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全)

第24章


但他看着我笑,说,‘是你说过不要我停下。’” 
  “二哥,你知道么?我和妈妈长得很像,叔叔那时又把我当成了妈妈……他就那么瞧着我,眼里又是温柔又是伤心,不知不觉就换了一只曲子。那是妈妈临死那晚他吹过的曲子,你也听过的,好听得不得了,又凄凉得不得了,就像是要招出一群素衣服的小人来,在月光底下慢慢地跳舞。他一遍遍地吹,总不肯停,后来都全不成调……箫也哑了,是他的血滴了进去,噗噗地闷响。后来他终于把箫拿开,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阿翎。’” 
  “我觉得从来没有心痛得那么厉害,我想就让他把我当成妈妈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对他说:‘不要紧,我们又在一起了,以后再也不用听这别离的曲子。’他听见我这样说,眼睛就忽然亮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眼里的神气我从没见过,好像已经伤心了整整一辈子,才换来这么一小会儿欢喜,所以才能深成那个样子。 
  “他像是很快活了,却又轻轻皱着眉头,似乎还没把握这些是不是真的。他慢慢朝我伸出手臂,我一刻也没有犹豫。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是我在紧紧地抱着他。我听见他在我耳朵边上很轻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实在累得很了,却又心里满足,他低声说了句‘唉,阿翎……’,然后他抱住我的手臂慢慢滑了下去……” 
  …… 
  我看着阿湄,她的眼睛完全是干的。她脸上的神情我从未见过,那决不该是一个十八岁少女的神情。忽然我感到害怕,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阿湄!” 
  她目光一闪,回过头来。 
  她望着我,仿佛一时不知道我是谁,错一错眼神,才认出是我。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忽然她问我:“二哥……你知道关荻为什么要杀他?” 
  我心头一跳,却只摇了摇头。 
  阿湄冷冷笑起来,在我记忆之中她从不曾笑得这样冰冷。 
  “你猜不到,是么?我也猜不到。我想叔叔已经猜到了,却不肯告诉我。他说关荻中了蛊,我知道什么是蛊,但我却不知道他何时中的,怎样中的。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是何人为他下的蛊,我真的猜不到……直到那天晚上,我遇见那两个人。” 
  “……那天晚上我把叔叔葬在这里。那天晚上有很亮的月亮,映得满地都是白晃晃的光。我在叔叔的坟前立起这块石碑,忽然看见碑上有树枝的影子轻轻晃动。那时明明没风,树丛里不是野兽就是人。野兽我并不害怕,我只怕那是关荻。我没回头,放下石碑,假装要进山洞。快要走到洞口,我忽然转身,朝树丛里射了一把暗器。” 
  “有人惨叫,树丛中跳出两人,又立刻跌在地上,是针上的麻药让他们没了力气。我走过去,拔出叔叔的剑指着其中一人,还没问他,他就一连声地说:‘少夫人,不要杀我,我们都是山庄的人。’我心中吃惊,问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那人犹豫不说,我便把剑顶上他的咽喉。他立刻叫起来:‘几天前你们离开铃雨镇,我们兄弟就一直跟踪你们来了这里。’我全身一震,一时间都不敢相信……二哥,那天在铃雨镇我们遇见了池枫,是他放过我们,告诉我们第二天他会撤走所有封锁山口的庄丁。怎么还会有人跟踪我们入山?” 
  “我问他们两个:‘是谁让你们跟踪的?是庄主么?’我只希望那人是池杨。他们互相看看,犹豫着点头。但他们的神色一看便知是在说谎,指使他们的定是池枫。我忽然觉得心里一片冰凉,原来连池枫也不过是在骗我。我扔下剑,跌坐在地上,我觉得我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另一个人才干咳一声,小心翼翼地说:‘少夫人,跟我们回庄吧。反正那姓关的疯了,那个姓方……也死了。在这里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二公子还等着您回去呢。’我恍恍惚惚地听他说完,好半天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等我明白时我跳起来,我问他们:‘他要你们两个跟踪来做什么?是让你们回去引路,还是让你们等着看我们自相残杀?’那两人忽然又不作声。” 
  “我慢慢站起来,我觉得心里浮起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可怕得我不敢去想,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看见两人仍在期期艾艾,我冷笑:‘不说实话也罢,反正暗器上的毒一刻以内便会发作。’两人吃了一惊,互望一眼,点一点头。终于说道:‘二公子吩咐我们等在这里,等出事以后,就设法带少夫人回庄。’我听见这些,就像一个等着问斩的人终于被砍了脑袋……我忽然就不再怕了,因为最可怕的事已经发生过了。” 
  阿湄忽然笑起来,星光下她笑靥如花,令我心下悚然:“二哥,你知道么?”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我那么感激他,他那天晚上救了我们。他给了关大哥药,让他受伤第二天就能行走,他让我们及时赶回来救叔叔……却原来他给我的不过是蛊毒……他把关大哥弄疯了,让他杀了叔叔……可我却还日夜想着他……二哥、叔叔和关大哥,他们都是被我害的,我真是傻……” 
  “可我还不只是傻,我竟然还狠不下心。我打听到清明节他会去扫墓,我就去那里见他。我以为我可以用叔叔的剑杀了他,但事到临头,我却又手软。我刺了他一剑,我本来是要狠狠地刺他胸口,但当我看见他,我就下不去手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最后刺在他哪里……我不能救叔叔,我找不到关大哥,我杀不了池枫替他们报仇。二哥,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望着她,看见她脸上从未出现过的悲茫微笑,忽然我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一切真相,却终于忍住。 
  “跟我回家吧。”我只是说。 
  阿湄呆呆地望着我,然后她问:“可是,叔叔怎么办呢?” 
  我望向他的坟墓,低声说:“我们把他的骨灰带走,日后有机会把他与你妈妈合葬。” 
  她像是半天才明白,终于点了点头。 
  我拉她回到石洞,填旺篝火,令洞中温暖起来。又安排她睡下,她不知道多少天没有睡过,已经很累,不久便睡着了。 
  我却全无睡意,移坐到洞口,为她守望。 
  …… 
  我没有想到就在那时他会忽然出现。 
  他出现的时候,中天夜久,淡月高悬。我偶一转脸,再回头,他已出现在方雁遥墓前,若有所思地垂头观看。 
  我静静地望着他。 
  三年未见,他并不曾改变许多。我奇怪今日再见,我竟如此心意平和,完全不似昔时。 
  我缓缓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定。 
  …… 
  “爹!”我叫他一声。 
  他转过脸来,淡淡问道:“江南情势如何?” 
  “五日前池落影带人进入慕容府,发觉空无一人便即掉头北归。二叔率秋飞组于途中伏击,损失五十人,阻敌仅一个时辰。三叔率月渡组于长江渡口凿毁渡船,当可延迟两日。但此时他们必已渡江。” 
  父亲漠然道:“何苦如此奔波?池杨已如涸泽之鱼,远水要来何用?” 
  我无言,片刻才说:“爹的安排果然周密。” 
  父亲忽然一笑:“你还有话没说吧,是否对我借刀杀人之事不以为然?” 
  我不置可否,掉开头去:“我只是不愿看阿湄如此伤心。” 
  父亲微微冷笑:“本来何其简单?若是泠儿嫁过去,早已出手杀了池枫。也不必我费心做这许多安排,还要教那两个红莲山庄的蠢才作戏。” 
  我心中一震,猛然抬头。 
  “你明知泠儿并非你亲生妹妹,她喜欢你非只一日,你若略施手段恳求她嫁,她断无不允。你若让她杀死池枫,她也会毫不犹豫。可惜你妇人之仁,竟险些将性命断送在池落影手中。” 
  他停了停,淡然道:“我对你实在失望。” 
  山风吹来,我只觉寒意刺骨,无言以对。 
  我明白他关心的并非是我,而是除我以外无人能担的责任。也许为了这责任,连他自己的性命,他亦是不在意的。 
  沉默良久,我终于问他:“关荻中的是什么蛊?” 
  父亲扫我一眼:“鬼降术。” 
  我微微心惊,云南雪山五圣教三绝蛊之一,专制人心神。无药可解,即便下蛊人身死,蛊亦随之死亡,宿主也会丧失全部记忆,一生无法复原。不知父亲由何处得来。 
  “我与他们上代教主其若燕曾有数面之缘。”父亲解释,又向洞中望了一眼:“这些事不必告诉她。池枫既不可留,便不如永远不让她得知真相。” 
  我也望向山洞。犹豫一刻,终于点头。 
  父亲不再说话,重新审视方雁遥的坟墓。夜色犹深,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忽听他缓缓说道: 
  “我一生只败给过两人,池杨和他。池杨这一局指日可以扳回,而他,我终究还是输了。” 
  他停了停,声音忽而有了些遗憾:“那个女人等他多年……至死不移。”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想起她寂寞的双眼,她在我身上找寻父亲身影时温柔迷茫的神情……她又何尝不是等了父亲多年,至死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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