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第三十八章 家


傍晚时分,海轮准时靠岸,一种庞大的熟悉感俘获了罗萨。旅途终于结束了,她终于又要回到她原来的生活,那些难堪与欢笑是怎样笼罩以前的她,也将在之后的岁月中,同样试图要将她埋没。
    “我回来了……”巴伦西亚夜晚的天空,如深海般沉静,她内心的磅礴在此刻消失不见,只有一架发出细微声音的小鼓在暗中敲打。
    “尼诺,我们走吧,日夜兼程,我带你去马德里,我带你回家”,她看着少年,微笑着说,“剩下的路也还很长,如果你还能坚持的话,我们就一鼓作气吧!”此时孤月早已渐圆,他们只需要花两天时间,就可以回到马德里,一切都不言而喻。
    巴伦西亚与马德里的大道修的平整——因为这是一条交通要道,对比起徘徊于荒原的日子,罗萨感到了不同。此时她不再孤身一人,她坚定地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处。在她要去的那个地方,有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牵挂和她的一切。那个地方,离萨拉曼卡破碎的雪夜很近,却离月亮很远。她决定了一件事,那是一件之前曾经想到过、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
    他们很快出了华灯初上的巴伦西亚城,驾马奔驰在大道上。因为已是冬季,晚上的温度让裸露在外的肌肤颤抖,只有内心燃烧的热量为他们驱寒。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偶尔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匆匆经过,点缀着这份清凉。夜晚过去,白天到来,黄昏出现又消失,时间开始周而复始地轮回,中途偶尔休息,第三天的夜晚时分,他们便到达了马德里。
    罗萨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激动,因为这一切的熟悉都理所应当。在行路休息的时候,她已将家庭成员一一向尼诺介绍清楚了。对尼诺来说,这又是一次全新的旅途;但对她而言,这是一次顺理成章的回归。
    夜晚的马德里城依旧熙熙攘攘,穿过熟悉的集市,每一个拐弯都那么令她怀念。街面上有打扮入时的姑娘们说笑着走过,身后边跟着追逐她们的年轻小伙;穿街走巷的年老卖水人摇着铃铛装点着夜晚的喧嚣,店铺里的叫卖声还是络绎不绝,所有的亲切都让罗萨觉得恍如隔世。
    “小姐?”在门口整顿马车的安东尼奥第一眼见到了她:“小姐?小姐!您回来了!”
    “是啊”,罗萨点点头,不知为何,笑得有一点羞涩,“是啊,我回来了。尊敬的安东尼奥先生,这几个月,您还好吗?”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安东尼奥激动地上前,“夫人每天都在等您回家,我们都同样牵挂您,这么久了,大家都在念叨着您为什么还不回家。现在您回来了,真是太好了,赶紧去见夫人吧。这……还有您的朋友,都去见夫人吧,两匹马交给我就好了!”
    “嗯”,她点头,拿着马倌给的火把,带着尼诺穿过暗暗的门廊,像是在走一条悠长的庄重的道路,对亲人的所有的思念,在这一瞬间将她融化。三个月的旅程,漫长的像是他人的人生;而如今,她终于回到家里去面对真实的自己,去过一种毫无新意却洋溢着温情的生活。
    就在大厅里,她见到了母亲熟悉的身影,只是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将要落下。母亲托着腮坐在呢绒毯铺设的座椅上打瞌睡,影影憧憧的灯火随着穿堂风摇曳着,就像一只巨大的燕尾蝶停留在日光下,那一片阴影如此巨大。
    “夫人每天都在等您回家”——安东尼奥这样说,所以,妈妈每天都是这样坐在这里等我回家吗?这三个多月来,妈妈都是这样打着瞌睡等我回家吗?妈妈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觉得我可能会支撑不了多久,所以每天都在等待自己不成器的女儿回家吗?这三个月来,妈妈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这些,我真的能够了解吗?她站在门沿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眼泪刷的流下:“我怎么会这么自私?”
    “……我怎么睡着了……”,她听到母亲自言自语的声音,看到母亲揉了揉眼睛,“马蒂,罗萨今天有来信吗?”接着,她看见女仆闻声而入,站在母亲面前:“没有,夫人,不过小姐一定快回来了,您不用担心。”
    “我知道了,对不起,你忙你的吧,我再坐一会儿”,就在女仆转身去干活的一瞬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罗萨。
    “夫人,小姐回来了!”
    “什么?”
    “小姐……小姐回来了,您看,她就在门口呢”,女仆兴奋地跑上来拉住她的手,“夫人,您看,小姐在这儿呢,她回来了!”
    “罗萨?”夫人站起来,上前几步看着自己的女儿:“罗萨,您回来了?”
    “嗯……”,她快步跑上去抱住自己的母亲,“是的,妈妈我回来了,对不起,妈妈……我不应该让您担心,对不起……我……”
    “傻孩子,不要哭”,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你回来,就好了,看到你平安,这就够了。马蒂每天都准备玫瑰酱饼干和摊鸡蛋扁豆,这些都是你平日里最爱的,你去清洗一下,我们一起用餐吧。”
    “嗯……对不起,妈妈……”她点点头,又抽噎着,“对不起,妈妈,我应该早一点回家,不应该让大家这么担心,我……我一点都没有考虑到您和大家的感受。”
    “我亲爱的女儿,不要说这些话,你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你有自己的想法,当然我们会担心你,但是我们也不愿意你闷闷不乐地待在家里。如果你要出门见见世面,我们当然是乐意的,如今你回来了,一切都不是很好吗?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你说对吗?”
    “是的,妈妈”,她温顺的如同一只刚出生的乳猫,“妈妈,我听您的……”
    “哈哈……克拉伦斯,这件事你不得不我承认是我对了,我比你接近一般意义上的人,所以任何有关人的事情都不会让我觉得奇怪。更何况……Ergoquidquielest,animalest”
    “不去争取那些踮起脚尖才能够到的高尚的东西,而只是顺手去拿那些在手边的,到头来又后悔不迭,以人性软弱的借口为自己开脱,理智与意志的失效,光是用同情就可以了断的么?在事实的砧板上锻炼的语言,那飞溅起来的,哪怕只是一个火星,也应该有重量。Rexquisedetinsolioiudiciidissipatomnemalusintuitusuo”
    “克拉伦斯……所以我说你不懂人生苦短之悲怆,也不知何为快乐之精髓,像一个老头子那样苦命折腾着自己的心智,如老牛般耕耘,不知野马奔腾之欢悦,用栅栏把自己捆束在一个领地内,就像一群羊被圈养,殊不知方外大千世界之瑰丽,你确定这样的生活方式值得赞许?”
    “夏尔,我知道你不是代表你个人发言。但我还是得说,对于生活的轻慢,到最后收获的一定是泪水,神明最终将和人们清算他们的轻慢所欠下的账。”
    “……”罗萨站立着,一时间忘了母亲的吩咐,静静地听着兄长们由远及近的对话。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熟悉的笑声,熟悉的你来我往,眼泪尚未擦干,她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真好,一切都没有改变”,她对自己说。
    “只有与生俱来的……”夏尔的话没有说完,人已经进入了厅内,看到自己的妹妹,像是见到一位不速之客般吃惊:“哦……这是谁?这是我的妹妹?”
    仔细看了一眼,夏尔耸耸肩,张开双臂:“我亲爱的妹妹,来,来我的怀抱吧”,笑容灿烂。
    “哈哈……”罗萨飞奔过去,扑向自己的兄长,像一只小鸡仔扑向自己的母亲,“夏尔哥哥你好啊,我回来啦!”
    “哎哟哟哟……轻一点轻一点,这么久没见,力气倒是大了很多么!”夏尔笑着拍拍妹妹的头:“你是怎么搞的,头上这一搓灰?来,让我仔细看看……”
    他看一眼妹妹的脸:“变黑了,这么丑的妹妹,我才不要!”说罢,又笑了:“来,来,让我好好抱抱你!”
    “哈哈,不管我丑不丑,你都不准不要我!哼,谁叫你是我哥哥,你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罗萨在兄长怀里撒娇:“好久没见了,我好想你啊,夏尔哥哥!”
    “乖……罗萨,你听我说,你一直不理克拉伦斯,他快爆发了,快,快去抱抱他。要不然,他可要找我算账了!”
    “嘿嘿嘿”,罗萨得意地笑着,“我就知道!”她转过头,看着一旁笑而不语的克拉伦斯,笑得乖巧而温和:“哥哥,我回来了。”
    克拉伦斯点头,微笑:“嗯,罗萨,欢迎回家”,然后他轻拥自己的妹妹,像一株大树护住自己脚下的小草。
    “我真是受不了你们两兄妹”,夏尔摆摆手,“两个性子相近的人在一起,就连对话都这样毫无新意!‘罗萨,你要照顾自己’‘罗萨,注意安全’……克拉伦斯,像你这么个大修辞家,面对罗萨时,能不能换几句新鲜的台词?”
    “嫉妒是一只不知羞耻的鸟儿,总是不停地唱着单调的歌”,克拉伦斯笑笑,“而贫乏,是一种财富,被人不断地炫耀着——面对这样逻辑的世界,我无话可说。”
    “唉……”夏尔摇摇头,准备放弃战斗,只是在瞬间突然又像是掌握了胜利女神的钥匙:“罗萨!那个小鬼是谁?”
    罗萨在此时终于记起了被遗忘许久的少年,“啊,我给忘了!”她走到墙角处,拉住可怜少年的手,把他带到家人面前:“他是我的朋友,他叫尼诺……妈妈,我想他能否留在我们家里?我是说,一直常住下去?”
    “你父亲不在,这些事情都交给克拉伦斯决定”,夫人微笑着点头,“如果只是问我的意见,当然没有问题。只不过这孩子,自己应该没有异议吧。罗萨,你是否问过你朋友的意见呢?他是不是愿意留下来呢?”
    “是的,夫人”,少年红了脸,话也说得小声,他的羞赧,就像一株紧紧包住的卷心菜,“我愿意留下来,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会给您带来麻烦。”
    “哥哥,我们家里还缺人手是不是?安东尼奥也需要帮手,对吗?埃多先生也需要一个跑腿的小厮,对不对?他什么都能做,让他留下来……好不好”,罗萨望着克拉伦斯,“他很聪明,也很勤快,一定能帮上忙。”
    “罗萨……”克拉伦斯笑得温和:“跟我说话,你不要这么紧张。你知道只要他本人愿意,我一定没有问题,不是吗?你这样紧张,他一定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对不对?既然是你的朋友,我当然欢迎啊!”
    “谢谢……谢谢您,先生”,少年向克拉伦斯鞠躬,又向夫人鞠躬:“谢谢您,夫人,我一定会努力工作。”
    “喂……少年,你不感谢我啊?我不同意!”夏尔百无聊赖地吃起了葡萄,被冷落之余,终于开口搭腔:“怎么没有人问问我的意见啊?我不同意啊!”
    “哥哥……”罗萨有一点着急:“尼诺,赶紧给我哥哥鞠躬”,说着,自己像是着急得上火一般,也准备弯腰,却被克拉伦斯拦住:“不必当真,他只是随口一说。罗萨,你了解夏尔;尼诺,你慢慢也会了解他。留在这里的日子还很长,不必太拘谨。”
    “哈哈哈,克拉伦斯,你真是没趣,我就想看看罗萨紧张的样子,实在是很久没见了,想要找找熟悉的感觉,你真是没劲透了!喂……少年,接招!”
    “啊……”尼诺下意识地抬手,却接住了来自夏尔手中的一颗葡萄,“先生,这……”
    “哈哈哈,不错不错,反应很灵敏,我同意了”,夏尔拍拍手,“来,我的妹妹,来,我们去里面说话。这个小鬼交给克拉伦斯就好了,他反正对照顾幼小生物有心得,你陪我去里面聊天”,说着,上来拍拍克拉伦斯的肩膀:“妹妹归我了,一家之主,你忙你的生计去吧!”
    看着妹妹迟疑而担忧的眼神,克拉伦斯仍是笑:“罗萨,你放心,你进去吧,少年这儿有我在,不必担心,你相信我的,对不对?”
    罗萨思索了片刻,与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点点头:“好,那一切都交给你了,哥哥。”
    这一天晚上,布拉西纳家的三位年轻人畅谈至深夜,在睡前见了父亲一面之后,罗萨沿着中庭的小路返回睡房,身后的长长的黑影在树梢下,像是戴上了花冠。她曾经在旅途中所感到的自己的无关紧要,在她深爱的家人面前,重要的像是整个世界。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意识到,人为什么始终都要回家,回到这个初始的地方,待在自己最爱的人身边,即便只是打个盹,也可以香甜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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