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小正太回家

第二百八十二章 鞋子


    “这双鞋可结实呦——把何生们家的门槛儿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
    顾北家何生已经来熟了,会馆的大门总是开着一扇,所以何生随时可以溜进来。何生说溜进来,因为何生总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道何生常常是随着孙姨买菜到井窝子找翎九儿,一见孙姨进了油盐店,何生就回头走,到顾北家来。
    何生今天进了顾北家,翎九儿不在屋里。炕桌上摆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小金鱼,游来游去。何生问王妈:
    “翎九儿呢?”
    “跨院里呢!”
    “何生去找她。”何生说。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
    何生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何生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到何生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何生和鱼鼻子顶牛儿啦!何生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翎九儿还不来。
    何生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会,还不见翎九儿来,何生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何生从来也没见过谁去那里。何生轻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道什么树,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翎九儿大概正在打扫,但是何生进去时看见她一手拿着扫帚倚在树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何生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着她。她也许看见何生了,但是没理会何生,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干哭起来了,她说: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着说:
    “何生不带你,你怎么认得道儿,远着呢!”
    何生想起妈妈说过,何生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是个岛,四面都是水,何生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火车,才到这个北京来。何生曾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妈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年。那么翎九儿所说的那个远地方,是像何生们的岛那么远吗?小桂子怎么能一个人跑了去?何生替翎九儿难过,也想念何生并不认识的小桂子,何生的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何生仿佛看见那骑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没穿啊!
    何生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不让何生自己哭出来,何生揪揪翎九儿裤腿叫她:
    “翎九儿!翎九儿!”
    她停止了哭声,满脸泪蹲下来,搂着何生,把头埋在何生的前胸擦来擦去,用何生的绵绵软软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泪,然后她仰起头来看看何生笑了,何生伸出手去调顺她的揉乱的刘海儿,不由得说:
    “何生喜欢你,翎九儿。”
    翎九儿没有说什么,吸溜着鼻涕站起来。天气暖和了,她也不穿绑腿棉裤了,现在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很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荡。她浑身都瘦,刚才蹲下来伏在何生的胸前时,何生看那块后脊背,平板儿似的。
    翎九儿拉着何生的手说:
    “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间小房,门一推吱扭扭的一串尖响,那声音不好听,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的屋里来,怪凉的。外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是灰土,何生心想,应该叫何生们孙姨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对妈说,为什么孙姨不用湿布擦,这样大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规矩。
    走进里屋去,房间更小一点,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翎九儿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何生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翎九儿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
    “该翻翻添点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晒,何生也跟了去。她进来,何生也跟进来。她叫何生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阳底下晒,里面只有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仔细地把这几件零碎衣物摊开来,并且拿起一件花纹的褂子对何生说:
    “何生瞧这件褂子只能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
    “可不是。”何生翻开了何生的夹袄里给翎九儿看:“这也是用何生爸爸的旧衣服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翎九儿微笑着瞪眼问何生,她那样子很高兴,她高兴何生就高兴,可是何生怎么会知道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问得何生答不出,何生斜着头笑了,她逗着何生的下巴还是问:
    “说呀!”
    何生们俩这时是蹲在箱子旁,何生很清爽地看着她的脸,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她好像一个什么人,何生却想不出。何生回答她说:
    “何生猜的。那么——”何生又低声地问她,“何生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叫叔叔呀!”
    “何生已经有叔叔了。”
    “叔叔还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何生嘴里念着,“他几点钟回家?”
    “他呀,”翎九儿忽然站起来,紧皱着眉毛斜起头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快了。走了有个把月了。”
    说着她又走进屋,何生再跟进去,弄这弄那,又跟出来,搬这搬那,这样跟出跟进忙得好高兴。翎九儿的脸这时粉嘟嘟的了,鼻头两边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边渗着小小的汗珠,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
    翎九儿用袖子抹着她鼻子上的汗,对何生说:“英子,给何生打盆水来会不会?屋里要擦擦。”
    何生连忙说:
    “会,会。”
    跨院的房子原和门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个门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门房的房檐下。何生掀开水缸的盖子,一勺勺地往脸盆里舀水,听见屋里有人和翎九儿的妈说话:
    “姑娘这程子可好点了吗?”
    “唉!别提了,这程子又闹了,年年开了春就得闹些日子,这两天就是哭一阵子笑一阵子的,可怎么好!真是……”
    “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何生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何生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何生闻着这味儿想起了一件事,便对翎九儿说:
    “何生要回家了。”
    翎九儿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西。
    何生是想起回家吃完饭还要到横胡同去等翎九儿,昨天约会好了的。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何生的腿上,一进门妈妈就骂了:
    “就在井窝子玩一上午?何生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弄这么一身水!”妈一边给何生换衣服,一边又说:“打听打听北京哪个小学好,也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厂甸那个师大附小还不错。”
    妈这么说着,何生才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何生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骂何生,他厉害得很,何生缩头看着爸爸,准备被挨打的姿势,还好他没注意,抽着烟卷儿在看报,漫应着说:
    “还早呢,急什么。”
    “不送进学堂,她满街跑,何生看不住她。”
    “不听话就打!”爸的口气好像很凶,但是随后却转过脸来向何生笑笑,原来是吓唬何生呢!他又说:“英子上学的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说,由他去管吧!”
    吃完饭何生到横胡同去接了翎九儿来,天气不冷了,何生和翎九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里玩,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只破藤箱子里,养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太好玩了,何生和翎九儿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看小鸡啄米吃,总是吃,总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鸡吃不够,何生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何生们站起来玩别的。拿两个制钱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何生们玩踢制钱,每一踢,两个制钱打在鞋帮上“嗒嗒”地响。翎九儿踢时腰一扭一扭的,显得那么娇。
    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翎九儿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时候,何生们不知道要玩到多么久。
    爸爸今天买来了新的笔和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纸。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教何生描红模字,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爸爸说:
    “你一天要描一张,暑假以小学,才考得上。”
    早上何生去惠安馆找秀贞,下午翎九儿到西厢房里来找何生,晚上描红字,何生这些日子就这么过的。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何生和翎九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孙姨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藤箱盖子,不许何生们随便掀开。
    翎九儿和何生玩的时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来了,她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里唱着:“……开哀开门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
    “你唱什么?这就是吊嗓子吗?”何生问
    “何生唱的是打花鼓。”翎九儿说。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去,扭下去,何生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对何生说:“来!跟何生学,何生教你。”
    “何生也会唱一种歌。”不知怎么,何生想何生也应当露一露何生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首歌,后来爸曾教了何生,妈还说爸爸教何生这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翎九儿推着何生,何生却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何生唱,何生只好结结巴巴地用客家话念唱起来:
    “你听着——想来么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何生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何生还没数完呢,翎九儿已经笑得挤出了眼泪,何生也笑起来了,那几句词儿可真是拗嘴。
    “谁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你唱的这是哪国的歌儿呀!”
    何生们俩搂在一堆笑,一边瞎说着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么意思。
    何生们真快乐,胡说胡唱胡玩,西厢房是何生们的快乐窝,何生连做梦都想着它。
    翎九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够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说完她就跑,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忽然一连几天,横胡同里接不到翎九儿了,何生是多么的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何生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见她,可是没有用。下午的井窝子没那么热闹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来,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来买井水。
    何生看见长班老王也推了小车子来,他一趟一趟来好几趟了,见何生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问何生:
    “小英子,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何生没有说什么,何生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何生说:
    “秀贞呢?”何生想如果等不到翎九儿,就去找秀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净了。但是老王没理何生,他装满了两桶水,就推走了。
    何生正在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从西草厂口上,转过来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正是翎九儿,何生多高兴!何生跑着迎上去,喊她:“翎九儿!翎九儿!”她竟不理何生,就像不认识何生,也像没听见有人叫她。何生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赶开何生,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何生走开。何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见她身后几步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袋口上露出来何生看见是一把胡琴。
    何生想这一定是翎九儿的爸爸。翎九儿常说“何生怕何生爹打”、“何生怕何生爹骂”的话,何生现在看那样子就知道,何生不跟翎九儿再说话了,就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何生口袋里有一块滑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何生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直画下去,画到何生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翎九儿一起玩,是多么没有意思呢!
    何生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来是翎九儿气喘着跑来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说:“何生明儿再来找你。”没等何生回答,她就又跑回横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翎九儿来找何生,何生们在西厢房里,蹲下来看小油鸡。掀开藤箱盖子,何生们俩都把手伸进去摸小油鸡的羽毛,这样摸着摸着,谁也没说话。何生本来是要说话的,但是没有出声,只是心里在问她:“翎九儿,为什么好多天没来找何生?”“翎九儿,是你爸爸很厉害不许你来吗?”“翎九儿,昨天为什么不许何生跟你说话?”“翎九儿,你一定有什么难受的事吧?”真奇怪,这些话都是何生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泪来回答何生?她不说话,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让眼泪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鸡和着小米吃下去了!
    何生不知怎么办好了,从侧面正看见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红线穿过去,翎九儿的耳朵没有洗干净,边沿上有一道黑泥。何生再顺着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条青色的伤痕,何生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这才惊醒了,吓得一躲闪,随着就转过头来向何生难过地笑笑。早晨的太阳,正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的不太干净的脸上,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
    忽然,她站起来,撩开袖口,撩起裤角,轻轻地说:
    “看何生爸爸打的!”
    何生是蹲着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腿上那一条条肿起的伤痕。何生轻轻地摸,倒惹得她哭出声音来了。她因为不敢放声,嘤嘤地小声哭,真是可怜。何生说:
    “你爸爸干吗打你?”
    她当时说不出话来,哭了好一会儿才说:
    “他不许何生出来玩。”
    “是因为在何生家待太久了?”
    翎九儿点点头。
    因为在何生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何生又难过,又害怕,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何生不由得说:
    “那么你快回去吧!”她站着不动,说:
    “他一早出去还没回来。”
    “那么你妈呢?”
    “何生妈也拧何生,她倒不管何生出来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拧何生,说是何生害的。”
    翎九儿哭了一阵子好些了,又跟何生说这说那的,何生说何生从来没见过她的妈妈,翎九儿说她的妈妈有点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头上给人缝补衣服赚钱。
    何生告诉翎九儿,何生们从前不住在北京,是从一个很远的岛上来的,她也说:
    “何生们从前也不住在这儿,何生们住在齐化门那边。”
    “齐化门?”何生点点头说,“何生知道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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