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逢龙立在原处,默不作声,沉吟良久,耳畔听得保阿居内传来小婴儿断续渺茫的啼声,一时竟心神不宁,他有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隐约觉得当年的实情也许要比他想象中狰狞万倍,他轻轻发抖,没有来由的感到恐惧。
保定三年的夏天,圣母皇太后叱奴氏崩,武皇悲痛欲绝,独居在倚庐,四天四夜,不饮不食,亦不见外人,朝中庶政悉数由皇太子赟总揽,上柱国、太傅陈国公纯辅佐监国。
次年的六月,武皇忧思抑郁,龙归大海,皇太子赟继位,改元宣政,是为宣皇帝。
宣皇继位后,首件事,即是安置先皇的后宫嫔妃,这期间有朝臣上表,言道先皇正宫皇后阿史那氏,为突厥国木扞可汗爱女,现在武皇龙潜,其人因此就不便再住宫中,宜遣人送回突厥国。
但宣皇却不纳,反尊封阿史那皇后为天元皇太后,敬养在内宫,待遇犹胜过自己的生身母亲李太后。
朝臣因而有不满,私下颇多议论,宣皇只是一笑置之。
消息传到太原后,关逢龙笑着对杨忠说道:“宣皇甚有韬略,不输给武皇。”
杨忠笑着问道:“何以见得?”
关逢龙只是笑,说道:“这几年来,突厥国吞并茹茹、铁勒,国势渐隆,兵马已达数十万之巨,对中原早已有觊觎之心,但只要阿史那皇太后还羁留在中原,木扞可汗就必定不会轻举妄动。”
杨忠顿悟。
宣政二年的春天,宣皇下旨,令杨忠与达奚武率五万人马出讨北齐,这次出征持续有一年光景,北周大军曾一度攻破齐长城,直入北齐晋阳府,但立足未稳,既给北齐落雕将军斛律明月反扑,最后无功而返。
杨忠回朝后,对宣皇说道:“北齐有斛律明月在一日,伐齐就不会有胜算。宣皇不喜,又憎他是五朝元老,位望隆极,心下遂生出了嫌忌之心。杨忠看得明白,自此谨言慎行,韬行晦匿,甚少再论及朝中事务。 宣正四年,赵王招的妾室越氏生下一女,取名千金,同年,杨大夫人屠卢生下一子,取名瓚,别字恒生。这一年杨坚十七岁,司马靖五岁。 七月,宣皇采信内史王轨谏言,主张要重典治国,遂定了《刑经圣制》法,其典制法度都甚是严苛,令行天下才不过三个月,就有五十几名公卿大夫,因触犯刑律而遭杖死,黎民身死者,更是无数,上柱国独孤信、大司徒长孙览与上柱国元楷、左仆射监军高颖、太傅陈国公纯等人,为此联名上书给宣皇,言道这法令使得国中上下愁怨,若是长期推行,将来必定内外离心,请求宣皇罢行,朝中大臣也都跟从附和,宣皇无奈,只得采纳。 次年三月,汾州留守逻千举兵造反,宣皇借这机会,命元楷、高颖两人为行军元帅和先锋,带五千人马,出兵征讨逻千。四月中,元楷兵陷逻千的连环阵,被困守在汾州附近山谷,高颖单骑浴血突围,赶往帝京洛阳寻求增援,宣皇却称病不朝,更派人将高颖软禁在别馆内,元楷苦撑三日后兵败,被逻千所杀。高颖得到这消息,目眦欲裂,愤然挂冠求辞,宣皇没有挽留。独孤信揣度圣意,权衡再三后,自请远调西北营州,宣皇准奏。不久,太傅陈国公纯也向宣皇上书,称自己患了足疾,不良于行,请求在府中静养,宣皇心下甚喜,欣然准奏。 六月初,宣皇再次诏行天下,颁行《刑经圣制》,今次朝中再无人提反对意见,宣皇大悦,不久赵王招受封上柱国,监理国事,宣皇又将赵王招新生幼女收为义女,赐封为千金公主,一时之间,赵王府上,门庭若市。 这些朝中官员的宦海沉浮,达奚武悉数都写进每月的密报,差专人送至太原给杨忠和关逢龙,杨忠每次见着这些密报,都意味深长的微笑,倒是关逢龙,偶尔会皱着双眉,若有所思。 八月时候,达奚武的密报写道:突厥国木扞可汗病重,遣使来朝,要接阿史那皇太后北归侍父,内人报说宣皇已准行,并已急诏上柱国独孤信回帝京护送皇太后北行,窃闻宣皇今次亦有意要劳动王爷,尚不知真假。关逢龙读完这密报,不禁皱眉。过了几天,果然有内臣来太原宣旨,着杨忠即日动身,赶赴洛阳,护送皇太后北行。杨忠接了旨,着人将内臣带到别馆安置,遂将关逢龙商议,正说话间,管家杨安进来通报,说是上柱国独孤信大将军,轻袍缓带,带着随从前来拜访。杨忠微微有些吃惊,急忙说道:“快请。” 不大功夫,杨安即领了独孤信进到会客的花厅,独孤信身后另跟着两名年貌相当,样子甚是清秀的少年随从。关逢龙冷眼细看,觉两少年虽然是做小厮打扮,但双手十指纤细,腰肢荏弱,一望即知是女子,不由多看了一眼,恰在此时其中一女也正偷眼看他,两人目光交会,那少女抿嘴微笑,伸手摸着腰间佩玉,苹果一般的脸颊上微微发红。关逢龙眼中波光轻闪,却默不作声。 杨忠笑着拱手说道:“大将军远道而来,本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独孤信笑道:“不敢,卑职擅自造访,扰了王爷清净,请王爷恕罪才是真。”说罢对身后两少年说道:“还不快给隋国公请安。”两少年抿嘴微笑,互看一眼,齐齐上前来对着杨忠福了一福,嘤声说道:“王爷万福金安。”杨忠微愣,想了想,笑着说道:“原来是大将军的两位女公子珠玉二姝,本王眼拙,差点就认不出了。”独孤信苦笑道:“小女顽劣,听闻卑职要来太原造访王爷,就吵着要同去,卑职不肯,她两人竟私自换了装束,躲在马车内,一路跟了来。” 杨忠只是笑,顿了顿,说道:“大将军今次来拜访本王,不知有何要事?”独孤信沉吟了阵,说道:“王爷可有接到圣旨,着王爷即刻去洛阳,护送皇太后北归突厥?”杨忠笑道:“是,今早刚刚收到。”独孤信说道:“王爷准备几时动身?”杨忠说道:“这就准备去了。”独孤信踌躇了阵,说道:“卑职五天前也接到宣皇同样圣旨。”杨忠笑出来,说道:“原来大将军今次不是特意来拜访本王,而是邀本王同往帝京的。”独孤信苦笑,踌躇片刻,说道:“不的,恰恰相反,卑职是赶来阻止王爷去帝京的。”杨忠笑出来,说道:“哦?为什么?”独孤信苦笑,沉吟了阵,说道:“王爷新近可有留意过西域突厥国的动向?” 杨忠眼中波光微动,笑着说道:“突厥国有何动向?”独孤信斟酌片刻,说道:“不瞒王爷,卑职收到北齐信官送来的密信,称自七月以来,突厥木扞可汗使臣频繁进出北齐,送彼国要员财礼无数,并正式代可汗向神武皇求亲,想要与齐人结成姻亲之好,构建犄角之势,图谋对我国不利。”杨忠皱眉说道:“有这种事?”独孤信苦笑道:“是。”杨忠皱眉道:“这样说起来,木扞可汗想是有意要与周室断交,转与北齐交好?”独孤信说道:“应当是的了,卑职更斗胆猜测,此次所谓木扞可汗病重,其实多半只是藉口,用意是要骗得宣皇让阿史那皇太后北归,只要皇太后回到突厥,木扞可汗想必即刻就会与周室断交,与北齐结亲。” 杨忠皱眉,沉吟了阵,说道:“这件事须得即刻知会给宣皇才好,请他切切不可放皇太后北行,突厥若与北齐结成友盟,我国处境必定被动。”独孤信苦笑道:“王爷以为,木扞可汗的动向,宣皇会不知道?”杨忠眼中波光微动,笑着说道:“难道他知道?”独孤信苦笑道:“宣皇不仅知道:“他甚至已经想好对策的了。”杨忠笑道:“什么对策?”独孤信苦笑,踌躇了阵,一字字说道:“宣皇想好的对策,就是让王爷同卑职二人,护送皇太后北行。”杨忠微微皱眉,说道:“大将军这话让人费解,本王不明白。” 独孤信苦笑道:“自太祖皇帝建国以来,我国与突厥国的邦交往来事务,一直是由王爷与卑职责理,而王爷与突厥国内王族关系尤其深厚,现如今木扞可汗意图毁盟,派王爷去斡旋是最为妥当的。”杨忠皱眉道:“但是万一事情不成,你我二人岂非要羁留在突厥国?尤其木扞可汗现时急于向神武皇示好,届时你我甚至性命堪忧? ”独孤信苦笑,叹了口气,说道:“王爷,这正是宣皇的用心,斡旋事成那是他英名决断,用对良将,事情若是不成,他正可借此机会,除去你我。” 杨忠笑出来,心中虽信了独孤信的推断,口中却淡淡说道:“大将军过虑了吧,这样妄自猜度圣心,只怕不是仁臣所为的吧。”独孤信估不到会给杨忠这样婉责,不禁苦笑,斟酌了阵,说道:“王爷有无听说过《刑经圣制》这法典?”杨忠微笑,想了想,说道:“说来惭愧,自年前本王与达奚武将军伐齐,无功而返,自此以后即僻居太原,甚少再关心朝中事务,所以不曾听说过这法典。”杨忠说的当然是不尽实的,宣皇颁行《刑经圣制》一事,达奚武一早已经有送密报给杨忠,但杨忠有心要探知独孤信心中想法,是以装做不知。 独孤信不明就里,对杨忠说辞信以为真,遂苦笑道:“头年七月中,宣皇定了一部叫做《刑经圣制》的法典,上柱国元楷将军、左仆射监军高颖以及在下等人都觉这法典在刑律和用刑设置上过于苛刻,元将军遂联合朝中多名官员,上书给宣皇,请求宣皇罢行之,宣皇彼时虽然采纳,但心中甚怒,回到内宫后,竟痛骂元将军与卑职等人是老狗,自恃着是朝廷柱臣,肆意欺辱君上,不诛杀这样逆臣,不足以振朝纲。” 杨忠默然苦笑,说道:“宣皇性情嗜杀,为人又刚愎自用,不听人言,本王对此也是深有体会,但元将军与大将军等人俱是国中栋梁,手握兵权,宣皇心中再忌恨,也是不好明着黜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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