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寇篇

63 海图


“交州刺史?”
    冯继揉揉眉头:“先说好,我没打算留你。”
    林泽回来,林潭的身份本来已经很麻烦了,便是他再怎么信任,也难免有一天会出事,还不如现在放林潭走了来得干脆。
    他才点点头,冯继那边就接着道:“看你愿不愿意,明天答复就好。”
    这是在……征求意见?刚才谁说没打算留我?林潭不语。
    方才跟小侯爷聊天,也略略提起这事情了,现在想,她原来早有用意。
    林泽的弟弟是交州刺史,就算不能和冯家相安无事,也担个对峙的角色,恰好能互相牵制了。
    真是如意算盘。
    说话间外头号角起伏,接着一阵喧哗,林潭扭头去看,没想正撞见来人目光,开口就叫:“哥。”
    他哥点点头,笔直走到海神像前拜了,起身就见小侯爷从堂后出来。
    林泽看看身后,那里有乌发紫衣的女子转出来,盈盈上前一拜:“公子。”
    凌烟看见她一惊,回礼便问:“林兄可曾带人护卫?”
    见林泽不说话,凌烟眉头微皱,往堂外看了一眼,就有人从侧门过来。
    正是兰旭。
    “公子。”
    “我让你们留意的异乡人,有影儿没有。”
    “确实有人一路假扮锡兰商贾,探查清平侯的行踪,都派人盯着了。”
    “他们若来,就不要劝阻,小心他们动手就是。”
    兰旭应声,转身走了。
    “怎么回事,有海洲人?”林泽听了他们说话,难得也皱起眉。
    “他们是老朋友了。”凌烟笑。“告密的不是你,不是我,那就是裴迪,或者他。”
    林泽把这些事翻覆想想,摇摇头。
    “侯爷的营岛,无碍么?”
    凌烟知道林泽是听见她将营巢告知冯继,才有此一问,便轻咳一声:“只要夫人无事,其他的,林兄自会看到。”
    林泽居高临下地看她一会儿:“早知道你不是好心救内子,可是别有干联?”
    “都是些……未了的旧事罢了。”像被他说中心事的凌烟撇撇嘴,刚要离开,林泽极低的问了句:“珠子……我见一次毁一次。”
    少年停步,笑得像春天里盈盈湛湛的海水。
    “珠子,不在我手里。”
    ————
    外头的钟声响起,堂中已聚集了不少官员大贾,冯继无视漫天锣鼓,跟在各方头领后头自顾自迈进门来,打眼就看见凌烟侧耳听着那钟声,一动不动。
    冯继四下看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是……身后跟进来的人一下子就静了不少。
    身旁的林潭吭了一声,霍地往前一步,低声道:“大哥你看!”
    冯继循着他指的地方看去。
    夕晖照在海神庙的东墙上,给墙面增添了些淡淡暖色,不过……那暖色中影影绰绰的,是什么……?
    钟敲过最后一下,那模糊不清的图案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冯继惊异地看着那点线,被喉底的兴奋冲击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裴迪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这是海图,这是一幅巨大的海图,四方大海,涨海外的异域诸邦,岛洲番国,海路津港,还有散落大海的无数大大小小的帆标,那是——宝藏。
    冯继并不是唯一一个觉得不对劲的人。
    这里香火极盛,会没有人发现么,又或者这光……
    他扭头往西墙看去,愕然当场。
    有样东西不知被何人高高地嵌在西墙里,夕晖把它照得灿若明星,光芒不可逼视,明荧荧地映照在对面。
    “ 海王珠!”
    有人喊,可是没人动,都扭过头来看着冯继。
    那淡淡的暖色,并不是因为夕晖不够强烈,而是海王珠的光色。
    “这,就是海王珠。”
    所以二娘只是打灭了伽蓝面前的灯光,就知道,海王珠已经不在她身上。
    哪怕是黄昏,它也能照得一室通明,何况是夜晚。
    海王珠,怎么会在这里?这隐秘的海图连他都不知道,又是何人将它放置于此,公诸于众?
    堂中的人经他肯定,已知这就是海王珠,纷纷眼都不敢眨地看着上面标注的宝藏,生怕海图忽然消失。
    “怪不得海王珠可以重造,原来贵重的不是珠子,而是这藏宝图。”
    林泽没看着谁,冷冽的声音并不大,可站在他身旁的,就只有凌烟。
    静海候轻笑:“林兄可看得见伽蓝海洲南面的宝藏?”
    林泽点点头,随即一惊。
    “若是林兄有意,在下倒要道歉了,那个地方,夫人想必是认识的。”
    说罢在堂中一扫,指着不远处几个锡兰打扮的人道:“这几位仁兄,这宝藏你们主人可是寻了多年,何不赶快记下。”
    那几个人一愣之下,就听见西墙外有人打斗,登时就要转身。不料林泽忽然出声,制止左禄和丁舆冲出去,道:“只怕那海王珠嵌在此处,是拿不下来的。”
    话音未落,那图案已然开始明明暗暗,冯继也不动,只是那么看着。
    他不知这珠子是怎么放进那孔洞里去的,若要毁墙拿出来,那珠子也就跟着毁了,嵌得恰到好处,便是能高手催动内力也难取出,何况那珠子极易毁坏,有谁敢去冒这个险?
    可叔爷若知道,就没有理由不告诉他这个后辈,最起码,下任海王也是该知道的。
    他转身,发现前任海王早已经不在他身后。
    裴迪看着那个淡淡笑容,毫不吃惊的少年:“你知道?老侯爷告诉你的?”
    “这样谁都有机会弄到宝藏了不是么。”凌烟笑着低下头去。“说到底,你我都是遵师门之命行事。”
    “所以你才冒险去救林夫人的?”
    “只可惜林家占着海王珠数年,都没把宝藏所在告诉海洲国王,所以,在下才去跟他做了个交易。”
    裴迪吸气:“你救出伽蓝,他告诉你怎么取下海王珠?……所以,你就干脆让伽蓝落到我手里?”
    “我还要阻止冯家称霸,怎么能轻易把伽蓝送回去。”
    林泽嗤笑一声:“你是心软了吧。”
    “与林氏为敌,我就孤家寡人了。”凌烟笑眯眯地说道。
    冯继终于看过来,慢慢问道:“把海王珠放在这里的,是你?它一直都在你手里?”
    凌烟听了没回答,忽然抬头看裴迪。
    “是。”
    “不是。”
    冯继愣了愣,看着抢话的两个人忽然笑了:“是侯爷?”
    “冯兄误会了,夺珠的自然是在下,想来用这种方法毁了它,也不错。”说话的却是裴迪。“每年海神诞此时,这图都能看见——”
    他转过身,笑着看向这一堂的大小诸侯。
    “——毕竟以后的海寇说起裴迪,不至于以朝廷走狗论之。”
    一直站在对面的郑若回冷笑:“那你就不怕背上乱党的罪名。”
    裴迪还没接口,倒是林泽笑了:“诸侯相争,朝廷反倒少了许多烦扰,这么说来,我还是侯爷的同谋。”
    “彩头也一点没少了林兄的。”凌烟接口,不料冯继就转向了她。
    “既然如此…知道海王珠秘密的,是侯爷你,拿到海王珠的,也是侯爷你,侯爷用心良苦,没有想过做海王么?”
    冯继这话一出口,堂中一片骚动。
    “在下如今仍然受制于人,如何敢称海王。”
    冯继沉默一会儿笑道:“昆仑岛外围攻的水师,想是对侯爷烦扰良多。“
    “是啊,难得大族长知道。“
    林泽见冯继果然说起昆仑岛,往凌烟那里望了一眼,这处境跟自己当年,倒有几分相似。
    冯继不以为意,问道:“方才答应在下的事,侯爷可还记得?”
    “海王珠在此。”
    “在下说服国王退兵,另以澄州一座金矿为聘,请静海候下嫁,如何?”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
    静海候也不再隐瞒,稍稍吐纳,才笑了笑道:“大族长倒是不吃亏,早知道在下要故技重施。
    ”
    这一开口,已是她自己的女子嗓音。
    大伙儿看着他俩打哑谜,怎么会明白冯继方才斟酌:倘若这女人又像上次一般把印交给涯狄,他娶了也是白娶,这下他说了要娶静海侯,那么涯狄身为男子,自然这婚约就解了。
    冯继似乎来了兴趣,挑眉道:“你会么?”
    凌烟摇摇头:“不会呢。”说罢唤道:“兰旭?”
    兰旭进来时,郑若回王锷大惊失色,倒是裴迪只动了动眉。
    “公子,靳北山一刻前已经逼退围攻水师,正回师与涯狄公子汇合。”
    凌烟点头,兰旭就此侍立在她身边。
    “原来攻打珊瑚洲,侯爷是早有预谋。”林泽说完,想了想,居然微微地笑了。“倒是比我当年精乖了些。”
    凌烟有点受宠若惊地看着他的笑容,终于抱拳一揖。
    林泽回礼——她恐怕不知道,当初老静海侯曾经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倒是个霸王之才呢,将来跟我那徒弟同处海疆,不知是怎样的景象?
    现在想来,老侯爷大概早就遇见了这样的情势,他家徒弟,真是把他那手法学个十成十。
    “这位兰旭,可是朝廷案犯。”王锷问道。
    “昨日城中大乱,有不少囚犯都逃了,大人不知道么?”兰旭向前一步,答道。
    王锷哼一声:我哪知道,我正在那小姑娘船上软禁呢。
    凌烟往这边看了一眼:“兰旭不过是忠心耿耿,才冒险上岸,不想被裴大人关入牢中,不知是何罪名?”
    “海寇为盗为祸,一旦抓获立即问罪,从重论处。”
    “这么说来,这满堂的人,都要被抓获了不是。”她语气温和,裴迪与她对视一眼,莞尔点头。
    这么光明正大的打情骂俏,都没人看出来吗?冯继心里愤愤,一旁的林泽还是一张冰脸,半条波纹都没有。
    王锷还没说什么,那边静海候已经向堂中一揖,朗声道:“今日海神诞日,推举海王再好不过,不知在座各位,可有谁要推举或自举为王?”
    四下无声。
    海上的惯例是,新海王往往是最终由静海侯推举才得明正言顺,此时由她提出,也再自然不过。
    只是,方才这一番变故,谁都不知静海侯又有什么打算,都不敢答腔。
    如今海上除了少数归附静海侯,大多唯冯、林马首是瞻,倘若真要推举,他二人各自半数,亦未可知。
    所以凌烟不见有人答腔,只好接着去问林泽的意思。
    林泽看看身旁的伽蓝:“在下回来,也就是为了内子,无意为王。”
    凌烟转向冯继,冯继却早看她多时。
    “冯某的意思,方才已经说过了。”
    火光明灭,线香的烟气环绕,海神像前的静海侯问道:“诸位若无推举,在下这就拜祝海神,行推举之礼。”
    她进香起身,冯继见状,终于掏出自己的那份议和书递上,对王锷道:“今日逢此盛景,两方议和海不扬波,新海王自当遵守,我等也自会拥护,还请节度使大人,做个见证。”
    王锷一旁应道:“那是自然。”
    说话间,凌烟已经拿出鸾印,嵌进神座下一处缺口,只听机关响动,石质的暗箱弹开,她抬手从里面取出一本装裱精美的薄册。
    “原来海王的封册,是在这里。”
    不少人做海寇以来,就从来没有见过这册子,她展开那海蓝册子,堂中一时交头接耳。
    裴迪看着那册子上自己的名字,还是老侯爷凝练古扑的笔法,心底百般感叹。
    这一天还是来了,从此才真正地离开海疆,回到他来的地方去。
    凌烟已经写完“贞元九年二月十三”几个字,提笔稍顿,环顾堂中,在名讳处写道:冯继。
    冯继。
    堂中又是一阵议论——虽然人人料到海王就在冯李二人之中,待静海侯亲手推举了冯继,大家多少还是吃惊的。
    林泽看着凌烟落印,终只是说了一句:“真难缠。”
    冯继怀疑地看她一会儿——自己的确抱着不论谁做海王,他冯继都有本事夺过来的想法,被她这么推为海王,倒也省事。
    可是,自己居然会觉得不甘。
    凌烟已经收好印鉴,转身揖道:
    “静海候,见过海王。”
    冯继手下乖觉,她话音方落,海神庙内外,山呼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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