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尽江山旧

第49章


  “我哪有不开心?”明姬疑惑地问。
  “你现在心里不高兴。以前你喜欢开我的玩笑,这次回来都不取笑我了。”杨酉林沉沉地说。
  明姬愣了一愣。这数月来确有些心事缠绵,虽然她不愿以那样的心事来做作,每日仍是笑脸来去,然而心中失意是笑不过去的。旁人看不出,不想却让杨酉林这个大老粗看出来。看出来却是因为明姬不再取笑他。
  明姬心下登时觉得十分歉意,回想这数月来心思辗转,又万分委屈,不觉想哭。又怕别人听见,不由得挽着杨酉林手臂,头抵他肩膀静静地抽泣起来。
  杨酉林大惊失色,竟弄得手足无措。
  “你别哭。”
  明姬反而呜咽出声,哭得更厉害了。
  杨酉林手举起来又放下,最后又举起来,落在明姬肩上,说:“妹子,你别哭啊。我……我说错了……”
  明姬哭过了那一阵子,“嗯”了一声,抬起头,止住了泪,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正要张口,便见那远远的天空似星星一般升起一片星火,约有数十,飘飘荡荡在空中徘徊,好不诡异。
  杨酉林说:“来了。”
  “是什么?”
  “放的纸灯。”
  “啊?你们用这个法子太险了。若是天上云厚雾沉,这灯会升不上去的。”
  “那也另有办法。”杨酉林突然便不复方才的手足无措,转而换上一脸的冷静,回头传令他手下人等,准备出击。那命令便如耳语般口口相传下去,不一会到了后军。明姬觉得这些人安静整齐的传令中潜伏着隐隐的兴奋。这种兴奋让她想起很久以前一个雪天,东方在院子里练武,练到精妙处摘叶飞花,竟止不住手的快意。
  明姬缓缓拔出配给她的钢刀,杨酉林道:“你干什么?”
  “进攻啊。”
  杨酉林举过一块盾牌,“一般我们是用盾牌挡着箭,全力冲到敌人面前才拔刀的。你若举着刀跑,手脚不协,没有最快的速度。”
  明姬心里本有些紧张了,却见他还这般轻言细语地说教,只得又把刀收回去。
  杨酉林道:“好妹子,大哥要你呆在这里,不要出去,好么?”
  明姬心知此时不可逞强添乱,点头:“好。大哥小心。”
  杨酉林回头道:“跟我走。”率先跃出壕沟。
  只听众人都将盾牌挡在头顶,轻捷地跃出壕沟向着那边胡营疾奔。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如蝗虫过境。
  奔到半途,才听见营前哨楼上有胡语大声喊着什么,瞬间有箭击盾牌的声音,先时零落,渐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如疾雨击窗。
  间或有一二声中箭的喊叫。那边营里人声顿起,火把渐渐燃得多了,人流也涌了出来,与杨酉林步兵一接,刀剑声铿锵作响,却渐渐被喊杀声盖住,越来越多,越来越烈,听去直如万潮奔涌。
  明姬愣愣地趴在沟边,眼见不远处喊杀震天,血肉横飞,手足断落,忽然觉得难以明白这许多人互相砍杀的意义。她蓦地想起刚才杨酉林说“什么时候死说不准”。
  明姬抬起脖子,于万千人中寻去,然而万千人中已寻不见杨酉林的身影。
  *
  *
  注:
  陶宗仪《辍耕录》上说,蒙古西域祈雨,以楂达石浸水中,咒之则验。楂达石产驼羊腹中,或圆或扁,色有黄白。驼羊产此,往往羸瘦,生剖得者尤灵。我估计就是驼羊身上的结石之类,不知现在蒙古还有没有这种传统。
  筊杯却是汉人的东西,因为技术含量低比较普遍。有个师兄以前也有一批,因为这个一般要家里供有神佛,龛前请掷,所以我没要。文中把这两者结合了一下,算我故弄玄虚。
  第三十章 破胡
  夜色深沉,承锦抱着膝盖坐在王庭后殿的床上发愣,手边是茶茶换下的衣服。她似乎听得外面远远有什么声音,细聆之下又仿佛万叶秋声,只是静谧。
  傍晚时,几个仆妇捧着衣服首饰来伺候茶茶沐浴更衣,穿戴打扮。承锦想让她装病先拖着,茶茶笑一笑,还是穿戴好便跟了人去了。
  承锦此时心里兜兜转转思量脱身之计。若是能找着东方,兴许事情就好办了,她却不知东方蹲了将近两天御羊圈早已忍耐不住了。
  此刻贺姚正昏昏噩噩地缩在羊圈睡着,忽然被人推了几推,惺忪醒来,漆黑一片。东方眼望着远处天穹,低声道:“贺大人,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除非我回来找你。切记。”他话音刚落,身形一闪,不知是怎么从那上了锁的低矮羊棚里挤了出去,仿佛是听见锁链轻响了一响。等贺姚反应过来,东方人已经不见了。
  贺姚重重地一顿足,又怕人听见忙收了脚,心中怨念,把他丢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肚子一叫,便看见地上盘子里还有一点薄粥。胡人歹毒,一天就给两个人喝一碗粥。东方推说从不吃粥,一口不喝。贺姚何曾受过这种侮辱,也不吃。东方便把自己天南地北出乖露丑的旧事都说了一遍,倒说得贺姚佩服起来,仿佛不喝一口这羊圈里的粥算不得好汉。他也猜着今夜有事,索性不睡了,端了冷粥起来一口口啜着。
  东方出了羊圈,按着那日旧路,不一时,走到了王庭大殿之侧。城南已渐渐喧嚣起来,想必杨酉林攻得甚急。东方辨明了方向,朝着城墙东门而去。沿路躲伏,避过几队急急赶往南门的士兵。等东方到了城东,所有军马都在城墙上防备,他静静伏在城墙角下。不一会儿,听见上面人声一动,箭矢放了下去。东方悄然起身,登上城墙二层的平台。
  东门原是锗夜城最坚固的一处城门,开启城门的绞盘在城楼顶上,若无十人合力,是绞不起这沉重的大铁门的。然而胡人不知道,最坚固的城门也是最容易攻克的城门。他们至死都弄不明白,城门上的十八处固力铁梢是怎么被人拔掉的,仿佛提线木偶,线还提在手里,而手足早已断碎。只看见数不清的敌人顶着厚厚的盾牌推着战车冲到城下,城门应声被撞开。
  城门一开,东方的事情就完了,他在城墙脚下坐看杀人,从守卫的士兵尸首中挑了个魁梧的作盾牌。现在是真正的刀剑无眼,他再有本事也犯不着涉险。一边看,一边暗叹,承铎真是调兵如神。让杨酉林佯攻南门,却在最坚固的东门摆下最强的骑兵。只怕现在这一大路人马杀到城南,胡人必定措手不及,斗志全无。留下西面给他们逃跑,跑出七、八里便会被赵老将军伏兵截杀。
  东方看着这些散乱奔逃的人马,简直像一堆堆虫子,被玩弄于股掌,一翻手,便被碾为齑粉。大队的骑兵冲进门来,东门原本被抽调只剩下一半的守卫根本不够一杀,直冲向城中去。东方火光影中看见承铎的身影一晃。他运一口气,提起“盾牌”,遇到刀剑一挡,十分便利,不多时便挤到了承铎面前,一拍他马脖子道:“你这么急作什么?”
  承铎看他一眼,大声道:“什么?!”
  东方也大声道:“你急什么?”
  承铎摇摇头:“茶茶和承锦被抓了!”东方听明白了,也是一呆,并不回话,放下“盾牌”,一纵身往王庭大殿掠去。
  承铎跳下马,抓住一个参将大声说:“你带人到北门与赵隼合兵,杀不完的残敌赶出西门去!”也不知他听清没有,但见他点了点头,承铎便放开手也只身奔向王庭。
  大殿那边乱糟糟的,从南门折回的胡人军士与才入城的骑兵激战正急。许多侍女嫔妃在王庭里奔跑,躲避乱军。东方赶进去时,根本寻不见承锦,也没看见茶茶,他抓住一个散乱着头发的女人想问她,然而那女人置若罔闻。
  东方站定,理清头绪想了想,往僻静的房间里一间间找。他穿过一个走廊到了另一处屋宇,地上散乱地倒着椅子,屋里散着帷幕。他四面一看没人,转身要走,忽见那床榻上揉着一件衣服,颜色有些旧,看了眼熟。
  东方过去拎起来抖了抖,认出那是茶茶的衣服,他正要喊茶茶,头顶传来一个弱弱地声音:“东方……”东方仰头一看,帷幔掀开一条缝时,承锦探了个头在那里。东方转到帷幔后才看见地上放了个桌子,桌子上放了个茶几,茶几上又搭了个凳子。东方失笑道:“你爬到房梁上做什么?”
  承锦说:“弄我下去。”东方一脚踢开桌子,承锦只觉得腰上一紧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拽,直向下摔去。她才一尖叫就落到了东方怀里,虽没摔着却头昏眼花。东方扶她站定,只觉得一颗心落下来大半,嘲笑道:“没看出来你还有做贼的潜质。”承锦摇摇头,“算了吧,我这不是怕被抓住么?”
  东方想起来,问她:“茶茶呢?”
  承锦皱眉:“不知胡狄拉了她哪里成婚去了。”
  东方拉着她出来时,胡人兵士已退入王庭,激战正剧。承铎手下的军士大都认得茶茶,找到她应该不难,东方对承锦低声道:“我们快离了这里。”一手护着承锦,一手握了精钢链,打开人丛,捡空处避出了王庭。外面一片狼籍,越往外走越是恐怖,横着断肢死尸。承锦只匆匆一眼瞥过,若是往日看到,必然吓得不轻,奇怪的是此时竟顾不上害怕。
  不知怎么被东方拉上了一匹马,又怎么穿过混战的人群,从人少的南门出了锗夜城。空气中的血腥气渐渐淡了,目光所及的死人渐渐少了,一直跑到一片平原上,承锦回头看去,那座城上冒着袅袅的烟,在天地间旖旎,仿佛被人遗弃的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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