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帮

“聚宝斋”铺面不大，在北平琉璃厂这种古董铺扎堆的地方，一点儿不起眼，货色一般，所以生意一直不温不火。
    铺子的老板姓马，和老婆从外地来此定居，这对新婚夫妇，尤其是马夫人，出落得金凤凰般，也算这间小店唯一惹眼的地方。
    街坊四邻从这二位来的第二天，就发现他们有些奇怪。
    首先，马老板不会算帐，他不认识算盘，算盘也不认识他，更别说笔，所以帐目一直由马夫人打点。
    其二，马夫人除了写写算算，对日常生活简直一窍不通，甚至不知道在哪儿买东西，邻居指点了几次，还是经常把菜场和杂货铺混淆，不会针线不喑炊煮，烧个饭能把灶台烧坏。倒是马老板打扫屋子洗衣做饭无一不通，据他自己说，以前什么低三下四的活都干过，这些都是小事一桩。不过，很快他就厌恶了家务，请了一个老妈子回来。
    第三，人们发现聚宝斋里也不全是二流货色，偶尔遇到大生意，老板拿出的竟是许多铺子没有的珍品。于是人们开始怀疑这对夫妇的来历，没有父母没有亲眷，男人举手投足充满了流氓气息，虽然只要一口吐脏字或者一个不爽想大打出手，都被女人眼神制止，但是人的本质是任何时候都能显现的。女人细眉靓眼，打扮摩登，又知书达礼，是不是哪家闺秀千金？全部联系在一起，这就好猜了，整条街都在盛传：这小两口一定是私奔出来的，而且是富家千金看上穷小子。
    四，人们发现马老板的身手很好。
    开店做生意，难免遇上流氓收保护费，只想平安做生意的都自认倒霉，破点财消灾也就算了。但是，当地痞们进了聚宝斋，开场白还没说完，马老板就先急了，先骂娘的是他，先动手的也是他。平时跋扈的地痞居然不是对手，被整得要多惨有多惨。马老板玩累了，大喝一声：“滚！”十几个人通通抱头鼠窜。马老板威风八面地把腿翘在了门槛上，哈哈大笑：“兔崽子们，老子横行一方时你们还在尿床呢，跟老子我玩横，哼哼！”说完，嘴一咧，惨叫连连，马夫人拎着他的耳朵：“活腻了是吧，怕人家不知道你是谁是吧？叫啊，有本事让全国都听见，我也跟着长脸。”
    据说马老板回后堂时，模样比那几个小流氓们还惨。
    马老板惧内是人所众知的，脾气不好也是人所众知的，可是他的臭脾气却很少对老板娘发做，这点大家深以为罕，却也不明白什么原因。
    北平的气候是干冷的，有时狂风大作，有时阴雨连连，难得几天太阳好，马老板就歇了买卖，端两张椅子，和老婆一起坐着晒太阳。马夫人喜欢吃瓜子，又嫌嗑起来麻烦，马老板就帮她嗑，嗑一粒仁，往马夫人嘴里塞一粒，马夫人艳丽的脸对着骄阳，出奇的好看，也不说话，只管笑，看她的样子，也知道嘴里的东西定是美味。
    甜蜜的时候多，吵架的时候也多，老板夫妇一吵架，整条街都震动。
    人们只知道马老板的嗓门大，没想到马夫人其实也不输于丈夫，而且破坏力惊人。
    马老板是男人，吼归吼，比谁大声就算了。马夫人不，有着什么摔什么，哪怕手上是一个白玉瓶也照摔不误，气得马老板一看他摔东西就举巴掌，马夫人也很勇敢，仰着脸一动不动，给他打。大家的心里都清楚，马老板是舍不得打的，所以都不劝驾。通常情况是，马老板刚举巴掌时无比勇猛，看架势不扇肿老婆半边脸不甘心，但是，他的耐力实在差劲，坚持不了多久，眼神就渐渐犹豫，再由犹豫，变做胆怯，最后虽然还举着手，却在苦苦思索如何找台阶下。众街坊这才发挥自身价值，上前规劝，主要是劝马夫人别跟他一般见识，最后两人言归于好。
    马老板夫妇来北平一年后，突然失踪了。
    前因后果是这样的。
    一天，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小店门前，车上下来个高大威严的老人，穿着的军装显示了他的身份，两旁还有持枪军队开道。马老板听到动静从里面出来，看到来人先是一惊，很快又恢复平静：“你还是找来了。”
    老人满脸沧桑，更多的是怒色：“马珑，当初你敢跑，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
    马珑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高菲怀孕了，你别责怪她，有什么冲我来。”
    老人怒色更重，过一会儿，脸上渐渐充满了心痛和无奈：“人呢？”
    “去理发店了。”
    高径光往里屋走，语气有些哭笑不得，也有些溺爱：“什么时候了还臭美。”环视一圈屋子：“你们就住这？”
    “本来想翻修一下，她又有了，只能等到孩子生下来以后。”马珑心不在焉地回答。
    高径光上下打量他，见他一副生意人的打扮，突然冷笑一声：“你这店，能赚钱吗？”
    马珑不耐烦地：“要杀就杀，甭废话。”
    “你还真想当英雄。”高径光冷哼一声：“你看来是有恃无恐啊，明知我不会杀你吧？”
    “您是庄家，怎么玩听您的，我算什么？小鱼小虾。犯得着您惦记吗？”
    “你是在求我放过你？这种态度，你觉得能成功吗？”
    “我没求你。”马珑咬牙，但确实是求了，真怂包，从前打死都不说的话，今天居然脱口而出。
    高径光看着他：“有了老婆孩子，确实不一样吧？我也没想到你有求我的一天，马珑，不管你承不承认，有今天完全是你自找的。”
    “你说完了吗？”马珑冷冷注视着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种熟悉的声音，马珑确定一定是高飞回来了，他突然觉得无限悲哀，今天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么？
    高径光在高飞进门时，结束与马珑的对视，以命令的口气道：“孩子还是要回去生，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万一有个好歹，小子，我绝不放过你。”
    马珑惊讶于老头的变脸速度，这就完了？这就是高司令对我的处理？平安无事？当他看见老头拉起女儿把她按坐在床上，担心地上下打量，和脸上抑制不住的心疼时，才明白，哦，老头恨我是真的，爱女儿也是真的，而且比对我的恨多无数倍，所以，他容忍了所恨之人。
    高飞和马珑回了安化。
    以后的事，北平的街坊就不知道了。
    不过世上的事，大抵能猜出结局，时光轮轴永无止歇，载着人的喜怒哀乐，周而复始，无非就是红尘中的一点事儿，庸俗拥挤，快乐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