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全)

第26章


 
  我疾退,力避其锋。 
  一路撞飞身后几人,身形微微受阻。而池杨紧追而来,凌厉剑气刹那逼近一尺五分,我气息一滞,明白自己已受内伤。 
  退出十丈之后,我才得以回手。 
  剑花平开,明灿融和,斜斜切入悲慨剑气,是清平剑法的“流水碧天”。 
  剑中郁发之气微微一敛,却随即大涨,我本以为他方才一剑气势已届巅峰,不想竟仍大有余地。 
  霎时间我身边一丈之内,如有排空浊浪,如起肃杀悲风,如有末路狂歌萧萧秋意翻滚直来,碎心噬骨…… 
  我勉力支撑,以玉楼朱阁十三剑及琢玉剑法中最为明快激昂的剑招相抗,以冲破令我无比压抑的悲亢剑风。 
  但是他剑势强绝,一波未灭,一波再起,竟然一式强过一式。我渐渐神志迷蒙,只觉胸口激荡,越来越是悲苦心丧,魂销魄碎,眼中万物皆成死灰。 
  忽听池杨一声长啸,剑光乍散,我犹茫然不知所措,已见一剑袭来,全无花巧,不过简单直接的点刺,只不过来势奇急,决然无法相避。 
  电光石火中,有人切到我身前。我听见剑锋入肉的声音滞涩喑哑……抬头,我看见池杨万分错愕的表情,他微一犹豫,拔剑后退。 
  “原来你并没有死?”他眼神幽暗,望着替我挡了一剑的人。 
  …… 
  我低下头,心中轰然炸响。我看见那一剑已刺透了父亲的胸膛,他后背的衣服上渗出了血。我下意识地扶住他,但他挡开了我的手。 
  父亲仍然站得很稳,衣袂翻飞,意态雍容。他一生之中从不曾在人前有失风仪。 
  他轻轻笑道:“天戈帮何能置我于死地?天下对手,惟你而已。” 
  池杨望着他,忽然长笑:“原来一切都是你的安排。诈死埋名,三年来从旁窥伺;隐藏慕容澜真正实力引人轻敌;让慕容湄行刺池枫,激我率先发动,却举家隐藏令我扑空;与此同时集中全力,千里奔袭攻我之虚……慕容安,真好计谋!不枉我败在你手下。” 
  父亲微微冷笑:“两家争斗由来已久,近四十年我们处处下风,我爹为此抑郁而亡。我却不得不与你周旋结交,拱手将我妹妹送入池家。我若无所图谋,可以忍下这些么?” 
  池杨神情微肃,冷然道:“若如此,何不亲自出手?你的江南一剑从前便与我齐名,何必让令郎涉险,却又来舍命相救?” 
  父亲低声笑道:“天戈帮伏击虽未能置我于死地,我的右臂筋脉却已受损,此生再不能拿剑。不过——”他声调忽转:“我却有把握,今日让你死在我儿子剑下。” 
  池杨淡然一笑:“令郎的确是学剑奇才,可惜太过重情,于剑道种种感应过深,一旦对手强绝,便易为人左右……若要胜我,不在今日。” 
  父亲大笑不语,笑声却已气息不足,我看见鲜血已浸透到他腰际的衣衫。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臂,离开人群。 
  池杨也只是冷冷旁观,不曾阻止。 
  我们转到红莲峰另一侧,众人视线之外。父亲在一块巨石上坐下,喘息微匀。 
  我上前一步,想要为他度气疗伤。却忽然听见他沙哑地说:“杀了我!” 
  我全身震动,万分愕然。 
  “杀了我!”他的语气更加坚定,几乎便是凝厉,“杀了我,你也就超脱了自身,定可胜过池杨。” 
  我不住摇头,轻轻后退。我的耳朵在欺骗我。 
  父亲手按伤口,脸色青白,额上汗水成串滚落。 
  “这一剑已经不治,我迟早会死。拿你的剑,杀了我!” 
  我继续后退,提着我的剑,我觉得我几乎想要松手抛开它。我听见从自己的喉中挤出一个字:“不!”我觉得那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 
  父亲皱眉望我,眼中颇有失望不耐,似是勉强压下,和声细语地道:“你明白么?池杨方才说的便是你的致命之伤,不只在剑法,还在为人处事。你若如此下去,我怎么放心你执掌慕容门?……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磨炼你,我故意对你冷落,用你大哥压制你,便是要你硬起心肠。可惜你始终执迷不悟……那时候,我明明可以亲手杀你大哥,但我一定要你动手,也是一样的用意。”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温声说:“你过来!” 
  我望着他,不能稍动。 
  他看我良久,终于苦笑一声,脸色转和: 
  “好吧,我不再逼你。只是你不动手,我也快要死了,你还不肯过来?” 
  他向我伸出手来,眼神殷殷。 
  我再也无法控制,走过去,在他身边跪下。 
  他轻轻抚摸我头顶,良久才说:“你还不明白?十几个子女,我最心爱的一直是你。” 
  那一刻我脑中轰响,泪眼迷蒙。 
  他抬起我握剑的手,凝视我的剑,缓缓说:“这把剑是我请名匠特意为你所铸,看似寻常,却锋锐无伦。当年让你二叔交给你,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我对你另眼相看。” 
  我全身颤抖地抬头看他,但是泪眼里看不清晰。我只知道他望着我的目光专注而感念,这一刻,我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儿子。 
  我感到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那么冰冷。他看着我,但我不知道他眼中温暖闪烁的是否也是泪光。我听见他叹息地说:“慕容门已无他人……澜儿,你不要怪我。”然后他握紧我拿剑的手,猛然向怀中一拉…… 
  …… 
  有一瞬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开始想要挣开我的手指,我想要丢下那把插在他胸口的剑。 
  但是他的手如铁箍一般扣紧我的手指,他还没有死,他看着我,他眼中神色逼切焦灼,仿佛他毕生心愿能否了结都在此一刻。他浑身痉挛,仿佛正痛苦万分地与死亡相抗,但他仍不肯死,在我让他放心以前…… 
  忽然我停止了挣扎。 
  我望进他已开始扩大的瞳孔,我用力对他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一字字地说。 
  他审视我,终于轻轻一笑,松开手指,合上眼睛。 
  …… 
  很久以后我站起身来,从父亲的胸膛里拔出我的剑,剑上没有染上一丝血痕。 
  我看见地上仍有另一个影子。 
  回头,我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阿湄。 
  她脸上满是泪水,神情呆滞。 
  我默默从她身边走过,她低声叫我:“二哥!” 
  我站住。 
  “你不要紧么?” 
  我微微一笑,发现朝阳已升在峰顶,阳光普照下的红莲峰瑰丽雄奇。 
  天空高远,疏云清淡,很好的五月时节。 
  …… 
  我提剑转过山峰,我的部下一时群情涌动。 
  池杨落落独立,回顾于我,眼中古井无波。 
  “你已有必胜把握?”他问。 
  我不回答,只微一拱手:“请庄主赐教。” 
  他寂然一笑,长剑挽起,一时我眼前俱是无穷剑影,剑光如初冬骤雪天地纷扬,仿佛万劫有尽而大荒茫茫,无限孤绝寂灭之意。 
  这一剑比方才所有剑招合在一处都更能夺人心魄,摧人神魂。 
  但我却完全无动于衷。 
  心如秋潭水,夕阳照已空。 
  我轻轻一剑,直取剑团正中。 
  剑光消散。 
  …… 
  池杨面色苍白而双目幽深,沉静地望我。忽然一笑,向后退去,胸前血箭喷出。 
  他恍如不觉,低声道: 
  “渭水封冻,落叶腐朽,长安钟鼓,飞雪尽断。落叶长安剑最后一式雪满长安,五十年来初次现于江湖……却终究为人所破。” 
  我不再追击,站在原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空明: 
  “落叶长安剑气势悲慨已达极致,每一招都以情势夺人,要对手心丧若死。但纵是至情之剑,又怎抵得无情一击?” 
  池杨深深望我,温凉一笑,缓缓说道: 
  “但愿你从此一生无情。” 
  …… 
  他的目光忽然一转,望着我身后一人:“慕容湄,池枫对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 
  我心中一动,回头看着阿湄。 
  她脸色苍白,茫然摇头:“不……他不过是利用我害关荻和叔叔。” 
  池杨眉心一皱,“此事断不可能,定是你父亲安排的计谋要你误会,否则池枫又何必受你一剑几乎丧命?” 
  阿湄轻轻一震。“他……怎么会?” 
  池杨冷笑:“他天生血质不凝,你那一剑几乎流光他全身的血。” 
  阿湄不再出声,转过头去,眼中泪光闪烁。 
  …… 
  池杨望天一笑: 
  “你们走吧,从此江湖之上,再无红莲山庄或是池家名号。愿你慕容门称雄武林,再有一次百年风光。” 
  他自众人之间蹒跚穿出,伤口中血如泉涌,湿透重衣,又复滴落在地。他却神色宁静,恍若不觉。 
  他跃上一块巨石,身形微微一晃,似已无力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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