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寇篇

61 重逢


战鼓低偃,海上安静得让人不自在,林泽站在船头,听着重归清平麾下的几路首领各自聊天。
    一条小船盛着满盈盈的火光划破海面上的残片血水而来,不知何时开始下起来的小雨丝丝地落在那船的周围。
    左禄老早跟着林泽打过仗,习惯了他冰冷冷地不说话,聊天的间隙抬头看一眼,却发现他盯着什么东西一动不动。
    左禄忙着看他神情,同僚见他一时没答话,往他这里一看,也自然注意到了林泽的异常。
    林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身冻住了一般,只是紧紧地盯着那船,眼都不愿意多眨一下。
    有人压着嗓子,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耳语似的说道:“那不是……”
    飘飞的黑发,紫色的长裙,火光下完美得白玉似的肩臂,绝艳的脸。
    她仰起脸来,看着船上的人。
    “准备小舟。”林泽看了看一样呆住的众人,转身往船后走去。
    “大当家的,那是朝廷的船啊!”左禄上前劝阻。
    “如何?”林泽一边走一边反问。
    “大当家的三思。”左禄拉着一位同僚赶在面前。“万一是诱饵……整个右军群龙无首。”
    林泽稍微偏了偏头:“他们要抓我,大可以明日,不然岂非打草惊蛇?”
    “可是……”
    左禄来不及说完,林泽已经跳进小船,大船的阴影里微微漾起白浪。
    伽蓝站在船上,看着他远远行来,看不清表情,却清楚那人也在看着她。
    扰乱火光倒影,被十年的时光掩埋起来的故事化作飘落的雨丝,一点点地打湿脸颊。
    闲倚在佛寺的石道上等候姐妹们的伽蓝;在寺庙里和大臣讨价还价的林泽。
    初见的匆匆笑容,隔着廊上的漏窗,从此改变了她的生活。
    海洲的臣民都知道,那一年三王子政变,老国王被软禁,新国王搜遍了所有的近臣女眷,就是找不到皇后诞下的那位小公主;新国王掘地三尺,怎么也挖不到皇后那据说宝藏如山的陵寝。
    除了老国王以外,唯一知道陵寝在哪里的人,就是小公主了。
    有那么一个夜晚,国寺的大门忽然被撞开,数千士兵涌进寺庙,僧侣们被逼供,被折磨,国王的大将踢开流着泪的小姑娘们,踩着地上的血迹砍开房门,烛火依旧,屋里空无一人。
    风吹着她的肩臂,一旁的人脱下斗篷包裹住她。
    原来你就是小公主?
    伽蓝愕然,不知道我是,那为什么要救我?
    我听说他们今天要搜查这里,就来把你弄出来。冰冰冷的语气。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喜欢的女人——我这么说你不信吧?
    抱着她的少年罕见地笑了一笑,带他到了海边,指指面前的大船说,其实我是清平侯。
    数天之后,国师讨逆,三王子被杀,老国王重新登上皇位,林泽拉着她的手站在人群里,冷冷地看着他们的盛典,听着他们宣读寻找公主的诏令,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开。
    几个月后,被国王接见的商旅队伍里,他走出来献礼给国王公主,不苟言笑的老国王却叹了口气说,自从上次政变,我倒越来越想有人带她离开这里了。
    似乎没人知道老国王为什么忽然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傍晚她站在高楼上,看着落霞满天,商旅踏着长长的影子,次第离开。
    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老国王驾崩西去,大王子即位的那一天,国师派人来报告说,公主又消失了。
    就这样,随他风浪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海洲渐渐有流言,说那位大商人的妻子很像公主,又有人说,那位大商人是涨海的大海盗,正在跟海王对抗。
    皇兄和冯若芳的合谋,就是这样的开始。
    冯若芳为什么没有把伽蓝交给新国王,自是他和国王之间的事情了。
    伽蓝看着他来到自己面前,凉凉的雨映着融融火光,一时间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寒热,只顾看面前这个依然冰冷、却比十年前凝定不少的林泽,终于不自觉地伸出手去,轻触他脸上的伤痕。
    林泽仍然将一件氅子抖开给她穿上,周身的暖意隔离了春夜的余寒,对她笑了笑,然后转脸问丁虞侯:“裴兄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丁虞侯摇摇头:“大人想是正在回程,并未交待在下传话,只说将夫人送还。”
    林泽听了,转身望了望船上。
    伽蓝本来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眼神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船头不见有人,居然听得到喊叫与责斥,还有打斗的声音。
    伽蓝心里不由得一紧,轻轻晃了晃被他握紧的手。
    “阿泽。”
    林泽闻声低下眼来,笑了笑,把她的手握紧了。
    船上的喧哗,他没有听到吗?那些人是不是要夺船哗变?……伽蓝看着他的笑,心思有些飘忽——她有很多问题要问,问为什么来救我的不是你,你去了哪里,你怎么活下来的……等等等等,可是无数的疑问最终,就化解在他一个笑容里。
    林泽猛地将伽蓝横抱起来,瞥见丁虞侯疑惑的眼神,又略略瞟了一眼船上,不以为意地轻声道:“上船吧。”
    跟丁虞侯作别,小船回到船阵里,却丝毫没有引起船上人的注意似的。
    林泽在大船的阴影里,看着被割断的一截软梯叹息:裴迪归降朝廷,都能一支笛子调动万千旧部,怎么自己这才一转身,船上就在闹篡权。
    他刚要挽起那断绳,不料伽蓝伸出手按住他,小声:“我已经恢复了,我们分开来。”
    林泽不理,手里的被拽断的半截绳索飞出老远,说话间已经借力腾身,在船上站定了。
    “怎么了?“
    左禄看了看绑好押着的几个人道:“想是以为大当家会有事,所以方才妄想作乱。”
    林泽点点头,示意押下去,派人去料理他们各自水师,然后走到侍卫长面前,问道:“真是这样?”
    侍卫长恭敬回答:“是。”
    一旁的左禄愣住。
    林泽抬头,西面的船阵旌旗猎猎:“下次见到静海候,记得代在下向她致谢。”
    “大当家的……? ”
    他凉凉地对方一眼:“我不会逼你,再说你有功,我何必罚你。”
    说罢再叹:这么想来,越发觉得老三对冯家是难能可贵。
    是啊,清平侯十年之后重现,旧部尽归,不仅顺利,而且平静。
    所以才不正常。
    左禄是什么人,他早有猜度。
    当日冯继围龙涎屿,他几乎立即就贴了过去,可是林泽一回来,他又毫不犹豫地投回到林泽门下。
    林泽早就交待侍卫长,如果出了今天这样的事情,可以就地处置。
    ——可他并不知道静海候是什么意图,所以左禄会怎么做,他并不清楚。
    林泽敢赌,只是因为他确定,这些人里并没有出现小候爷看得上眼、觉得可以扶植的。
    现在看来,左禄回归他麾下,果然是小候爷授意的。
    一旁的伽蓝紧了紧氅子,问道:“他是静海候的什么人?”
    林泽看看她:“我猜他和静海候干连。”
    “你要杀他么?“
    “现在不。”左禄这眼线在身边,确实不舒服没错,但是现在,动不得。
    他看看伽蓝,叹气:“那个女人,确实难缠。”
    伽蓝笑。
    “不过她的来历,我倒是能猜到一点。”
    伽蓝没有多问,她还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知道的告诉林泽,如果自己说的话害了她呢?或是,害了她和裴迪,甚至沈公子呢?
    她也很想知道,沈公子和他的凝枝姑娘怎么样了,当日自己沉浸于自己的执念中,反倒没有顾及他们,现在想起来,沈公子虽然一幅不正经的模样,却是真心实意地照顾着她的,这样的人,会有好报的吧。
    “在想什么?冷不冷?”林泽的声音近在耳畔。
    伽蓝从前跟林泽去交州左近,听到渔人唱过一首情歌,说的是情窦初开的姑娘脱下衫子送给情人,却只好向家里人撒谎,说过桥的时候给风吹走了。
    唱歌的渔家女孩子高高低低地唱,脸颊被海风吹得发红,眼睛里亮亮的—— 娇憨痴情的姑娘,不知道情郎懂不懂得她的心思呢?会不会担心桥旁的夜风寒凉?
    ……会不会,在起风的时候,为她披上一件衣服,不负她脱衫相赠的柔情痴心?
    一双手小心翼翼地伸过来,为她把氅子重新系紧。
    林泽打了一个结,觉得手指上有点湿凉,来不及抽回,就被伽蓝的纤手捉住手指。
    林泽这才赶紧到她身前,才发现她衣襟湿凉,不知何时已经泪落如雨。
    手上被她的泪水弄得凉凉的一片,林泽伸手替她擦擦脸颊上的泪,反而觉得舒心了许多,叹口气,伸手揽过她。
    海风吹拂,细雨飘落,恍惚之间,已是十年。
    又能如此依偎,宛若当初。
    这,也算得上有幸吧——此般,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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