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阙

兰陵赋序(上)


在王府,左仆射郑大人家的独生女儿郑妩叶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第一次来王府,为了和王府的老四高长恭抢一个桂花饼,她滚下荷花池。大冬天的害得整个王府的人几乎都跳到冰水里。
    第二次她骑来一匹骏马,直接闯到王府里将高长恭和穆衍的棋盘踹飞到荷花池里,说这是送给长恭的汗血宝马。
    第三次她抢了穆衍的双龙刀,朝荷塘对岸用力一甩,道:“哥哥,好厉害的飞刀。”
    “那不是飞刀啊!”穆衍对着看到一只残荷后落入水中的上古宝刀悲呼。王府里十多号人,又扑入荷塘里摸刀。那正好是大寒这天,荷塘上接着密密的冰凌。
    郑小姐喜欢赖在王府里,缠着两个和她同龄的少年,她不时咧着嘴毫无顾忌地笑着说:“长恭要是女孩就好了,那我就有了个绝色姐姐。……衍哥我的手指被割破了,帮我看看嘛!”
    就如晴天霹雳,两个少年立刻追上去就是一顿暴打——当然只是做做样子。这种时候小女孩往往一边笑着跑,一边用哭丧的调子喊着:“王爷,长恭和衍哥又欺负我了!”
    郑妩叶口中的王爷是长恭的哥哥们。如今,长恭封了兰陵王,有了自己的王府,郑妩叶无处告状却奇怪地来得更勤了。
    左仆射郑大人说:“兰陵殿下,小女与你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等她及笄了嫁到兰陵王府来如何?”
    高长恭还来不及回答,郑大人又说:“算了算了,小女顽劣,不要耽误了长恭。”
    “郑家父女都觉得我很好玩!”穆衍听到长恭的这句话,也听到弦外之音,“郑家父女都在玩我!”
    郑家父女暂时是玩不了长恭了。封王不久,少年兰陵王随兄西征。他临行前将一封未封口的信放到穆衍手中道:“衍,帮我检查下,找个机会替我给妩叶。过几月你要去周国,一定要等我回来再出发!”
    穆衍点头,去周国的事宜还没有安排妥当,他不会那么早离开。
    长恭走了,阳光少年披上银甲乘金色晨光而去,他身后一队骑兵卷起漫天飞尘。
    郑妩叶策马追来时只看到天尽头的一团飞尘,她气急败坏地高呼:“长恭失约,说好了要带我放风筝。”
    “妩叶,长恭应承之事定然不会失约!”
    烟尘后只留下他俩,穆衍摸摸怀中的信,想着是否此时就给妩叶。妩叶从天际收回目光,红扑扑的脸蛋映了春日的晨光,她回过头来,对穆衍说:“衍哥,你说长恭何时能回来?不要误了春风才好。”
    穆衍笑了摇头,又听到妩叶的音声:“衍哥爱笑,笑容像春风一样舒服。可是,你今日定然不快乐,你与长恭情胜手足,离别之伤必然深重。”
    “男儿为国征战不必神伤!”
    “衍哥,你虽然爱笑,却不是个快乐之人!”
    小女孩突然说出满怀沧桑,穆衍的心弦一颤,便将手中的信又放回怀里。还是先看看再给她吧,长恭不是说要他检查吗?
    外人只知晓穆衍只是王府的一个书童,但是王府的人都知道,这个书童非比寻常,兰陵王待他胜似兄弟。王府的人看惯了他和长恭一起读书习武,也看惯了他们对弈笑谈。甚至看惯了他指着星空对长恭滔滔不绝。那语气俨然是先生在对恭敬的徒儿淳淳教诲。
    可是今日,他只能独自一人了。浩渺星空下,他立在湖心亭里,万里银河中,人显得如此脆弱渺小。那封信他看了,其实不看都知道长恭对妩叶的情愫。可是当这一刻到来时,一切都明晰了,他却仿若看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笑了,似乎自己也该随之一笑。
    妩叶来了,提了一壶杜康,裂开的嘴里露出两颗虎牙。
    穆衍回头,是他惯有的和煦微笑。他伸手抢了妩叶的酒,道:“你又偷了仆射大人的酒,长恭不在,没人陪你饮酒。”
    “衍哥陪我。”
    说着她正要抢过酒壶,穆衍手快将酒壶高高举起。
    “长恭忍你,我可不忍。再抢我把酒扔池塘里。”
    妩叶对他的警告显然不为所动,她慢悠悠地举起前日偷玩出尘宝剑时割破的手指,然后慢悠悠地解开纱布。
    穆衍的脸唰的土白,怕血之人看到一丝血腥就已经木在当场,两腿发软。
    穆衍拿这个顽皮女孩没有办法,或许他是乐于看到她无忧无虑的笑脸的。在这险恶的世道里,长恭给了他光明,而妩叶给了他色彩。
    带着青草芳香的夜风吹过湖心亭,吹上妩叶脸颊那一点桃红,小女孩脸上还有一点可爱的婴儿肥。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她的眉目间已经显露倾城美人的神韵。她偶尔有安静的时候,那星光都为她安静的笑容暗淡——就如此时……
    穆衍从不沾酒,妩叶其实也只是小酌几口。她端了酒杯,目光却出了亭子,看向夜空。许久了,她才垂目,抖落睫毛上的星点后,她的神色难有的落寞。
    “衍哥,你要离开王府?”
    “嗯!”
    “去哪里?”
    “……”
    “你不愿跟我说?”
    “……”
    “你何时回来?”
    “……”
    他要去敌国,要去实践长恭和他的梦想。那条路必定荆棘丛生血色长天。那是他的使命,却不是她的,不必让她去分担这份苦楚。
    手又摸到怀中的信,那里是长恭炽热的心。然而妩叶此时的目光是炽热的,定定地看着他,急切地要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穆衍浅笑,微暇的眼睛掩饰了慌乱。
    “等长恭回来之后告诉你吧。”信再一次放了回去。长恭,你说什么时候才是送信的好时机呢?
    这段时间,妩叶没有出现。小姑娘似乎为穆衍对她的隐瞒而不快。这样也好,有更多的时间准备影谋,也免了斟酌何时是最佳时机的犹豫。
    穆衍抬头,已是昭若寺大门,慧远大师正迎出来。僧徒们见是常客到来,也不与客套。
    一盏茶后,慧远看出他有心事,道:“衍为何事烦恼?”却也不等他回答,又说,“是选择吧,世人多为选择烦忧。”
    穆衍只是说要远行,在慧远面前,他是不用太多言语的。人间变幻对慧远来说都是凡尘俗世,他只想来看看这忘年交,道一声别离。
    “衍一人远赴他乡,万望珍重。你虽不上沙场,却智勇双全,并得兰陵王眷顾,外人看来风光无比。可你过于好强,凡事不喜于他人说道。只能把满腹冤屈葬在心里了。”
    “师傅……”
    “我这么说是希望你淡忘往事。生死轮回,世间皆有定数,人力不能只手擎天,也不可扭转乾坤,你不必太执着了。”
    昭若寺外万里碧空,慧远清瘦的身影已经和简陋的寺院一起隐没山间。慧远劝穆衍不要太多心事,不要过分执着于不切实际的理想。可是,可是……他和长恭的理想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为此,他的命运还将更加沉重。
    就让心事永远放在心里吧。
    他取出长恭给妩叶的信,将它在胸前稳稳放好。又取出另一封自己早早写好而没有及时交给妩叶的信……
    这是一封注定将永远变成心事的信,就让它随春风散了去,再也不要回来。
    抬眼,天空一碧如洗。不觉,已是热泪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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