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全)

第22章


我将她拉近身边,她大力挣扎,拳脚相加,然而我咬紧牙关决不放手。 
  我竭尽全力将她带出水面,爬到岸边。然后我再也无力支撑,躺倒于地,血气似已逼至喉头。 
  慕容宁脸面朝下伏在我的臂上,她身上的伤痂已有几处剥落,露出淋漓血肉,我看见她肩膀起伏,不停发抖。我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惟恐触动她的伤处。 
  但是忽然间,她一跃而起,我竟不知道她这时还会有那样大的气力。 
  她低着头,发狂般向岩壁冲去。 
  我奋起最后的气力猛然一掠,挡在石壁前方。 
  她一头撞入我怀中,一撞之势何其强劲,我沿着石壁缓缓滑倒,吐出的血洒在她颈中。然而我牢牢握住她双臂,不肯放松。 
  片刻昏晕后,她抬头,将脸逼近我眼前。 
  她脸上神情似笑似哭,伤痂牵制了她脸上肌肉,她整张脸恐怖地扭曲。 
  “有人会想看这张脸么?”她嘶声喊道:“有人会想听这种声音么?”她忽然挣扎伸手,撕去手臂上一层伤痂,露出模糊血肉,“有人会愿意碰到这种东西么?”她喊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咳嗽,仍挣扎着迸出断续的字句:“为什么你不让我死……” 
  我望着她,完全不觉得惊恐畏惧,我的心多日来早已痛成麻木,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绝望与疲乏。 
  “那么就一起死吧。”我说,我一开口就有血不停地涌出。 
  “要死就一起死吧,”我伸手抹一抹嘴边的血,冷冷笑道,“当你说你要拿自己的性命换关荻的,我就已决定要和你一起死在红莲峰的大火里。那天晚上,火最大的时候我上山,我本打算带你走进那片烧得正旺的树林……我不知道竟会掉进这里……” 
  血呛住我,我停了停。 
  “仍是不想活么?”我喘息着,长剑出鞘,架上她的脖颈,“我可以先杀了你,然后再……这样好么?”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不明白她眼中的神情究竟是什么。 
  我感到整个身体正被无数气流往复切割,如受凌迟。我的手在不停地发抖,她颈中已见血痕。然后我再也压制不住那股不断涌起的强大浊流,我大口喷出鲜血,眼前一片昏黑。 
  我醒来时看见池枫,他脸色憔悴,正低头启出我身上的金针。 
  “她怎么样?”我低声问。 
  池枫神情一亮,摇头道:“她没事。有事的是你。”腾出手来搭上我脉搏,眉梢渐展。 
  “几日没睡了?”我打量他的脸色。 
  他苦笑摇头,“不记得。为了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几乎快要累死。”想想又笑起来,“这一次医术倒是真的磨炼了不少。” 
  虽仍强颜欢笑,我已看出他的疲惫不堪。他放下衣袖时,我瞥见他臂上几处淤斑,心中一沉。当年欧道羲曾说过以他这样的血质,较常人更需生息调养,淤斑之类其实是皮肤下的出血,最是要警惕的标志。 
  “快些躺下休息。” 
  他大约也已无力支撑,向我迷茫一笑,倒头昏睡过去。 
  我暗自运转了一下真气,发现内息虽然极弱,却已再无阻滞。伸手去探他的脉息,才发觉他的内力已将穷竭,想必为我针灸导气已耗尽心力。 
  我凝望他安静熟睡的脸孔,百感丛生。 
  几天以后,可以行动时我去看望了慕容宁,她已被池枫移入一间石室,紧闭双眼,静静躺在床上。 
  我走到她身边,沉默地望她。我看清了她在大火中完全损毁的容颜,心情宁静而悲凉。 
  那一刻,我看见从前那个美丽骄傲却从未属于我的影子自她身上轻纱般升起,烟般缭绕,逸入悠远虚空。真切的惟有躺在这里身心重创万念俱灰的女子,让我愿以所有余生念念珍藏,爱重珍惜。 
  “你是我的,”很久以后我说,“让我照顾你。” 
  她不回答。 
  我伸出手轻轻碰上她脸上的伤瘢,她仿佛已化为石像,任由我碰触,一动不动,毫无感觉。 
  “如果你不愿见人,就永远住在这里……如果你连我也不想看见,我便把这里的夜明珠全都毁掉……” 
  我停下,一阵软弱,有些辛酸。 
  沉默了片刻,我终于说: 
  “你活下来,好么?” 
  …… 
  那一天我摘下了那间石室里所有的夜明珠。 
  我看见它们在我的手心上放射出最后的美丽光华,我合上手掌。再打开时,它们已成暗淡无光的粉末。 
  黑暗之中我对着那看不见的女子低声说话: 
  “如果你仍然一心求死,我会先灭了慕容家。” 
  无人知道这冷淡威胁其实不过是我恐慌而悲哀的恳求。 
  两个月后,当她伤势痊愈时,我毁去了秘库里所有的夜明珠。 
  从那时起,她在这黑暗的地库里生活了七年。 
  但是也从那时起,她再也不曾让我看见她,碰触她,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我所拥有的只是她的呼吸,她脚步的轻响,她始终不能治愈的低咳。 
  我每夜都去探望她。坐在她石室的门边,告诉她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或是只默默坐上一阵。 
  有时我会在石室中睡着。但我总会在天明前醒来,回到天杨轩。 
  除去池枫,无人知道我们的秘密。 
  我修书慕容安,告诉他她的死讯。我甚至为她在池家墓地修造了坟墓。 
  我让所有的人都以为慕容宁已死于那场令红莲峰从此荒芜的大火。 
  我让她成为我最深的心底痛苦而又慰藉的秘密。 
  那在最为深寂的黑暗里咫尺不见的那个女子,我只需要知道她仍与我活在同一个世间。 
  七年以后慕容湄来到池家。 
  我告诉慕容宁时,她的呼吸忽然急促,使我明白这消息对她的震动。 
  第二天,我将慕容湄带入了秘库。 
  四壁点起火把,但我知道光明不会漏进石室之中。 
  我带慕容湄划船荡过湖水,故意与她谈了很多慕容家的事情。我知道慕容宁一定在石室内倾听,因为我甚至听见她不由自主发出的叹息。 
  “你听到什么吗?”慕容湄一凛,四面张望。 
  “没有。”我说。 
  她沉默,忽而自嘲地一笑:“我还以为,会是宁姑姑的鬼魂。” 
  我心中一惊,打量着她。 
  她的目光却格外纯净坦诚:“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虽然我也听信过那些传言,现在却不再相信。” 
  “为什么?” 
  她凝神看我,静静说道:“因为你很爱她。” 
  我心中一窒,却只漠然发笑:“你知道些什么?当年的事,确是我逼她的。” 
  她转开了脸,亦转开了话题,却在离去时以一种洞悉一切的坚定轻声道: 
  “若不爱她,你又怎会为她伤心?” 
  那晚将慕容湄送走后,我去看慕容宁。 
  我倾听她的呼吸,知道她一夜无眠。 
  她依然一言不发。 
  我想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开口,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然而今天她终于对我开口,当我告诉她我已决定攻打慕容门。 
  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也许是因为她发觉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死,而我再没什么可以拿来威胁。 
  “七年已经很长,”我缓缓说,“多谢你,肯多活这七年。” 
  她沉默着。 
  我摸到身后的石扭,石门无声地滑开。 
  一脚已踏出门外,忽然我站住,回头。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希望这里可以有一线光明,让我可以最后看一眼她。在黑暗中,我徒劳地凝望她的方向。 
  下一刻在悉娑声响里乍然亮起的微光令我几疑身在梦中。 
  …… 
  忽然间我可以看清她坐在椅中的侧影。 
  还有,她穿着青裙。 
  她手上的一方手帕里,托着一粒小小的夜明珠。 
  她终于让我看见她,在漫长的七年以后。 
  一瞬间仿佛天荒地老都已横陈眼前,我泪如雨下。 
  …… 
  轻轻退后一步,石门在我面前缓缓合上。 
  我看见石屋中的光华慢慢轧扁,终于消失了最后一线。 
  冰冷的黑暗一拥而上,潮水般将我刹那吞噬。 
  第七章灭门 慕容澜 
  乌云叠聚,如要压毁重楼,天色宛如泼墨。 
  四月十一。 
  我独立万像阁扶栏西望,风云盈袖,暴雨只在眉睫之间。 
  雷声轰然大作,我甫入书房,雨柱已激上石阶。开门时的狂风将灯火卷得猛烈一斜,几乎熄灭,三叔忙以衣袖护住。 
  我关上房门,将惊风骤雨关于门外。 
  “可是出发的时辰?”二叔抬头问我。 
  “再等一刻。”我在案前缓缓坐下。 
  这一刻钟极其漫长,久久无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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