那样倔。或许,不久等他倒下之后,她会后悔今晚没有说出心里真话。可是,这个美丽、智慧、倔强、傲气,甚至还有点可恶的杜纤叶,却是他一心一意,一心一意地爱着的女子——致死不渝!
    “彩蝶起重花,碧水弄清波。
    翠莺鸣远岫,杨花舞春风。
    道人间天上,望空水悠悠。
    若要两心知,何以慰相思?”
    这首诗,是她十六岁那年吟作的。那一年,她们一家到临安来,就暂住在贤王府。也就是那一年,杜老将军亲口允诺将女儿许配给他。
    这首诗,是她惟一送给他的稍露心意的信物。
    她是爱他的。
    她是爱他的呵——他早知道。然而,他们之间,却像是在打仗。只因为他爱的这个女子,有智慧,也有傲气和臭脾气。
    而他,只有一身莫名其妙的重病和不知道有没有的未来……
    “昨晚,小杜去贤王府了吧?”青鸟伏在桌上哈欠连天。唉,最近似乎想不出来要炼什么有趣的□□,太闷了。
    云飞雪站在窗前淡淡地笑,惊鸿绝艳,“是吗?”她反问。风拂在脸上,漾起缕缕秀发,一只野鸭游在江面上,划开道道水痕。
    “我想知道她有没有‘见真情’?”
    “没有。”
    杜纤叶一向理智,既然她已拒绝东方楚昭一次,那么必定会有第二次。云飞雪看不透她,但看得清。要想将她玩弄于股掌上,可不像对付莫舞影那样简单。
    她只是担心杜纤叶会不会发现东方是中毒呢?青鸟说她给东方吃的药,是草药,平时用的,不含剧毒,不过也可以害他大病一场,但绝不会有中毒症状。可是,杜纤叶很聪明的。
    “说真的,我真的可怜贤王爷。”青鸟缓缓摇了摇头。她那帖药有多重,她最清楚,够他受的。这就是吃错药的下场。
    不过,反正她也已经无情无义了,就不必改做好人了。当务之急,就是要有得“玩”,否则在这条船上岂不是闷死?
    好在东方盯上杜纤叶之后,一样没好日子过,只是多她青鸟的一点点“荼毒”而已嘛。“买一送一”啦,谁教他给云飞雪的报酬多了那么“一点点”呢?
    呵呵,惨了……
    “青鸟。”
    “嗯?”
    “不要把贤王爷毒死哦。”云飞雪突然道。那样的话,他的财产大部分都会收入国库,那她岂不是太亏了?不过……“只要官府有一笔令人满意的报酬,我会绑你去领赏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青鸟嘻嘻笑。
    废话!像云飞雪那样的老板,其风格从银子这一角度来看,是很容易明白的。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要谋取最多利益。
    很简单嘛。
    她也不会那么傻去毒死东方的,做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她没这个雄心!
    “在应天,有十二名少女离奇失踪。”云飞雪悠然道,右手探出窗,一只小鸟停顿在她的掌中,被她捉住,“你该猜到她们有何下场。”
    “我希望老头子不是冲着我来。”她不以为然,“我以为他早就已经挂点了。”
    “在中原,这叫‘采阴补阳’。虽说是邪术,但也不是一无是处,全无作用。”
    “开玩笑!他已年过古稀了,酒色无度……”青鸟只剩叹气。
    真是不公平!像东方楚昭那样玉树临风,又有钱又有情的翩翩佳公子,躺在床上,生重病;那老头子已七十多岁,皮肤在似风干桔皮,一把枯骨还能玩什么“采阴补阳”!可见老天是没有眼睛的。
    “……信念是可以创造奇迹的。”云飞雪逗弄着掌中小鸟。不论怎样,阎罗王和少女比,傻瓜也会选择少女的。那么那老头掠走少女也不是什么怪事了。
    “屁话!我天天祈祷老头子吃饭团噎死,走路被绊倒摔死,晚上被屋顶砸死,下雨被雷劈死——光是我每天祈祷的口水,聚起来也够淹死他。结果呢?他还有精力去享用少女。”
    “也对,我的信念也没令我发财。”云飞雪叹口气,轻轻放飞小鸟——它还太小了,没有几两肉,没人会买。“我希望他不会来‘看望’你这个在中原的‘熟人’。”
    “应天到临安,够他死上好几十遍的了。说不定,他现在就已经被饭团噎得喘不过气来了。不管怎么说,我也很强悍。”青鸟笑。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像哭。
    看来如梦舫的人会越来越少。云飞雪在心底笑。
    唉,没办法,谁让她要供养七百多人?若是没有东西填饱他们的肚子,他们会搅得天下大乱,到时又要她拿钱来解决问题,逼得她这个“当家的”要卖掉麾下的“镇山之宝”来养活他们。
    真是要命。
    她摸出一枚铜板,向上抛出,又接住,握在掌心,问青鸟:“正,或是反?”
    “反。”青鸟随口说。
    她想要打开,却停住,然后直接将铜板放回钱袋。
    “怎么了?”
    “其实,正和反都无所谓,最重要是它是我的。”就像杜纤叶和青鸟,和东方,他们是怎样并不重要,最重要是她有钱赚。
    她要担心的,是可以拿到多少银票,是今日的粮价公不公平,是明日的粮价会不会涨!很简单,浪费了她的绝顶聪明。
    在进入厨房一丈内时,杜纤叶不得不很小心——有人告诉她,今日莫舞影心血来潮,在厨房里学做菜,相信此时,厨房已基本处于“半毁灭”状态。
    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她立码就上梁,当然莫舞影的破坏力应该不那么简单。她已安排好退路:系在腰间的天蚕丝,只要轻轻一扯,绕在船舷上的简单装置就可以轻而易举将她极快地拉开。
    说到底,她可没有本事于胆量就这样进入被莫舞影占领了的厨房。
    “莫舞影?”她小心翼翼探头进去看。
    哇!什么呀?满屋的“炊烟”弄得她泪如泉涌,什么也看不见!黑乎乎的……“炊烟”应该是从烟囱里出去的吧?那样才是“炊烟袅袅”,才有意境啊。
    谁能想到同样是炊烟,进不了烟囱,上不了青天的,会变成这样的灾难?真可怕……
    “莫舞影?!”那丫头不是成了“烟熏人肉”了吧?
    “杜纤叶,救命!”有个人没头没脑地扑上来抱住她,听声音,正是莫舞影。
    看吧,也便知道没好事!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一扯腰间的天蚕丝,两个人直甩出去,直接被扯到船尾。
    “你是谁?”杜纤叶一愣。
    “莫舞影呀?”
    “不,你是莫‘黑’影!”杜纤叶一把拉她到船舷边,“你好‘白’哦,我从未见过这么‘白’的美女哩。果然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美女呀……”话未说完,她已笑成一团。
    “啊!”莫舞影朝江中一看,清澈江水印出她那张已被熏成黑炭的脸。“天哪!”她忙不迭地拿了丝帕来擦脸。
    “那是什么啊?”杜纤叶指了指她的裙裾。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只“钓”在她裙裾上的,四只脚,背壳的,长得好像王八噢……
    “啊?”她低头去看,“它它它它……怎么还没有被甩掉啊?!”
    “到底怎么回事?!”杜纤叶冷眼看她一阵上蹿下跳。不要告诉她:就是这只王八害莫舞影在那里喊“救命”。“你要是暂时宰不了它,又不想碰它,我看,你还是把裙裾割下来算了。”
    话音刚落,一声轻响,那只王八已随半副裙裾跌落到甲板上。
    “我已经给它烧过香,超过度了,它却还不肯让我宰,脑袋缩得比我的刀还快,不小心还差点被咬。怎么有这样可恶的东西?!”莫舞影总算松了口气,在那里呈“茶壶”状,指着那只爬行动物咬牙切齿。
    “厨房怎么有那么多烟?”
    “我有扔草进炉膛的,只是我忙着对付这只坏东西,不知不觉就……”
    “你是不是拿刀对着它?还告诉它你要炖了它来给宋寒池补身体?”
    “……我还告诉它:既然兄弟姐妹都在‘那一边’了,它留下来不是太孤单吗?已经给它上过香,它早死早超升。”
    “再笨的王八也要咬你!你不该让它看到刀的,要笑,让它以为你不是想杀它,然后等它不注意时,一刀两断。”
    “……是吗?——你怎么到厨房来找我?”
    “你看这个。”杜纤叶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她。
    “……你可别告诉我这是一贴药。”莫舞影边看边说,“这帖药吃下去,不死也差不多了。”
    “全都是相克的药,而且还那样烈性。”
    “在体内进行‘龙虎斗’,心肝脾肺肾统统会牵连到。”
    “而且光凭切脉,观色是无法发现的。”
    “是……东方楚昭?”莫舞影猜测。杜纤叶向来不喜欢管闲事,能让她花工夫去验谁的毒,那,这个人一定很重要。
    是东方楚昭吗?记得他曾说过,杜纤叶很像某个人(可那时,他连她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是他吐出来的血中含有这些药。”杜纤叶答得很平静。
    “你懂医术?”
    “略知一二。”反正肯定比莫舞影的厨艺好,至少她在学医时,没有烧掉师父的药房。可是,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没有办法解毒。
    “我娘说过,这样的毒决不可以用烈性药来解,否则会肠传肚烂。温和的药,虽然能以柔克刚,但拖得时间太长,也非上策。”莫舞影曾学过医术,但也只是略窥门径而已。
    “……”
    “你是怀疑青鸟?”
    “……是谁都没关系。我会让他自己跳出来。最主要是要请你帮忙——把贤王爷的大穴封住。”
    “拖不了多久。”
    “十天半月就行。”
    莫舞影淡淡地笑。“你很紧张东方。”
    “有吗?”
    “没有吗?如果这样,就不管我事。”
    “我帮过你和宋寒池,我要你还这个人情。”
    “那你就再多帮我一次。”莫舞影指着正在地上爬,妄想逃离她们视线的那只王八,“替我干掉它!我要它变成‘佛跳墙’!”
    敢和她斗?死定了!
    杜纤叶又好气又好笑:可见女人是不好得罪的。管它是什么,先把它弄熟再说!她虽然是将军的女儿,但跟随师父在山上住了两年,老虎都打来吃了,要是连只王八都搞不定,那她就在厨房里自焚算了。
    杜纤叶捉住它的尾巴,晃呀晃地进厨房。
    春夜寂静,寒气入骨。
    屋外大树上,倚着一个黑影。在树影斑驳的掩护下,即使月光清明,夜也难以发觉。整个人都陷在黑色绸斗篷里,寒风掠过,衣角翻飞。
    正是杜纤叶。
    她已在贤王府守了三夜,今天正是第四个夜晚。
    从树上可以望见竹林、池塘、明月,和东方楚昭的房间。房中烛火早已灭了,想来,他也早就休息了吧?
    她已有七天没有去看他,他应该对她死心了——她这样狠心!
    是啊,这样狠心……
    她闭目,淡淡苦笑溢出嘴角,隐没在黑暗中。
    很清楚地知道,现在是东方最需要她的时候。可是,她也很清楚地知道,只要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有一个眼神,她便会再也不舍得离去。她不可以连累他,即使他一再表示可以放下一切带她走,可是他是尊贵的王爷,怎可陪着她亡命天涯?
    ……道人间天上,望空水悠悠,若要两心知,何以慰相思……
    即使两人间仅隔一扇纸窗,她却决不会推开那窗,心痛如绞也只是她自己的事而已。
    蓦地,有人影掠过。
    来了!
    白色人影几下已经纵到屋旁。是青鸟!——白色东瀛短装,藏青色腰带,背后的硕大的结中插一柄短剑。虽然青鸟平日是汉女打扮,但“夜间活动”向来是东瀛少女,不会认错。
    “青鸟。”她轻轻叫住青鸟,“果然是你。”
    “杜纤叶?!”青鸟意外地后退一步,“你怎么在这里?”
    “解药。”她伸出右手。
    “这怎么能给你?”青鸟笑嘻嘻,“不如叫东方出来评理?”
    “他……”
    “他知道啊。就是他求云飞雪帮忙的。”青鸟随口乱说。反正说假话不需要本钱嘛,况且后半句是真的。
    “你胡说!”杜纤叶恼得浑身发抖。
    “你自己问他好了。”
    东方的房间亮起烛火,窗被推开,东方披衣站在窗外,“纤叶,是你吗?你在哪儿?”
    “你看,他知道我们会来。”青鸟煽风点火,“你要问什么,他最清楚了。”话音刚落,已闪得不见踪影。
    “纤叶?”东方还在四处寻找她的踪影。
    人影一闪,她已站在窗台上,长剑出鞘。
    “怎么了?”东方一愣,“刚才是谁在和你说话?”
    “你说呢?”杜纤叶语气恶劣,扶着窗框进屋,指向他的长剑却无半分动摇,“你不是都知道吗,贤王爷?”
    “什么意思?”
    “我真是太笨了,竟然没发现这是你和青鸟串通好的,把我耍得团团转,很好玩吧?”她咬牙切齿。
    “什么串通好的?”东方楚昭不明白。
    “你敢说你没有拜托云飞雪?”
    “有,我托她帮忙。”
    “什么条件?”
    “所有家当——这和青鸟有什么关系?”
    “好气派。”她微微冷笑,“可是,青鸟的药,你不该吃。吃那么多苦头,我未必放在眼里。”
    “什么药啊?”他还是不明白。
    “什么药?!你以为你怎会突然重病?”
    他一呆,怔怔道:“我不知道。”
    她不语,只是冷冷看他。
    莫舞影为他封住周身大穴,只是暂且缓解病情而已。他的脸色已好了许多,只是太过苍白消瘦,与之前的神采飞扬、丰神俊朗的样子大不相同。
    心渐渐软下来,叹口气,还剑入鞘,“不要再白费功夫。”
    “纤叶。”他叫住欲走的她,“曾经沧海难为水。”
    “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可以再等你三十年。”
    她只是苦笑。
    “三十年?如果你再不向青鸟要解药,我看你三天都撑不住。”烛光下,她的脸陷斗篷的阴影中,只有下半部脸被灯光照见,樱唇艳如珊瑚,“……况且,我也不会在意的。”
    “那为什么你这几天都守在我房外?”东方拉住她的手,温言道,“虽然这几天我看不到你,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你的存在,就在心里,一直都有你。”
    “你太傻了。用这种‘苦肉计’。你以为我会伤心吗?”她口不对心,只觉心中堤防渐渐溃散。
    他淡淡地笑,黯淡的眼中,露出温柔表情。
    青鸟对他下药,他不知道,但杜纤叶不可能不为他担心。即使掩饰得再好,也逃不过他的眼。
    况且又有宋寒池、莫舞影这两条“眼线”(他们的主业为谈情说爱,第一副业就是替“某人”盯梢,第二副业为彼此取悦),她的一举一动很清楚,甚至她在外呆了三夜,也知道。这三夜,他不曾合过眼,生怕她会有半分闪失。
    至于青鸟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让他搞定眼前这个,最重要。反正,他也很喜欢吃酱鸟肉。
    “你……”她逐渐迷失在东方的眼神中。
    “想知道你爹娘的坟在哪儿吗?”他突然道。
    “什么?”她惊诧。
    “我是贤王爷,虽然救不了他们,但是要偷出他们尸首,也不算太难。不管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是不会待错他们的。逢年过节,我都会替你上香进酒。”东方缓缓道,“他们想必不会料到你会离弃我,但只要你快乐,他们会瞑目,我也会快乐的。”他装模作样,意思却很明确。
    就是:如果她敢不要他,那她的父母必然死不瞑目,徘徊在往生桥上,而他也决不会快乐的!
    只是说法不同而已,而且前者效果比较好,不致显得他太卑鄙——经常和皇兄下棋的最大好处,即使令他体会到“语言的魅力”,且深谙此道。
    但事实上,他确实有点卑鄙……
    “……”她愣愣地落下泪来。从未想到还能找到爹娘的坟墓!她是个不孝的女儿啊。
    “我想,如果我就这样死了,希望能和他们葬在一起,这样的话,想来将来你也会葬在那里,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
    看他多伟大!连祖坟里那个早已挖好的现成墓穴都放弃了!
    “你真的可以为我放弃一切吗?”她轻声问。
    “除了你,什么都是不重要的。”
    她抬眸看桌上烛火,那金色的一点妖娆地跳跃在红烛尖。
    “烛火熄灭,到重新亮起的那一瞬间,神是看不见世人在做什么的,因为,那只是世人的梦。”杜纤叶突然道。
    扬手,那微弱的一点蓦地熄灭。
    与此同时,他发觉怀中多了一个温软的躯体……
    说起来,自从云飞雪接了东方楚昭的“生意”后,就经常和青鸟在一起“密谋”。但是,很奇怪,今天她竟没有来。
    只剩青鸟在屋里嗟叹春日的无聊——“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可对于青鸟来说,春天岂止不适宜读书而已?
    除了睡觉和思春,春天还能干什么?……当然还可以发呆。
    青鸟现在就在发呆。
    “解药。”不知何时,杜纤叶溜到房中,开口第一句话。
    青鸟被吓一大跳。这家伙砸那么阴魂不散?只是解药而已嘛!哎,话说回来……“你这两天都到哪儿去了?”
    “你管得太多了吧?”
    “脸都烧成这个样子,你可别告诉我:你被人打昏,昏睡两天,或是在什么地方迷了路!”青鸟找到她的弱点,又理直气壮,“或者,你一直在贤王府里……”仰起头,想象可能发生的事。
    “你……你太多废话!”杜纤叶简直被她弄得吐血。
    “这算什么废话。他未娶你未嫁,天经地义,很正常嘛。”青鸟说得理直气壮。哈哈,看来这次云飞雪又可以赚一笔。杜纤叶太聪明,青鸟怕怕,“不过,你就这样跟了他,也太大胆了。”
    弄得不好可是要进猪笼的。
    “……解药!”杜纤叶简直就是忍无可忍。
    “你不要急嘛,我会给贤王爷的。我可没胆子谋害他。”
    “只是提醒你而已。”本来就没想亲手拿到解药。
    她转身离开。
    这样一来,就什么也不欠他的吧,就可以做一个了断了……
    大厅里,云飞雪、莫舞影、宋寒池都在,桌上堆着大堆聘礼。
    哎,宋家的聘礼不是送过了吗?怎么又送一次?
    “宋寒池,你是不是不打算要莫舞影了?所以来讨回聘礼?”她开玩笑。
    “不要破坏我们夫妻的感情!”宋寒池搂着莫舞影。开玩笑!他恨不得马上拜堂成亲,哪敢讨回聘礼?不怕被莫舞影玩“飞针钉人”啊?!
    “恭喜!恭喜!早生贵子。”莫舞影也损她一下。
    “什么‘早生贵子’?”杜纤叶莫名其妙,在桌边坐下,随手打开一个红漆盒,竟是满满一盒黄金。
    “这是贤王爷一大早送来的‘小盘’,黄金万两。”云飞雪两眼放光,“三天后会送‘大盘’过来。”
    “他……”杜纤叶一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回过神,“说谁说我要嫁给他?”
    云飞雪瞪着她。
    不会吧,她不会是想玩什么“一夜情”吧?况且,她要是不嫁给东方,她云飞雪要向谁去要钱?
    “可是,全临安的人都知道你已经是贤王爷的人了啊?”莫舞影呆呆道。
    “东方的动作好快。”宋寒池语气酸酸的。怎么舞影都没有杜纤叶的“觉悟”?难不成真要他等大半年,等到西域那边送来嫁妆,才可以成亲?为什么舞影非要“按部就班”不可呢?其实,他不介意“繁文缛节”的,如果舞影可以带着他们的孩子一起过门就更好了……
    “啥?!”杜纤叶从椅子上跳起来。今天真是好多“惊喜”!“怎么……怎么会全临安的人……?”
    “我不知道。”云飞雪有点心虚,偷笑着埋首茶杯。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她只是告诉这两天每一个到如梦舫的人一点点“真相”而已,而且为了维护杜纤叶,她都没有全部讲哦。当然了,这也是为了留给他们一点想象空间,所以,现在市面上,至少有十七、八种讲法。
    很传奇哦!
    “宋寒池,我给你五十两银子,替我把这些东西送回贤王爷。”她冷冷道。
    “五十两?!”莫舞影跳起来,她打发一个茶房也要这个数,况且这个男人——她的未来夫婿哎!五十两,我呸!“我看你还是省下这五十两,自己送回去吧。”
    “五万两。”
    “好。”宋寒池一口答应。现在他很需要钱,为了娶舞影,家当散尽,只剩下现在住的府邸。有了这五万两,宋家可以重新开始做买卖。
    用不了几年时间,就会和之前一样。
    否则怎么供养莫二小姐?不被休掉才怪!
    云飞雪淡淡笑。反正贤王府的银子迟早入她的口袋,这不过是先寄放在东方楚昭那里而已……不过看着大堆黄金从眼前搬走,真是心疼。
    “我和你谈谈。”杜纤叶对她道。
    当务之急,是撬掉东方的这个“枪手”。云飞雪聪明绝顶,有她在,很难逃出他的掌心。最好办法是化敌人为友人,为我所用。
    “好。”云飞雪跟着她到她房里,坐在桌边,看她关上门。
    “你要多少钱?”杜纤叶边问边泡杯香茗给她,“贤王爷给你多少银子?”
    “六百万,包括干爹的那一份在内,你值这个数。”她亦开门见山。和聪明人说话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少走许多弯路,若是她们从三姑六婆、天气饮食开始,就会白白浪费许多口水,而且太对不起自己。
    “我可以给你一千万。”
    “没错。”云飞雪耸耸肩。去年一年中,杜纤叶为她赚得八百余万两。可是,问题在于,照目前形势来看,天下将乱,她需要大笔钱来修船,好暂时离开中原,而她手下七百余人也需要有个保障。
    所以只好折价抛售,如果这样也被退货,她会吐血的。
    “所以你不必帮东方。”
    “对,所以我也并未帮他——我要帮的人是你。天下的‘六百万’有很多,但配得上你的只有贤王爷。错过了,就没有了。”
    “可是,我却不能嫁给他。”杜纤叶苦涩地说。
    “我知你有难言之隐。”她隐藏得太好,云飞雪猜不透,但大致了解。
    “此事到此为止吧。”
    云飞雪点点头。反正点头不又要钱,点了头又不是非要做到。即使她要“到此为止”,东方也不会住手的。
    既然杜纤叶已是东方的人,他更是志在必得。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总不会不要现成的熟饭、木舟吧?
    “今天天气不错。”宋寒池已按杜纤叶的话,将聘礼送回贤王府,“你的病应该没事了吧?”东方的气色还可以,可脸色不好看。
    当然,被人退了聘嘛。
    “是她要你送回来?”他明知故问。
    “嗯。”
    “有没有说原因?”
    “没有。”宋寒池也不明白,“听说……她在贤王府呆了两天。”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三年前便是。”
    “那她为什么……”他更糊涂了。不过,三年?东方等了三年才得到杜纤叶?!原本他还羡慕杜纤叶的“觉悟”,现在想来,幸好舞影没有她那样的“觉悟”,否则他不是惨了吗?
    可怜的东方楚昭。
    “她不想连累我。纤叶是抗金名将杜将军的独女,三年前,满门抄斩,只有她一个人逃出来。”
    “她是朝廷钦犯?!”
    “你可以抓她娶领赏。”东方看他一眼。
    “白痴,我又不是云飞雪!我这个捕快每月才几两银子,怎么敢破坏云老板的生意呢?不过,杜纤叶真的倾心于你,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我已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你可以忘记她,另娶名门。”宋寒池笑嘻嘻。
    “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除非你想被如梦舫群姝痛欧致死——谁让你当初劝说我和舞影时,那样轻松?六月债,还得快。这是你的‘现世报’!”
    “我当你是朋友。”
    “我知道。所以我才特地来看你,在你的伤口上撒把盐,给你条至理名言:女人心海底针,说不定现在她已在后悔没有收下聘礼。”
    “……”
    “既然她对你有情,你就有办法留下她——这是你告诉我的。既然三年中,她都没有变心,那你也就有理由相信她在之后的三年里也不会变心。”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愿连累我。”
    “那又怎样?只要她心里有你,就有机会。”
    “我不介意和她浪迹天涯。”东方叹道,他最近总是说一些“不做王爷”、“浪迹天涯”的话,可是她却不放在心上。
    有人扣门。
    “进来。”
    “王爷,”管家推门进来,“太后身边的王公公来了,还带来太后的意旨。”
    “开正门迎接。”
    房中香烟袅袅。
    她一手执刀,正在雕一座木观音。已不知道将自己关在房中有多久了。四个时辰,还是五个?除了这个,她无事可作。可是,如果什么也不做,她会发疯的!一定会的。
    一刀一刀刻。
    然而,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心中的烦躁始终挥不去——因为心里时时刻刻都有他的影子,隐隐地痛。三年来,都未曾放下的情,未曾抑制住的痛,今天也放不下,抑制不住。
    茫茫人海,他是她惟一可以依靠的人,可也是她惟一不可以去依靠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存在,她的存在会变得毫无意义——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还爱她的人。繁华临安地,只有他还记得“杜”家,记着她,也是惟一一个需要她的人。
    如果没有他,“杜纤叶”也就不复存在。
    可是,大宋判例:私藏朝廷钦犯者,杀。
    或许,他不在乎,可她在乎!有太多人死在她眼前。抄家时,官兵的穷凶极恶,她忘不了。刑场上,那一具具没了半分活气的尸体,空气中的血腥,午夜梦回,那是她最痛、最怕的梦魇。从那天以后,什么样的尸体都无法再令她害怕,甚至在干掉那些围捕她的官兵时,也都出人意料的清醒,手段近乎残忍。
    但,她不愿意看到他死。她会崩溃的。的确,他的功夫不错,但她害怕,她宁愿他平平安安,永享天年。
    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忘记她,会有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如花美眷和一堆孩子,过着平静而简单的日子。
    而这时,她已不知漂泊何处,或许,已被正法。
    但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样的结局才是适合她的。
    眼前渐渐模糊。
    手一颤,已划开口子,殷红的血渗出来,滴在观音的云袍上,如朵朵绽开的红梅,不知不觉中,将观音的面容刻得忧伤,眼中满是凄怨。
    在袍裾上刻:“劝君莫做有情人,痴怨悲愁化风去。”眼中的泪落到上面,打湿一片,“秋雨无愁我自悲,且更待一生一世。”
    忽然有人扣门。
    “谁?”
    “是我。”门外响起莫舞影的声音。
    “什么事?”她并不起身开门,不想被看见满脸泪痕。
    “……太后为东方赐了婚。”莫舞影的声音迟疑着。
    她呆了半晌,缓缓道:“那也……不是……很好吗?……”
    “啪”,刻刀断成两半,鲜红的血顺着流下来。
    “你是不是想离开一段日子?”云飞雪到她房中,她正在看书——这个时候,她看得进多少“子曰诗云”,有没有“所谓伊人”,有没有“君子好逑”?真是要命!“如果想离开临安,我可以替你安排。”
    根据之前莫舞影和宋寒池之间的经验,用过毒,“患”过“难”之后,似乎都需要一个地方去玩“捉迷藏”。不过莫舞影和宋寒池挑的是贤王府,虽然云飞雪举双手双脚赞成杜纤叶也去贤王府,但是很明显的,她不会去。
    “可以吗?”杜纤叶放下书,露出一张苍白脸孔。
    “我们半个月后会去青溪,你不妨先去‘踩盘’,看看大致情况。”
    “谢谢你。”
    “你说过会给我一千万。”
    她点头苦笑。
    这时有仓促脚步声,震得整艘船都可以听见,而且还冲这里而来。
    “看来是生龙活虎的贤王爷。青鸟的解药果然有一套。”云飞雪淡淡笑。
    一头撞进来,果然是东方,之前的稳重一扫而光:“纤叶!”
    “出去谈。”她抢先说。
    两人到船头。
    “……你都知道了?”东方猜,“今早我进宫,但是……”太后说他病体初愈,不妨来个“双喜临门”。什么“双喜临门”?!明明是“夺命一点红”!早知道这样,他宁可一直病下去。
    “这样不是很好吗?恭喜。”她平静得仿佛与己无关,抑制住心潮澎湃,怕一个颤音便会令自己阵脚大乱。
    “纤叶?”
    “我们不会有结果。这样,对你我都好。”杜纤叶抚平被轻风吹乱的发,淡淡地笑,近乎残忍,“我们本就不该相遇的。”
    “……我带你走!”
    “去哪儿?你以为我会和你一起走吗?”她不敢看他,只得看向江面,“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要你带我走。”
    东方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神态严肃而冷峻。这是否代表即使是在贤王府,在他身边,她都想着要走?
    “难道说,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报恩而已吗?”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低声咆哮。
    “……不。但是到此为止吧。”杜纤叶不敢回头,仍可以感觉到他愤怒和满含痛苦的眼神。
    她知道,这无异于将匕首刺进他的心脏。她不愿伤害他,可是,这件事却必须由她来做。
    亲手了断。
    “你不会连累我。”
    “事实上,我已连累你——我并不是要听取你的意见,只是将我的决定告诉你而已。我要告诉你:我们不会有将来。我会离开你,永远。”
    “这件事情不是你说了算!”
    “你不要再固执了,你要的我的人,我的心,都已属于你,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那是秦观娶不到老婆,放屁!”什么狗屁诗人?没事就该去“太白遗风”喝喝酒,做什么烂诗?!
    真该满门抄斩!
    “如果你真爱我,就不会让我承受连累你的痛。我已无心力再和你斗嘴,这是我做的决定,无人可改……你不必再来,我也不会再见你。”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
    不会再见他的,藕断丝连只会徒增伤心而已。
    她快步逃也似的离开,却被东方抓住手腕。
    “你不可以这样自私!”东方低吼。
    “……劝君莫做有情人,痴怨悲愁化风去……”她低声道。
    “什么?”
    “保重。”不多说,挣脱他的掌握,紧步而去。抬眸再偷偷看她他一眼——分明已痛彻心扉,这就是他给她看的,最后的模样吗?
    还是连累到他。
    东方眼睁睁看她从眼前消失,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云飞雪不知何时来,坐在屋檐上,晃着双腿,笑吟吟地吟诗。
    他看她,眼中一片茫然——让云飞雪不自觉地想拐他去卖。
    “我答应会帮你。”可不要告诉她:生意告吹!
    “我还有机会吗?”东方终于回过神,心痛如绞。
    “啧,啧,啧,啧……”她摇摇食指,从屋檐上跃下,笑着说,“例如你在街上买一块红豆糕,带回家吃了一半,另一半两天后带去见糕饼店老板,说不好吃,要退货,可以吗?——我不会管杜纤叶这块‘红豆糕’,但你要退货,我就一定不会答应!”
    她才不管杜纤叶好不好吃,够不够香糯,反正她要将这块“糕”卖给东方。要是他敢说个“不”字,她要他竖着进来,这辈子都出不去!
    “可以吗?”他的眼睛一亮。
    “这都要怪你这个笨蛋。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让她离开贤王府,直到她那套‘不连累某人’的原则彻底摧毁为止——不过看在六百万两的份儿上,我会再帮你一次,只是另有条件:我要你在船上呆三年。”
    这三年中,杜纤叶可以履行承诺:赚一千万给她。而东方长得不错,丰神俊朗,剑眉星目,到时骗来宋寒池,可再开一个“相公馆”,赚那些贵太太的银子。
    她可以财源滚滚。
    “好。”他一口答应。
    “那你先去下聘,到时按旨成亲就行了。”
    “什么?!”东方吓一大跳。
    “放心!如果办不成,洞房花烛夜,你一头撞死保住你的‘清白之躯’好了。我会记得写‘杜纤叶亡夫之墓’。”
    东方半信半疑,可是,除了相信她,他已无计可施。
    只要能和纤叶在一起,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即使犯下天条,永世不得为人,也没关系。但他决不可以没有纤叶……
    杨柳青青春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林阳江畔,杜纤叶牵一匹青葱马,清风卷起白色柳絮,翻滚得肆无忌惮,像纤细的雪花,飘散在风中,蓝色斗篷在风中摇曳。
    “其实不必去青溪的。”莫舞影还在低声嘟哝,“……三天之后就是东方的大婚之日,怎么可以现在就走?”要是换了她,一定会在那天冲进王府,揪那小子出来,要他当众说清楚——只要有半句她不满意的话,就把他大卸八块。
    杜纤叶淡淡笑,苦笑。
    “去就去嘛,说不定会有什么美丽邂逅。”青鸟笑眯眯。
    能去就不错,就怕去不了。
    “查清楚那儿最有钱的是哪几户。这才是最重要的事。还有,那儿的院子你也要查清楚,我可不想总是应付来砸场的人。”云飞雪就是云飞雪,向来“利”字摆当中,情义两边丢。不管发生什么事,生意永远最重要。
    “好。我该走了。”她翻身上马。唉,真是要命,明明可以坐轿子的嘛,偏偏云飞雪又说什么拿去修理了,害她要伤心又伤身。
    不过,比起来,已可以忽略不计了。
    “保重。”宋寒池也来送她。
    “我会的。”她策马而去。
    长久以来,也都是她自己保重自己的,不是吗?只不过是回到原来的样子而已。心底的痛会慢慢麻木,伤口会长痂。
    已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了……可惜想错了!——后颈微微一痛,已昏过去。
    马儿伏着她慢慢走回来。
    “干得好。”青鸟拍拍莫舞影的肩。
    “她会杀了我……”她躲在宋寒池身后,已不敢看,刚才就是她“不小心”送了一针给杜纤叶。天可怜见,这可是迫于云飞雪的“淫威”啊!
    “若你不留下她,东方也会杀了你。”云飞雪笑眯眯。就是嘛,“利”字摆当中,情义两边丢。“放心好了,杜纤叶应付贤王爷也忙不过来,哪有空盯你。”
    莫舞影可怜巴巴。
    她真可怜,只是因为会一点点“飞花吹雪”,会一点点医术,就被“委派”这样的“重任”。只希望杜纤叶醒来时,不会记得这件事。
    寒风飕飕。
    如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青鸟蓦地惊醒,已搭上枕边的短剑。然而,除了风声,再无别的什么动静。月光暗淡,似无任何不妥。
    但她已被惊动――东瀛名花流首席女弟子,她的机敏不是吹出来的,握紧剑,
    开始搜索对方的呼吸声
    除了猛烈的风声,什么也没有。然而青鸟不敢放松警惕,听不见呼吸声,可能是没有别人,却也可能是对方功力很高。
    是老头子吗?从应天到临安,算起来,应该还未到刘家港啊。可是,除了他,还有谁的功力会深到让她察觉不到半分端倪?
    手心冷汗慢慢渗出来。
    银光一闪,惊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剑带人已扑到窗前,隔窗便刺——她不知有没有人在那里,只是猜测而已。如果猜错,她无疑于将自己暴露给对方,很危险,但好过在床上等。
    有时,等待是间很可怕的事。
    隔窗有人影晃动,看来猜对了。
    青鸟推开窗,悄无声息地落到甲板上。那人就站在她面前。静静的,宽大的外袍的袖子在风中飘,背着光,只知晓是个高大的男人,东瀛男人。他的腰间插着一长一短两柄剑。
    她握着剑,瞪眼看他。
    “你是他派来的?”她问。
    无语。
    青鸟开始有点烦躁,这是名花流剑法的大忌,也是任何一种剑法的大忌。
    她不说话,也不拔剑,只是在月光下静静地注视,静得就像空气,不存在。只有发丝和衣角翻飞。
    又是等待!
    青鸟慢慢深呼吸,抚平烦躁心境,不敢掉以轻心。
    孰料,他竟转身,在她眼前拂袖而去,冷冷丢下一句话:“不想死的话,十天内离开临安!”若隐若现的,是他颊上自上而下的赤红的疤。
    她愣住,回过神时,已不见人影。
    月光下脚边一闪,竟是一张薄薄的银面具,照脸形打制出来。青鸟握着面具,觉得不可思议。
    打个哆嗦,才发觉只穿一件单衣,寒风如刀,只得回房,披件衣裳。
    点亮桌上蜡烛,细细想他的话。
    看来不是老头子的人。那又是谁?十天内离开,难道说十天后,他们会到临安?可是,那样的话,对方又为什么要帮她呢?而且,她也不记得认识那个人。
    房外过道上,忽然有极轻的脚步声。
    又是谁?真是精力旺盛!
    青鸟吹灭烛火,提剑轻轻推开门——果然有人在过道上,不过是在隔壁杜纤叶门前徘徊。
    “别动。”剑已悄无声息地架上那人的脖子,“你是谁?”
    “贤王。”他显然也吓一大跳,没想到已惊动别人,心烦意乱,踌躇不定时,并没有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贤王爷?”青鸟出乎意料,忙收起剑。
    “青鸟?”对方认出声音。
    “你来干什么?”
    “……”
    他虽不说,但青鸟略想一想,已猜到。明天就是贤王奉旨成亲日,她只是想见杜纤叶而已。
    “她不在。”青鸟直接道,“已去了青溪。——我那里有些好茶,你要问什么,不妨一边品茶一边问好了。”
    他犹豫一下,还是跟她走。
    “我这里有些上好的碧螺春,”青鸟点亮蜡烛,从柜子里取出茶叶,“就当是我为上次下药的事赔礼吧。”
    “……她是何时走的?”
    “四、五天前——没有热水了。麻烦你用内力吧。”她讲得好轻松,将茶壶塞给他。东方的功夫不错,不加以利用就太浪费了。唉,怎么说话语气那么像“某某人”?要命!“杜纤叶四、五天前就去了青溪,你该知道她为什么走。”东方脸色霎时惨白,“你别捏破我的茶壶——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既然云小妹答应了要帮你,只要你的银票还没有过期,她就一定会做到。”青鸟拿过他手中的茶壶,果然温度刚好。注入杯中,不多久,芳香四溢。人力热水果然不错,不会有柴草杂味,不错,不错!奉一杯给她,“你也不必太担心,杜纤叶向来嘴硬心……软。”
    他苦笑着啜一口茶。
    假话!杜纤叶会嘴硬心软才怪!明明是嘴硬心更硬,否则怎么说走就走?只有他还念念不忘,搁不下,放不下。青鸟是睁着眼说瞎话。
    “只有一天了。云飞雪办得到吗?”他可是很清楚,纤叶的脾气倔得十头牛都拽不住。他可不想就这样奉旨成亲,误了他的终身!
    “可是,除了她,你还能信谁?”总不见得,寄希望于太后或皇上突然驾崩,全国守孝吧?当然,只要有钱,云飞雪一定会让他们一起“驾鹤西游”的。
    她低头,不复言语。
    眉如远黛,眼含秋波,琼鼻樱唇——云飞雪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杰作”,为她戴上凤冠。
    “……你确定这样好吗?”莫舞影问,“一旦杜纤叶清醒过来,她会杀了我们的。”想想看,她宁愿忍受那样的痛苦,也不嫁给东方,结果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就被云飞雪卖掉了。
    “你说得对,”青鸟笑嘻嘻地拍拍她的肩,“对极了。可是你要知道,她虽然会气得要杀了我们,可是,她也一定杀不死我们的。咱们的功夫向来半斤八两。”
    云飞雪听了,也赞同地笑。
    反正,杜纤叶不敢向她撒气,和她无关,而莫舞影大不了躲到宋家,要倒霉的也只有一个人(一共才三个人,用脚趾想想也知道是谁),而这个人既然说“功夫向来半斤八两”,杜纤叶“一定杀不死”她,那么云飞雪自然也就不必担什么心了,对吗?
    “……你的摄魂术两个时辰后应该没问题吧?”
    “放心。”青鸟道,不要说两个时辰,就是两天两夜,没有解药也白搭!
    云飞雪放心地点点头,为杜纤叶匀上些胭脂。
    有人扣门。
    “谁?”青鸟跑去开门,原来是宋寒池。
    “该走了。在后街应该可以遇见花轿。”
    ……
    奉旨嫁给贤王爷的,是兵部尚书的女儿。
    大喜之日,花轿风风光光地出了府邸,一路吹吹打打,向贤王府而去。路过后街,真是奇怪,竟然整条街一个人都没有——虽然平时便不太热闹,但今天也太夸张了一点吧?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随行的媒婆已张罗开了:“大伙儿小心一点,今日小姐出阁,大吉大利,各路神仙保佑。”就在这时,只见她整个人都跌出十七、八丈远,趴在地上,已不会动了。
    开……开玩笑!
    一众轿夫面面相觑,愣了一下,齐刷刷地放下轿子,冲过去看。
    媒婆躺在地上,是一个大大的“大”字,瞪眼张口,像中了邪一样。众人七嘴八舌地扶起她,重新抬起轿,飞也似的逃走了。
    墙头,云飞雪笑得正欢——这帮奴才,竟扔下小姐,去扶媒婆,既然这样,就不用抬千金小姐了……
    洞房花烛夜。
    东方简直要发疯。云飞雪答应要帮忙的,可是结果呢?纤叶在哪里?难道非要他一死以示清白不可?!
    对月嗟叹,从未想到拜天地是这样简单、顺利,连出来打个岔的人都没有。酒席也太早结束,结果害他现在有大半夜对着这个不认识的女人!
    岂有此理!
    他瞪眼看床沿上那个一身红的女人。
    岂有此理!
    “喂,我要休掉你。”一开口,这句话便不自觉地冒出来,“反正咱们也才刚成亲两个时辰而已,你好另外嫁人啦!”太后要他奉旨成亲,又没说他不准休妻。况且,休妻向来是男人的专利,不用岂不可惜?
    静静地,她什么也没说。
    东方摊开纸,磨好墨。不过,休书要怎么写?“你知不知道休书怎么写?”
    她摇摇头。
    屁话!会知道才怪!他真的喝多了。
    不管他,反正他说这是休书便行了。但是,有什么理由呢?休掉她总要理由吧,可他怎知她有何缺点?就写“不晓相夫教子之理”。屁话……
    “你今晚就回去吧,我派人送你。”他把那张“休书”塞给她。天!他在干吗?平白成一次亲,请一次酒,真的疯了!
    她站起身,轻轻道:“……若要两心知,何以慰相思?”
    “什么?!”
    “彩蝶起重花,碧水弄清波。
    翠莺鸣远岫,杨花舞春风。
    道天山人间,望空水悠悠。
    若要两心知,何以慰相思?”她站住,低声吟诵。
    “你是……”东方蹿过来,猛得掀起盖头,“纤叶?!”
    “我要走了。”她愣愣道。
    “不,不,不,不。”他连忙拿回休书。开玩笑!他怎么可以把她休掉?不过,为何她目光呆滞,发生什么事?
    “贤王爷?”窗外有人轻轻道,“云老板吩咐我们连夜送你们出城。”
    云飞雪?这还差不多。不及多想,东方抱起她就越窗而出……
    “已经三更了。”青鸟打一个大哈欠,“他们应该已在去青溪的路上了吧?”
    “嗯,到了青溪,会有人给杜纤叶解药的。”云飞雪正在忙着点银票,满桌的银票,而青鸟则在看那些珠宝——送去西域的聘金。
    “好像不止六百万,还有那两箱……”青鸟的目光落到墙角的那两口大箱子上。
    “那是库银,暂时不能用。”云飞雪轻描淡写,整颗心都在银票上。
    “库银?国库的银子怎么会到你这儿?!”
    “当然是偷的。嗯,不过这笔帐会算在东方头上。”她可是留下了不少“证据”哦。贤王爷偷取库银三百万,连夜携款逃走——有意思!
    “那他岂不是钦命要犯?!”
    云飞雪笑起来。
    那是当然。听宋寒池说,小杜是朝廷钦犯,只要他们两个人半斤八两,那么也就不存在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问题了,反正私藏一个朝廷要犯的罪名和私藏两个是一样的。当然,如果交出去领赏,赏金会比交一个多一点。
    这样不是很好吗?她总算卖掉杜纤叶。
    笑眯眯,笑眯眯的目光投向青鸟。
    青鸟只觉一阵寒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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