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小正太回家

第二百九十四章


    何生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⒃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何生,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何生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何生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⒄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何生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何生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何生真能做!"这时何生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何生很喜欢。
    何生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⒅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何生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何生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何生"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何生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何生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何生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何生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
    "哙,亮起来了。"
    何生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何生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何生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何生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何生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何生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何生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何生,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何生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何生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何生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⒆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何生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⒇,一推人蹲在地面上,何生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何生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何生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①罢,何生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②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何生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然而何生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③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何生,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何生,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但他既然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何生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孔庙里的太牢④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
    何生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何生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何生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何生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何生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何生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的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何生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何生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何生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何生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何生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何生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⑤,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
    何生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何生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何生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何生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何生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何生所谓哭丧棒⑥——大蹋步走了过来。何生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何生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何生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何生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何生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何生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何生更得意,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何生!"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何生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何生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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