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只有安坐在船舱里的时候，罗萨才开始意识到旅途真正结束的时刻即将来临。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背弃了当初对母亲的诸多誓言：她只有在科尔多瓦时匆匆写了张慰藉母亲的便条，除此之外，她唯一做到的只是偶尔想起、然后匆匆在内心闪现的对于家人的天真的祈祷。
    白日的地中海刮起了风，这时舱里面逐渐热闹起来。同船的阿尔巴尼亚人到处诉说他们的希望和怨恨，索要一桶桶火药或几年的年金。他们趾高气扬又狂妄自大、谈吐粗鲁，随时准备大打出手。亚美尼亚人带着他们穿戴的珠光宝气的妻子在舱里走来走去。婴孩的哭声从岸边一直到舱里伛偻不绝，还间隙地和着公鸡的打鸣声，这派热闹景色让罗萨无法适应，然而尼诺却十分雀跃。
    对于千金之躯而言，一点细雨就足以被称之为灾难；而对于那些新生的幼苗来说，这却是生命的滋养——这是罗萨靠在船舱中，看着兴高采烈的尼诺时，心中唯一的想法。她所感受到的不足，总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等待着她。
    不愿始终面对自己的无力，她决心到甲板上仰望一种宽阔的神圣，而此时海面上的风开始变得温顺。看不到尽头的海面，此时却是她广阔的忏悔室。她试图努力让自己不去感受疲惫与酸痛，她想要相信，当自己在为新的一天而祈祷之时，所有的阳光都属于她一人。
    有时候，一个人要逃进森林或者沙漠，才能与自己独处；而如果他们去教堂，就要面对一百张陌生面孔的注视。唯独在海上，面前的以及头顶的这片蓝色，只要凝视，就能找到自己的灵魂生活的痕迹。而这些，都是生活的慷慨馈赠，但却不是每一个人必然能感受得到的馈赠。跪在甲板一角，双手抱拳，在跟内心对话的一瞬间，她听见了时间流淌的声音。
    到了夜晚，水平面再也无法囚禁住月影，残缺了的上弦月浮于星空之间，她的倒影如同大海裸露的心脏。海的沉静之声被身着紫衣的吹笛人打断，笛声浮荡，三首摇篮曲以古老的语音为深蓝色的王国奏响。一同奏响的，还有沉睡着的白日乐章，与黑夜曾经如此漫长不同，等待它来临的时光却如此短暂。
    所有的旅人早已沉沉睡起，被疲倦侵蚀已久的罗萨却没有睡意，她只是靠着板仓坐着，看着睡得平静的少年，替他擦去睡梦中的眼泪，并给他盖上一层毯子。如同一口在中间停摆的沙哑的钟，海船平静而缓慢地晃动，她似乎听到了遥远记忆中母亲所轻声吟唱的摇篮曲。最终，这让她慢慢睡去。
    第二天清晨的太阳依旧守时，看起来没有变化，而看着光束跳跃出海面的罗萨，感到了一股博大的感动。看着依旧沉睡的少年，她想起他是怎样独自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从一种陌生到更大的陌生，这瘦弱的少年，是如何一人扛起生活的责任。那些她在成长过程中不曾感受到的沉重，在某一天突然站在他面前，并让他必须承担起所有。一切的一切，既在她的生活之外，也在她的想象之外。
    她知道，或许她可以陪着他去神圣友爱团，请求那些尊贵的大人去抓捕那些逃犯，然后要得一笔不错的赔偿金。但她要怎样才能还他一个母亲，还他一个无拘无束的少年时光。而那些所有逝去的，即便是穷尽往后的所有人生，都无法再次换得。
    “罗萨……你为什么哭……”尼诺似是醒了，擦擦眼睛的他说了第一句话。
    “没什么，海风太大，吹得我眼睛疼”，她看着他，笑了笑说。
    “海风？这里吹不着海风啊！”
    “也许是昨天吹多了，眼睛一直不舒服……别提这个，我刚刚想起一件事，当我们回到家，我会把丽达的事情告诉我父亲，我知道没什么事情可以挽回，但我们……这件事，都需要一个说法。”
    “……好”，少年坐起来，点点头，“我听你的。”
    “不要担心，我的家人都很好相处。而且……我会在你身边。”说着，她拉着他去到甲板，“来，尼诺，我们出去看看，我听见号角声了，这是我们的巡航船。他们要经过这片海域，我们去看看”，她冲着三条经过的西班牙大帆船挥手打招呼，尽管她并不认得这些巡航船的任何一人，但她仍然挥的十分起劲。
    “罗萨……我还有一个疑问。”
    “什么？”
    “你……你留了三个金币给弗莱尔，我能知道为什么。可是当时你给曼恰的那盒胭脂的用意，我还不是很明白，虽然你说没办法跟我解释，可是我还是想知道。”
    她笑了：“尼诺，你知道吗？我跟你的区别在哪里？”
    “区别……是什么意思？我是男的，你是女的吗？你是贵族，而我只是平民？要说起来的话，有很多啊！”
    “是啊，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她点点头，“所以我们肯定是不一样的。同样的，对于一盒胭脂的意义，你是永远不会懂的。”
    “好，那我就不再问了”，少年看着她，“罗萨，谢谢你带我回家。”
    “不要谢我”，她张开双手，像是要拥抱清晨的风，“谢谢你自己的坚持。”
    “……尼诺，答应我一件事”，她望着远处，“总有一天，我会再去安达卢西亚。到那个时候，告诉我丽达的坟墓在哪里。我知道你不会忘了她，我也不会。你必须做出一些成就，那时，你可以骄傲地再回去看她。你将要面对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但不完全只属于你自己。一旦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后悔，起码不要轻易后悔。我会帮你，但这是有限度的，你必须要靠自己。”她缓缓地对同伴说，也对自己说。
    这是属于行人们的旅途，他们曾经到过这里，如今他们又走了，一切都结束于此。然而一切又还会重新开始，每年的春天，依旧会有人穿过饥饿的平原大陆、乘坐大帆船驶过这片海，生活仍会一如既往。但……一旦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起码不要轻易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