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也知道齐化门呢?”翎九儿奇怪地问何生。
何生想不出何生是怎么知道的,但何生的确知道,好像有什么人大清早曾带何生去过那里,而且何生也像看见了那里的样子似的,不,不,不是,何生所看见的很模糊,也许那是一个梦吧?因此何生就回答翎九儿说:
“何生梦见过那个地方,有没有城墙?有一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墙走去……”
“你是讲故事吧?”
“也许是故事。”何生斜着头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何生知道齐化门就是了。”
翎九儿笑了笑,手伸过来搂着何生的脖子,何生的手也伸过去搂住她的。但当何生捏住她的肩头,她轻喊了一声:“痛!痛!”
何生的手连忙松开,她又皱着眉说:“连这儿都给何生抽肿了!”
“什么抽的?”
“掸子。”停了一下她又说,“何生爸,还有何生妈,他们——”但她顿住不说下去了。
“他们怎么样?”
“不说了,下回再跟你说。”
“何生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戏,要你赚钱给他们花。”这是何生听孙姨跟妈妈讲过的,所以一下子就给说出来了。“要你赚钱还打你,凭什么!”何生说到后来气愤起来了。
“喝喝,你瞧你什么都知道,何生不是要跟你说唱戏的事,你哪儿知道何生要跟你说什么呀!”
“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嘛!”
“你这么猴急,何生就不说了。你要是跟何生好,何生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就是不许你跟别人说,也别告诉你妈。”
“何生不会,何生们小声地说。”
翎九儿犹豫了一会儿,伏在何生的耳旁小声而急快地说。
“何生不是何生妈生的,何生爸爸也不是亲的。”
她说得那样快,好像一个闪电过去那么快,跟着就像一声雷打进了何生的心,使何生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说完后,把附在何生耳旁的手挪开,睁着大眼睛看何生,好像在等着看何生听了她的话,会怎么个样子。何生呢,也只是和她对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何生虽然答应翎九儿不讲出她的秘密,可是翎九儿走了以后,何生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何生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妈妈面前,愣愣地问:
“妈,何生是不是你生的?”
“什么?”妈奇怪地看了何生一眼,“怎么想起问这话?”
“你说是不是就好了。”
“是呀,怎么会不是呢?”停一下妈又说,“要不是亲生的,何生能这么疼你吗?像你这样闹,早打扁了你了。”
何生点点头,妈妈的话的确很对,想想翎九儿吧!“那么你怎么生的何生?”这件事,何生早就想问的。
“怎么生的呀,嗯——”妈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来,指着胳肢窝说:
“从这里掉出来的。”
说完,她就和孙姨大笑起来。
三
何生手里拿着一个空瓶子和一根竹筷子,轻轻走进惠安馆,推开跨院的门,院里那棵槐树,果然又垂着许多绿虫子,秀贞说是吊死鬼,像秀贞的那几条蚕一样,嘴里吐着一条丝,从树上吊下来。何生把吊死鬼一条条弄进何生的空瓶里,回家去喂鸡吃,每天都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装在小瓶里,咕噜咕噜地动,真是肉麻,何生拿着装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觉得痒麻麻的,好像吊死鬼从瓶里爬到何生的手上了,其实并没有。
何生在把一条吊死鬼往瓶里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翎九儿,心里很不安。她昨天又挨揍了,拿了两件衣服偷偷地来找何生,进门就说:
“何生要找何生亲爹亲妈去!”她的脸有一边被打得红肿了。
“他们在哪儿呢?”
“何生不知道,到齐化门,再慢慢地找。”
“齐化门在哪儿呢?”
“你不是说你也知道那地方吗?”
“何生是说何生好像做梦梦见过那地方的。”
翎九儿把两件衣服塞在西厢房的空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干了眼泪,恨恨地说:
“何生非找着何生亲爹不可。”
“你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吗?”何生真佩服她,但觉得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何生一天一天地找,就会找到何生亲爹跟何生亲娘。他们的样子何生心里知道。”
“那么——”何生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何生一点主意也没有。
翎九儿临走的时候说,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但是一定会先来这里跟何生说一声,并且带走存在这里的两件衣服。
何生昨天一直在想翎九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饭了,妈妈摸摸何生的头说:
“好像有点热,不吃也好,早点去睡。”
何生上了床,心里还是不舒服,又说不出,就哭起来了,妈妈很奇怪,她说:
“哭什么?哪儿不舒服?”何生不知怎么一来竟哭着说:
“翎九儿她爸爸啊……”
“翎九儿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着你啦?”孙姨也过来了,她说:
“那个不是东西的,准是骂了何生们英子了,还是打了你啦?”
“不是!”何生忽然觉出何生是说了什么糊涂话,便撒赖地哭喊:“何生要找何生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吓人!”孙姨和妈妈都笑了。妈妈说: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来得晚点,你先睡吧!”她又对孙姨说:“英子一生下来,她爸爸就给惯的,一不舒服,爸爸就抱着睡。”
“羞不羞?”孙姨用一个手指头划何生的脸,何生不理她,转过脸冲着墙闭上眼睛。
今天何生早晨起来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样不安心。但是现在又想起翎九儿,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虫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翎九儿就会离开何生。
何生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把杌凳上坐着,面向着床,何生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画脚,又扬手轰苍蝇,其实哪儿有苍蝇?何生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看她在干什么,只听她说:
“何生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饭就睡觉了,是不是?那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何生昨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何生倚在里屋的门框说:
“谁告诉你的?”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何生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经地对何生说:
“还用人告诉何生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说完指着床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何生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何生。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后,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何生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何生以为是秀贞跟何生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并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何生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何生怎么知道鱼是红的草是绿的呢?妈妈教过何生,她说快考小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何生说过:
“你要上学,何生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何生养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目的。
何生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阴凉得很,何生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秀贞忽然问何生:
“英子,何生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何生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何生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将来要何生跟小桂子一块儿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何生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何生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何生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何生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何生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何生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何生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何生背着她,她问何生:
“英子,你几月生的?”
“何生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何生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何生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何生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何生给你搽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何生的鼻前晃一晃。
“小——桂——子。”何生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何生好像懂得点那意思。
秀贞很高兴地说: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何生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何生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何生的辫子了,编得那么紧,拉着何生的头发根怪痛的,何生说: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何生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何生生了小桂子,浑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何生身边了。何生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有了呢?何生问,孩子呢?何生妈要说什么,何生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何生妈一眼,跟何生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微,孩子哭,在你身边吵,何生抱到何生屋去了。何生说,噢。何生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何生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
“仿佛何生听何生妈对何生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何生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绝不能够!绝不能够!”
何生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何生看见何生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可是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何生当时就没告诉他何生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何生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何生。千山万水,去一趟也不容易,何生要是告诉他何生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何生也没告诉何生妈何生有了,说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何生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何生更不明白。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何生乱扰?你听何生给你算。”她把何生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何生听: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何生,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何生说什么。他在头天晚上何生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何生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何生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何生说可不是,何生妈就生何生独一个女儿,跟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他说,你是个孝女,何生也是个孝子,万一何生母亲扣住了何生,不许何生再到北京来了呢?何生说,那何生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天边儿上挪动,何生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何生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挨,他就始终没回来,何生肚子大了,瞒不住何生妈,她急得盘问何生,让何生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何生也顾不得害臊了,就告诉了何生妈。何生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何生去!何生妈听了拿手堵住何生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样,把何生送回了海甸。”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何生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何生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姥娘婆叫何生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随便说了,她说: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谁是三婶?”
“何生呀!你管思康叫三叔,何生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账来。叫何生一声。”
“嗯——”何生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何生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嘟嘟的一个小子,生下来何生看见一眼,何生睡昏过去那阵儿,听何生妈跟姥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手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何生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何生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何生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何生回答她说:“记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点点头。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何生说: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何生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何生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何生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花。何生问她:
“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
秀贞笑得呵呵的,说:
“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的冰糖呀!你就看着吧。”
她把红花朵捣烂了,要何生伸出手来,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夹子,挑起那烂玩意儿,堆在何生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后,叫何生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干了,何生的手指甲就变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何生看。
何生的手,张开了一会儿,已经不耐烦了,何生说:
“何生要回家去了。”
“你回家非弄坏了不可,别走,听何生给你讲故事儿。”她说。
“何生要听三叔的故事。”
“小声点儿。”她向何生摆手,轻轻地说,“让何生先看看他醒过来没有,他要不要喝水。”她进去了一下,又出来了,坐下后,手支撑在大腿上托着下巴颏儿,忽然向着槐树发起呆来。
“说呀!你。”何生说。
她惊了一下,“嗯?”好像没听见何生的问话,但跟着眼泪掉下来了,“还说呢,人都没影儿了,都没影儿了!老的!小的!”
何生一声不响,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才又大喘了一口气,望何生笑了,那泪坑!何生就觉得在什么地儿看见过秀贞这个人,这个脸。
秀贞用手指抹抹泪,拉过何生的手托在她的手上,这样,何生就轻松点,不觉得张开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侧起身子看着跨院门,好像在张望什么人。她自言自语地说:
“就是这时节他来的,一卷铺盖,一口皮箱,搬进了这小屋里。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别着一支笔。何生正在屋里没打扫完呢!爹领他进来的,对他说,‘会馆里正院房子都住满了,陈家二老爷让给您腾出这两间小屋来。’他说:‘好,好,这样就很好。’爹给他打开行李,把那床又薄又旧的棉被摊开,何生心想,他怎么过这北京的大冷天?小英子,住在会馆念书的学生,有几个有钱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何生爹常说,想当年,陈家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个小碎催伺候笔墨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就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穷学生上京来念书,都是找着二老爷说话。二老爷说,思康是他们乡里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何生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拾了给他住。”
“何生还在赶着擦玻璃呢,没正眼看他。何生爹对他说,这床被呀!过不了冬。爹真爱管人家的事,他准是不好意思了,就乱嗯嗯啊啊的没说出什么来。爹又问他在哪家学堂,他说在北京大学,喝!何生爹又说了,这道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个好学堂呀!”
“爹帮着他收拾好了那几件破行李,就出去了,临走看见何生还在擦玻璃,他说,行啦,姑娘。何生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也正抬眼看何生呢!何生心里一跳,迈门坎儿差点摔出去!看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来,何生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只那么样看人的眼睛。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了,怎么何生就——何生就,……咳!”
秀贞的脸微微红涨,抬起何生的手,看何生染的指甲干了没有,她轻轻地吹着何生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像一排小帘子,她问何生:
“小英子,你明白了吗?缘分?”她并不一定要何生回答她,何生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何生想到西厢房何生那位爱哭的朋友了。秀贞又接着唠叨:
“何生天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何生爹做的。早晚两趟,何生们烧了大壶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脸、泡茶。爹走惯了正院,就是把跨院给忘了。有时候思康就自己到何生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他就是这么轻轻地叫一声,‘有滚水吗?’爹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人家补送去。有时爹倒是没等叫就想起来了,可是他懒得再走,就支使何生去。一来二去,这件差事——到跨院送开水,仿佛就该是何生做的了。
“何生送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何生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就着灯看书呢,写字呢,何生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壶盖儿,刷——的,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他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就那么耷拉着眼皮坐着。有一天,何生也好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探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头来了,说:‘认得字吗?’何生摇了摇头。打这儿起,何生们俩就说话了。”
“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何生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给找着没有?那是何生们俩的呀?何生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何生的手,就像何生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何生吧!’他喝了点儿酒,何生也迷糊了,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何生爹跟何生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让舅妈来陪何生,她睡了,何生就溜到这跨院里来。他的脸滚烫,贴着何生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熏着何生,何生闻也闻醉了。
“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何生就偷偷地买了半空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何生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个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何生一趟趟地跑,可瞒不住何生妈了。那天何生端着粥,要送给他吃,妈说:‘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何生一声也没言语。”
何生从秀贞的眼里,仿佛看见了躺在里屋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水也没力气,吃饭也没力气,就哼哼着。
“后来呢?好了没有?”何生不由得问。
“不好怎么走的?何生可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
“在哪里?”何生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何生的幻想中,跨院门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巴似的黄毛辫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在向何生招手呢!何生头有点昏,好像要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门那边,果然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原来——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何生招手,她说:
“秀贞,怎么让小英子在老爷儿里晒着?”
“刚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
“快挪开,这边儿不是有阴凉儿吗?”秀贞的妈过来拉起何生。
那幻影在何生眼中消失了,何生忽然又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何生说:
“翎九儿,不,小桂子在哪儿呢?何生刚说的?”
秀贞扑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
“在这儿呢,还没生呢!”
秀贞的妈是来这院里晾衣服的。一根绳子从树枝上牵到墙那边,她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秀贞看了说:
“妈,裤子晾在靠墙边儿去吧,思康出来进去的不合适。”
王妈骂说:
“去你的!”
秀贞被她妈妈骂一句,并不生气,又对何生说:
“何生妈倒是也疼思康,她跟何生爹说,咱们没儿子,你这老东西又没念过书,有个读书识字的人在咱们家也是好事儿。何生爹这才答应了。何生刚才说到哪儿啦!噢,他好了,何生不是病了吗?他就说都是他害的何生,他不是说要娶何生教何生念书吗?就在这时候,他家里来了电报,他妈病了,叫他赶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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