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尽江山旧

第55章


东方歉然道:“我上次还欠着你奖励呢,这下更欠得多了。你说怎么办吧。”
  钉子想了想,小声道:“我害怕。”
  “你怕什么?那个不是人的其实还算是个好人。”
  “先生,我听他们议论,说七王……呃,七王要来这里了?”
  “这些将军们走了,大约他就该到了。你认识他?”
  “嗯。”钉子抖了抖。
  东方眼神刹那间深邃起来:“你怎么认得他?”
  *
  夜静如常,岁月川流。中军大帐,酒宴已散了。赵定一却扶着桌子环顾军帐,举了空杯,望虚空道:“皇上,臣敬你。”赵隼在旁轻劝道:“爷爷,先帝去世已九年了。”言未已,赵定一一阵酒劲上来,扶着桌子便呕吐起来。
  赵隼递了帕子给他,赵定一却站起来,望着地上,痛声道:“唉,都吐了。可惜了我的马鸡肉啊!”赵隼扶着他,一阵好笑,又一阵心酸。
  快乐与悲伤总是容易相随,便如热闹之后才更能衬托寂寞空旷。这个夜晚,有人谈笑,有人回忆,有人在述说机密,有人在爱意缠绵。
  承铎曾以为,破胡是当务之急,一切别事可以暂不顾及。然而破胡之后,将来之事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到来。人的一生要做多少事,谁也不知道。既然不可奢望无事,那还是抓紧时间做一□做的事吧。
  第三十三章 爱人
  第二天一大早,承铎才走到中军帐,就看见东方又坐在了那里,貌甚无聊。
  承铎不由叹道:“早知留下承锦来,免得你一天到晚蹲在这里,倒像在抓我的岗。”东方笑道:“正是来抓你的岗,给你点正事做。”他说完一招手,帐角站着的钉子怯生生地挨了过来,站在东方旁边。
  东方道:“你别怕这个大恶人,昨晚怎么跟我说的,就怎么跟他说一遍。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钉子望了承铎一眼,见他抄了手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说,连忙低下头,不敢看他,低声道:“我是个孤儿,跟漆乔乡的万大爷住。前年遇到兵灾,全乡死光光。我被人抓了去,选来选去说我机灵,就让个师傅教我拳脚工夫,天天挨打骂。去年冬天又打仗,我趁乱就跑了。跑出来在雪地上就遇见你了。”
  “完了?”承铎问。
  东方轻笑道:“还没到最精彩的部分。”
  “师傅叫我们钉子,说今后让我盯住谁我就要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上去,还说做这一行得把命别在裤腰带上。为了今后不被人抓住,现在就要多挨打骂。我们一群七个小孩,一年以后只剩下三个,其余四个都死了。一个当面活剐了,一个喂狗了,一个试毒死了,一个自己跳崖了。”
  “就这些?”承铎又问。
  东方莞尔一指:“关键的一点来了。”
  “师傅的主子也是个恶人,大恶人的主子是个将军,将军的主子是个王爷。师傅要我们每天早中晚跪在门前发三遍誓,要誓死效忠七王爷。我问师傅什么是王爷,他说就是皇帝的弟弟。”钉子咽了口口水,自己说:“完了。”
  承铎沉吟不语,似乎并不吃惊,也不生气,仍是抄着手道:“你说七王把你们抓来训练,就是为了让你们去做钉子好盯梢别人?”
  钉子嗫嚅道:“师傅说起码要训练个十年八年才行,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们抓去做钉子……”
  东方仍是笑道:“他弄这么多钉子来,无非是因为手里只有锤子罢了。”
  承铎点点头:“去年救你的时候就疑心了,因为你问我是不是‘也是’皇帝的弟弟。只不过后来西营的废马棚子失了火,你就不见了。没想到果然是的。”
  钉子假笑道:“呵呵,呵呵,意外,我……我怕烧着了我,就跑开了去,一不小心跑远了点,就……走远了。”
  “你本来叫什么?”
  “我本来姓王,没名字。”
  “我看你还是叫王有才好了,这名字挺衬你的。”承铎笑笑,“你去吧,这次别跑了,要跑的话也不要烧我的马厩。”
  东方道:“他不用跑了,我留下他给我跟班了。”
  钉子没想到这么容易过关,趴下磕头道:“是。”站起来跑出帐去。出了中军帐,跑到木栅栏边时,忍不住就地翻了两个跟头。好不容易站稳,看见一丈来远站着个女子,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两条辫子,额前的头发微微有些散乱了,抱着一个竹编簸箕看着他。
  钉子心里高兴,忍不住就凑了过去说:“喂,你是谁啊?”
  那女子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见他过来就往后退了退,转身要走。钉子看出她是个胡人,指指自己说:“王有才。”他笑得一片灿烂。那女子学着他发音念了一遍,漾起一抹笑意,也指着自己说:“忽兰。”王有才也学着胡语的调子念了一遍,忽兰忍不住笑得更深了。
  王有才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忽兰说:“你的名字真难听。”
  王有才说:“我在这里一直都跟马住在一起,今天终于可以睡帐篷了。”
  忽兰说:“不过我看你跟头翻得还好。”
  两人各自说着对方听不懂的话,却也不介意对方说了什么,竟聊得十分惬意。
  昨天宴饮的诸多将领正在校练场上点兵,各回驻地。承铎换了铠甲,盔缨上的穗子迎风飘着,站在点将台上,意态矜贵,举止轩昂,足以令各路大将相形见绌。
  王有才遥遥看着校场上的情景,突然往前一冲,望天喊道:“老天爷,总有一天我也要做大将军,带着骑兵打仗!”
  忽兰看着那些人,虽不知道他喊的什么,却被他最真诚的豪气所感染,也跑过去,对着天空大声道:“喀拉昆仑神!总有一天我要让草原最雄健的骑兵做我的护卫,让世上的人都不敢欺辱我!”
  她喊完,深吸了口气。两人趴在木栅栏上面面相觑,王有才咧着嘴笑,忽兰却沉默地看着他。
  *
  送走各驻地的将领,杨酉林已正好了西营兵马。承铎过去看了一番,牵了马来,对杨酉林道:“出来走走。”杨酉林便也上了马,两人一前一后骑马到了燕州大营所倚的丘塬上。
  承铎指了远处起伏的地脉道:“崎元关靠北,地接云州,西可直击云州大营,南可回援燕州,北有喀拉昆仑山的大木林可以栖身。你的步兵都留给赵隼,只带五万骑兵,方圆二百里,需在你控制之内。燕州现有的粮草,你分六成去。我那里的马匹,你也带去。”
  杨酉林道:“大将军要占住崎元关,莫非是为了对付……”
  承铎打断他道:“你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你在崎元关站稳,我这里便可无事。”
  “是。”
  承铎忽然转过头来笑道:“你是不是喜欢明姬那小姑娘?”
  杨酉林踌躇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承铎见他面赧,失笑道:“那你还把她认做妹子?”
  杨酉林总算是端正了脸色,率然道:“她说做妹子便做妹子好了,就算做一辈子妹子也没什么。”
  承铎笑笑:“杨酉林。”
  “在。”
  “军人有仗打有功立时,升迁便快。当初你跟着我不到两年,擢升为上将军,这是你军功应得。然而我对你的期望不止于此。今后没有仗打时,但愿你也能守功克忠,勉励上进。”
  承铎说罢,牵了马走下山坡。杨酉林在身后忽然道:“大将军。”
  “我本来只是个无名无才的小民,因为天下不太平才入了行伍。数年来都只是个小卒,而两年间便做了上将军。如今更是攻城入池,站在了这胡人的国都。”他望着承铎恳切道:“杨酉林从不奢望做达官显贵。这辈子能有这番驰骋,已经足够了。日后便如现在,大将军但有驱弛,即当效命。”
  承铎赞许道:“你知道么?一个真正的军人,必定做不成权谋家。因为战场的争斗只有终结时的胜负;而权力场上的争斗却有很多种,永远也没有终结。一个人即使有足够的聪明由简入繁,去涉猎权势;却很难再删繁就简,去做个逍遥的人。军中战将无数,赵隼总说你无趣,然而我最赏识的却是你。世上有你这样的人,才有真正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他停住议论,对杨酉林道:“你之所以能做这个上将军,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军人。”承铎说到最后一句,神采一扬,跨上马向平原上大军而去。杨酉林也一跃上马,跟了过去,留下一路扬尘。
  回到大营时,杨酉林的副将已整好人马。承铎发了兵符给他,杨酉林领了,便带了骑兵浩浩荡荡地出营。忽然明姬换了一身男装,穿着个小兵的衣服,背了个包袱,牵了马过来。东方一旁看见,吃惊道:“你要干什么?!”
  明姬扬首道:“哥哥,崎元关有雪兽。我去帮你打一头回来作灵药吧!”说完,也不等东方答应,扬鞭一策便跟着那骑兵去了。东方错愕之下不及应答,大声唤:“明姬!”明姬回头冲他摆了摆手,马不停蹄地走了。
  承铎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说:“嘿嘿。”
  东方瞪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喜该忧。
  赵隼站住,望那人马去尽,突然回头看着承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承铎四分疑惑,三分鼓励,两分同情,一分幸灾乐祸地回看着他。赵隼到底忍不住,狠狠地骂道:“他妈的杨酉林,平日跟老子装傻!”
  承铎低头,扯了扯衣甲,理正了盔缨,一言不发地往中军去了。
  *
  下午无甚要事,承铎换了便装,窝在大帐里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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