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寇篇

53 胡姬


露水含蓄着星光,洇湿春夜,屋里是漫溢的土制蓬莱香,家奴别出心裁用椰子制成冷淘饭,就着几道野味,熏烤的烟火气反而更衬清香。
    冯继停箸,叫一旁的侍立的家奴都出去。
    凌烟待人走没了,微笑问道:“冯兄所问何事?”
    “噢,是今日那横笛吹奏的曲调,冯继觉得好生熟悉。”
    凌烟笑:“看来冯兄过去常与裴迪打交道。”
    那是只有裴迪和他的部下才懂的曲子,这曲子分了数节,似乎暗合什么战法,这横笛为号,就是裴迪在时也并不常用,倒像是冯家的红羽柳叶镖一样极权威的号令,其中奥秘,也是冯继仗着与他相熟,才略知一二。
    她怎么知道的?
    见冯继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凌烟二话没说,从袖中拿出一支横笛。
    笛子是普普通通的竹制,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笛身也因为时间长久变得暗了些,成了一种漆染不出的醇厚颜色,于是上面墨色的句子反而更有韵味:
    临万壑风,饮一海秋。
    就是再天远地偏孤陋寡闻,冯继也知到这词句的来处——这是多年前叛军直取洛阳时,长安传出的那一曲灞桥柳。
    这横笛,无疑就是他曾经在裴迪那里看到的那支了。
    “你怎么拿到的?”冯继吃惊。
    “抢的。”凌烟笑答。“只是不愿让裴迪白白抢走林夫人和海王珠罢了,没想到派了这个用处。”
    凌烟觉得这谎还算可信,冯继也就没有追究,再说从静海侯和海王多次的狭路相逢和后来过从甚密的状况来看,这音律听也该听熟了。
    “其实在下不过是奇怪,林泽是为了美人,我冯家是为了明珠,侯爷兴兵,倒是为了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冯继扭头去看外头散去的火把,仿佛不经意地问起。
    凌烟笑:“这点狼子野心,我以为冯兄早有计较的。”
    冯继沉默一会儿,也笑:“侯爷好生直接。”
    “此等境地,就是隐瞒,也一般昭然。”
    冯继听了,拿起酒杯来看她:“倘若露了身份,姑娘岂不是麻烦了?”
    凌烟也拿起酒来,笑叹:“左右已经如此,他日境况,孰能知之。”
    话未落地,涯狄掀帘进屋,见师兄这里好酒好菜,全不怪他没去迎接,站定就笑起来。
    他“师兄”这边也不差,涯狄跟冯继打招呼的当儿,凌烟已经站起来将师弟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问道:“没受伤?”
    冯继在一旁腹诽:他会受伤?
    “没有,那成将军身手果然不错。”
    冯继招呼涯狄过来吃饭,涯狄点头谢过,走过来一边吃一边说。
    “他是老将了,当年待我不薄——他伤了没有?”
    “没有,我是见他跟旁人打斗,要杀他的话就来不及收兵了。”
    冯继喝着酒笑了笑,连他都知道:战场上出手,涯狄刀下鲜有活口的,他那里也就只是杀和不杀,至于受伤,那是跟沈峥那等高手才会有的事。
    凌烟自然早就明白这一点,听罢应了一声,拍拍他臂膀。
    冯继看着看着,无端就觉得这场景就好象他幼时散学回府一样,叔爷闲闲溜达过来问问功课,自己则一边说话一边使劲扒饭。
    只不过涯狄全不是无忧无路的学童,吃到一半想起什么来,喝口酒道:“我在雷州地界遇到个族人。”
    “族人?” 两人完全不避着冯继,冯继也就光明正大地坐在那里听。
    “跟我一族的,波斯姑娘。”
    “漂不漂亮?”其实我也想问这个,冯继想。
    涯狄鄙视地看她一眼:“她问我认不认识海寇。”
    “你上岸了?”
    涯狄摇头:“她坐了条船往这边来,跟渔人们泊在一处,听说本来要来朱厓。”
    冯继饶有兴趣地想象胡姬千里寻夫,涯狄瞟了一眼冯继接着道:“我说是行商的,认识几个冯家人,她说她找静海侯。”
    凌烟一挑眉。
    “她好像并不熟知海上的事,说的静海侯像是师父,我就多问了问,她说有封信要给静海侯的弟子。”
    说罢拿出个叠得方正的信笺来,上头花蔓暗纹,涯狄见她接过,道:“上头诗文我看不懂,想来是给你的。”
    凌烟打开来看了一遍,笑容凝了凝,然后舒展如常。
    “确实是给我的,那姑娘叫什么?”
    涯狄想了想:“她穿了一身朱红的衣服,说是姓胡。”
    凌烟点点头,拿起酒杯,半敷衍地道:“唔,就是些家事。”
    “你有家?”涯狄惊问。一旁的冯继也瞪眼。
    凌烟见他俩的表情,只好接着扯谎:“喜事,在咸阳的义妹要出阁了。”
    冯继虽然不大信,也不好问,倒是涯狄交代完了,拿起筷子来刚要吃饭,就见自家师兄在一旁收了信,笑眯眯地道:“师弟,那姑娘叫胡媚儿,十几岁的年纪。”
    涯狄怒瞪,冯继自顾喝酒,觉得这名字好生有趣,想来这胡姬妩媚非常。
    “不过这下,”凌烟全不在意涯狄,冲冯继笑道。“朝廷又有得忙,想来顾不上我们了。”
    冯继停杯点点头,满心疑惑:莫不成这义妹,还是咸阳的什么威权望族联姻不成。
    ×
    浓浓淡淡的云层被夜空染成半透明的蓝,星河斜挂,半遮半掩,涯狄拿个酒壶瞟一眼山林里几点彻夜不灭的灯光,沿着沙滩继续走。
    半壶酒喝完,涯狄被地上的鱼网绊了一下,还容易站稳,一双眼却全没看脚下,而是盯着不远处一块礁石看。
    半晌,滩边的少年纵身一跃,酒壶半滴未洒,稳稳落在手中。
    石苔颇滑,他也不愿多费力气,干脆就地坐下,涓黄的落月就这样照着他的侧影,看不清表情。
    “你水性又不好,也不怕冲走了。”
    酒壶被他拎在手里一晃一晃,他顿了顿,皱眉:“喂,喂?”
    水泡呼噜噜地翻了半圈,有人‘哗“地一声猛钻出来,四周漾起巨大的银圈,涯狄伸手去挡水花的当儿,就发现那人湿淋淋地在几尺外看着他。
    涯狄眉毛都不动一下:“喝不喝?”
    小侯爷摆摆手,慢慢游过来,往他身旁看了一眼,从水里站起来责道:“坐什么上了?”
    涯狄冲她笑笑,从身下拽出那件布袍丢过去:“还记得带这个。”
    凌烟披上袍子,见涯狄递酒过来,摆摆手。
    涯狄见状,明白大概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师兄的过去,他也不曾追问,毕竟跟他没什么关系。
    不过也只有这些幼时的事情,才能让她跑去泡水。
    异族少年扭过头看着她——那姑娘不顾战火非要来找她,到底是为了什么重要的消息?而且这消息,还惹得他师兄又神经兮兮地半夜泡水。
    “今天那封信,是李纳写的。”
    涯狄愣了愣:“谋反那个?陇西郡王?淄青节度使?”
    凌烟笑:“是啊。”
    涯狄看了她一眼,想起她吃饭时的话来,也不再多问。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