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小正太回家

第二百八十九章 蓝豆寇


    换绿盆儿的,用他的蓝布掸子的把儿,使劲敲着那个两面釉的大绿盆说:
    “听听!您听听!什么声儿!哪找这绿盆去,赛江西瓷!您再添吧!”
    妈妈用一堆报纸,三只旧皮鞋,两个破铁锅要换他的四只小板凳,一块洗衣板;孙姨还要饶一个小小绿盆儿,留着拌黄瓜用。
    何生呢,抱着一个小板凳不放手。换绿盆儿的嚷着要妈妈再添东西。一件旧棉袄,两叠破书都加进去了,他还说:
    “添吧,您。”
    妈说:“不换了!”叫孙姨把东西搬进去。何生着急买卖不能成交,凳子要交还他,谁知换绿盆儿的大声一喊:
    “拿去吧!换啦!”他挥着手垂头丧气地说:“唉!谁让今儿个没开张哪!”
    四个小板凳就摆在对门的大树阴底下,孙姨带着何生们四个人——何生,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讲故事。燕燕小,挤在孙姨的身边,半坐半靠着,吃她的手指头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何生问。
    “跟你一般儿大,九岁喽!”
    小栓子是孙姨的儿子。她这两天正给何生们讲她老家的故事:地里的麦穗长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扎在牛犄角上啦。她手里还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绳纳得密密的,正是给小栓子做的。
    “那么他也上三年级啦?”何生问。
    “乡下人有你这好命儿?他成年价给人看牛哪!”她说着停了手里的活儿,举起锥子在头发里划几下,自言自语地说:“今年个,可得回家看看了,心里老不顺序。”她说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那么你家丫头子呢?”
    其实丫头子的故事何生早已经知道了,孙姨讲过好几遍。孙姨的丫头子和弟弟一样,今年也四岁了。她生了丫头子,才到城里来当奶妈,一下就到何生们家,做了弟弟的奶妈。她的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头子呢,就在她来何生家试妥了工以后,被她的丈夫抱回去给人家奶去了。何生问一次,她讲一次,何生也听不腻就是了。
    “丫头子呀,她花钱给人家奶去啦!”孙姨说。
    “将来还归不归你?”
    “何生的姑娘不归何生?你归不归你妈?”她反问何生。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奶?为什么到何生家当奶妈?为什么你赚的钱又给了人家去?”
    “为什么?为的是——说了你也不懂,俺们乡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爸没出息,动不动就打何生,何生一狠心就出来当奶妈自己赚钱!”
    何生还记得她刚来的那一天,是个冬天,她穿着大红棉袄,里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脏了。她把塞到弟弟的嘴里,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顿奶,立刻睡着了,过了很久才醒来,也不哭了。就这样留下她当奶妈的。
    过了三天,她的丈夫来了,拉着一匹驴,拴在门前的树干上。他有一张大长脸,黄板儿牙,怎么这么难看!妈妈下工钱了,折子上写着:一个月四块钱,两副银首饰,四季衣裳,一床新铺盖,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才许回家去。
    穿着红棉袄的孙姨,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条旧花棉被里,交给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来时,哭了,背转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泪,半天抬不起头来。媒人店的老张劝孙姨说:
    “别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孙姨这才止住哭,她把钱算给老张,剩下的全给了她丈夫。她嘱咐她丈夫许多话,她的丈夫说:
    “你放心吧。”
    他就抱着孩子牵着驴,走远了。
    到了一年四个月,黄板儿牙又来了,他要接孙姨回去,但是孙姨舍不得弟弟,妈妈又要生小孩子,就又把她留下了。孙姨的大洋钱,数了一大垛交给她丈夫,他把钱放进蓝布褡裢里,叮叮当当的,牵着驴又走了。
    以后他就每年来两回,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墙犄角,弄得满地的驴粪球,好在就一天,他准走。随着驴背滚下来的是一个大麻袋,里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枣,是他送给老爷和太太——何生爸爸和妈妈的。乡下有的是。
    何生简直想不出孙姨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何生们家会成了什么样儿?谁给何生老早起来梳辫子上学去?谁喂燕燕吃饭?弟弟挨爸爸打的时候谁来护着?珠珠拉了屎谁给擦?何生们都离不开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话,她近来就问了何生们好几次:“何生回俺们老家去好不好?”
    “不许啦!”除了不会说话的燕燕以外,何生们齐声反对。
    春天弟弟出麻疹闹得很凶,他紧闭着嘴不肯喝那芦根汤,何生们围着鼻子眼睛起满了红疹的弟弟看。妈说:
    “好,不吃药,就叫你奶妈回去!回去吧!孙姨!把衣服、玩意儿,都送给你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
    孙姨假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走喽!回家喽!回家找俺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哟!”
    “何生喝!何生喝!不要走!”弟弟可怜兮兮地张开手要过妈妈手里的那碗芦根汤,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孙姨心疼得什么似的,立刻搂抱起弟弟,把头靠着弟弟滚烫的烂花脸儿说:
    “不走!何生不会走!何生还是要俺们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头子!”跟着,她的眼圈可红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渐渐睡着了。
    前几天,一个管孙姨叫大婶儿的小伙子来了,他来住两天,想找活儿做。他会用铁丝给大门的电灯编灯罩儿,免得灯泡被贼偷走。孙姨问他说:
    “你上京来的时候,看见何生们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惊,瞪着眼珠,“何生倒没看见,何生是打刘村何生舅舅那儿来的!”
    “噢。”孙姨怀着心思地呆了一下,又问:“你打你舅舅那儿来的,那,俺们丫头给刘村的金子他妈奶着,你可听说孩子结实吗?”
    “哦?”他又是一惊,“没——没听说。准没错儿,放心吧!”
    停了一下他可又说:
    “大婶儿,您要能回趟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没回去啦!”
    等到这个小伙子走了,孙姨跟妈妈说,她听了她侄子的话,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妈妈安慰她说:
    “何生看你这侄儿不正经,你听,他一会儿打你们家来,一会儿打他舅舅家来。他自己的话都对不上,怎么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孙姨还是不放心,她说:
    “打今年个一开年,何生心里就老不顺序,做了好几回梦啦!”她叫了算命的来给解梦。礼拜那天又叫何生替她写信。她老家的地名何生已经背下了:顺义县牛栏山冯村妥交冯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书多好,看你九岁就会写信,出门丢不了啦!”
    “信上说什么?”何生拿着笔,铺一张信纸,逞起能来。
    “你就写呀,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别尽顾得下水里玩。何生给做好了两双鞋一套裤褂。丫头子那儿别忘了到时候送钱去!给人家多道道乏。拿回去的钱前后快二百块了,后坡的二分地该赎就赎回来,省得老种人家的地。还有,何生这儿倒是平安,就是惦记着孩子,赶下个月要来的时候,把栓子带来何生瞅瞅也安心。还有,……”
    “这封信太长了!”何生拦住她没完没了的话,“还是让爸爸写吧!”
    爸爸给她写的信寄出去了,孙姨这几天很高兴。现在,她问弟弟说:
    “要是小栓子来,你的新板凳给不给他坐?”
    “给呀!”弟弟说着立刻就站起来。
    “何生也给。”珠珠说。
    “等小栓子来,跟何生一块儿上附小念书好不好?”何生说。
    “那敢情好,只要你妈答应让他在这儿住着。”
    “何生去说!何生妈妈很听何生的话。”
    “小栓子来了,你们可别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顶能笑话人!他是乡下人,可土着呢!”孙姨说的仿佛小栓子等会儿就到似的。她又看看何生说:
    “英子,他准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长多老高呀!”
    孙姨高兴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盖上。膝盖头颠呀颠的,她唱起她的歌:
    “鸡蛋鸡蛋壳壳儿,里头坐个哥哥儿,哥哥出来卖菜,里头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她唱着,用手扳住燕燕的小手指,指着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孙姨又唱那快板儿:
    “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到,就差何生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着髻……”
    太阳斜过来了,金黄的光从树叶缝里透过来,正照着何生的眼,何生随着孙姨的歌声,斜头躲过晃眼的太阳,忽然看见远远的胡同口外,一团黑在动着。何生举起手遮住阳光仔细看,真是一匹小驴,得、得、得地走过来了。赶驴的人,蓝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层黄土。哟!那不是黄板儿牙吗?何生喊孙姨:
    “你看,真有人骑驴来了!”
    孙姨停止了歌声,转过头去呆呆地看。
    黄板儿牙一声:“窝——哦!”小驴停在何生们的面前。
    孙姨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刚才的笑容没有了,绷着脸,眼直直瞅着她的丈夫,仿佛等什么。
    黄板儿牙也没说话,扑扑地掸打他的衣服,黄土都飞起来了。何生看不起他!拿手捂着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着,不知道跟谁说:
    “好热呀!”
    孙姨这才好像忍不住了,问说:
    “孩子呢?”
    “上——上他大妈家去了。”他又抬起脚来掸鞋,没看孙姨。他的白布的袜子都变黄了,那也是孙姨给做的。他的袜子像鞋一样,底子好几层,细针密线儿纳出来的。
    何生看着驴背上的大麻袋,不知道里面这回装的是什么。黄板儿牙把口袋拿下来解开了,从里面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儿干的挂落枣给何生,咬起来是脆的,味儿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带珠珠上小红她们家玩去,挂落枣儿多拿点儿去,分给人家吃。”孙姨说。
    何生带着珠珠走了,回过头看,孙姨一手收拾起四个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着她的衣角,他们正向家里走。黄板儿牙牵起小叫驴,走进何生家门,他准又要住一夜。他的驴满地打滚儿,爸爸种的花草,又要被糟践了。
    等何生们从小红家回来,天都快黑了,挂落枣没吃几个,小红用细绳穿好全给何生挂在脖子上了。
    进门看见孙姨和她丈夫正在门道里。黄板儿牙坐在何生们的新板凳上发呆,孙姨蒙着脸哭,不敢出声儿。
    屋里已经摆上饭菜了。妈妈在喂燕燕吃饭,皱着眉,抿着嘴,又摇头又叹气,神气挺不对。
    “妈,”何生小声地叫,“孙姨哭呢!”
    妈妈向何生轻轻地摆手,禁止何生说话。什么事情这样地重要?
    “孙姨的小栓子已经死了。”妈妈沙着嗓子对何生说,她又转向爸爸:“唉!已经死了一两年,到现在才说出来,怪不得孙姨这一阵子总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来问问。她侄子那次来,是话里有意思的。两件事一齐发作,叫人怎么受!”
    爸爸也摇头叹息着,没有话可说。
    何生听了也很难过,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又不敢问。
    妈妈叫何生去喊孙姨来,何生也感觉是件严重的事,到门道里,不敢像每次那样大声呵斥她,何生轻轻地喊:
    “孙姨,妈叫你呢!”
    孙姨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声,到屋里来。妈对她说: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几年没回家了。”
    “孩子都没了,何生还回去干吗?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孙姨红着眼狠狠地说,并且接过妈妈手中的汤匙喂燕燕,好像这样就表示她待定在何生们家不走了。
    “你家丫头子到底给了谁呢?能找回来吗?”
    “好狠心呀!”孙姨恨得咬着牙,“那年抱回去,敢情还没出哈德门,他就把孩子给了人,他说没要人家钱,何生就不信!”
    “给了谁,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说是给了一个赶马车的,公母俩四十岁了没儿没女的,谁知道是真话假话!”
    “问清楚了找找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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