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啊，冬天，冬天，每到无聊的冬天，我就怀念起自己的博洛尼亚的日子……赛跑、跳高、游泳、摔跤，不像现在无聊时只能去打几只麋鹿了事。在威尼斯的时候，还能去赛船，听宫廷乐队演奏小提琴，还有乐师吟唱着情歌；费拉拉那些来自普罗旺斯的吟游诗人，从但丁那个时候起就吟诵着抒情短歌，关于那些骑士与那些贵妇……噢……”第二天一大早，夏尔便对着太阳抒情，成功引起克拉伦斯的侧目。
    “克拉伦斯，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在佛罗伦萨度假，我们在那个与他们说的‘世界第一夫人’妹妹同名的贵妇人那里，怎样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早晨起来在山中漫步，谈一些哲学问题；然后进早餐，听音乐和歌曲；然后在清凉的浓荫覆盖的地方，朗诵地方诗人的新诗——尽管到现在我已经忘了当时的话题究竟是什么。然后到了晚上，我们就到那个泉水边，坐下来，开始讲每个人早已准备好的故事，痛饮覆盆子酒……韶华易逝，一回头，美好时光早已不在。现在，我们只能在我们宫廷的舞会上，找几个连柏拉图都没听说过的姑娘，草草度过一个夜晚……”
    “听你说着，我似乎无法弄清你究竟是怀念在意大利的生活，还是想念意大利的女人。当然你没有错，是这个国家对不起你，她不应该把你从人间天堂的音乐厅召唤到沉闷生活的会议室。不过话说回来，意大利人也真是了不起，在所有高尚的体育锻炼和所谓上流生活的习俗上面，他们几乎可以说是我们西班牙人、法兰西人、英格兰人还有匈牙利人的老师。无论在实践上还是理论上，我始终记得那些带有插图的有着详细介绍的剑术和舞蹈教材，自从维多利诺把体育作为一门必修课之后，晚间游戏突然也变成了一种荣誉的较量，谁都不会轻易认输示弱了。夏尔，我还记得那回你的剑术输给了安德烈，懊悔地两天没有吃饭，谁劝都不听，说到底，你算是你的同学里最不愿意认输的一个人了。”回忆着，克拉伦斯露出笑容。
    “你一提起，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次输的太意外，我脚下踩着的那块草皮会滑动，趁我一分神，让安德烈那小子捡了便宜，你能怪我念念不忘么？现在想想，虽然意大利人向来都不喜欢西班牙和法兰西人，但是爸爸仍将我们送到那里学习的决定实在是太英明了！人的一生中能有一段什么事情都不用干、什么责任都不用担，只是尽情学习、享乐、畅谈、饮酒的时光，实在是太棒了！如果我们的斗争岁月，最终换来的不是这样愉快充实的生活，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哎……罗萨，你终于来了啊，克拉伦斯等你等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是啊，我来了”，罗萨拿着两杯开胃酒，递给自己的两位兄长，然后缓缓坐下，“每次听你们的描述，我都会后悔我为什么不是男儿身。你们是怎样在大醉之后呕吐或者是斗殴，追逐美丽的姑娘茶饭不思，白天骑马然后通宵跳舞……你们在意大利度过的那三年，知道我在家里有多么寂寞吗？可是每次听你们讲，我觉得我好像就是拴在你们的裤腰带上，感同身受地经历了那一切似的……”
    “我知道啊，所以每次你都不要求我们回来探亲，而是要坚持去博洛尼亚看我们。妈妈每次催你回家，你都恋恋不舍，克拉伦斯那时还有女友，你还是整天跟着他，像是要在几天里要游遍整个城市一般。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你每次都哭的跟个没人要的小孩一样，我们看着都觉得自己很过分。所以学业一结，克拉伦斯连半分钟都没耽搁坚持要回家，连恋人都不要了，回想起来也六七年了。”
    “罗萨，虽然你说你羡慕夏尔和我，可事实上你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意大利风气的影响——哪怕你并没有在那里长住。第二年回来，妈妈说你开始收集手抄本、小雕像、画，还有一些陶器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受到了熏陶。连性格，也变得跟一般的西班牙姑娘不一样了。虽然我们是你的兄长，但是我们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实际上是非常有限的。即便你有你自己的朋友，但是你毕竟不曾像我们那样有一个圈子……有时候我觉得，书本固然是你的老师，孤独也是你的学校吧……”
    说着，克拉伦斯喝了一口开胃酒，放下酒杯，“你的性格里除了有如同北欧人的沉静一面，还受到了意大利似的热烈的渲染，所以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够了解你”，他缓缓地吐出这些字。
    “我不知道，哥哥，你们不在的时候，妈妈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始终都记得有时候实在是非常想念你们，我就会给你们写信，写完之后就撕掉……然后就哭。因为我总觉得你们可以了解我的想念，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们这些，你们就总想着要回家，爸爸说必须让你们完成学业，然后才能更好地报效我们的国家……可是我一点都不懂啊，我只是希望你们能陪在我身边。有时候我去博洛尼亚看你们，总喜欢跟你们比剑，因为只有在比剑的时候，你们才会全神贯注地跟我在一起，在那时，你们都有自己的恋人，我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我每年只有那么几天能见到你们，我希望你们都能关注我而不去看别的人或事……”
    “我听你们说你们举办的音乐会，演奏着风琴、七弦琴、膝琴、竖琴、号角和喇叭……抱着乐器，让别人给你们画肖像画，唱歌，排练弦乐四重奏……学习做一个好的舞蹈家跟一个熟练的骑手……学拉丁语的发音和修辞学，熟谙美学和文学知识。跟同侪赛跑、跳跃、骑马、摔跤、参加角力竞赛、看侏儒表演、欢乐游行、朗读柏拉图的对话……我都好羡慕，爸爸不让我去，我只能在家里学一点能够学好的……所以我跳舞很厉害这件事，你们应该都是第一次知道吧！”说着，她红了眼眶：“我不是想要赢过你们……我只是，不想落后。”
    “你们每天都在学那么多东西”，她擤了擤鼻子，又露出笑容，“所以我也要学，我当时一直很害怕，如果你们觉得我一无所知，会不愿意跟我玩。”
    “你是傻瓜吗？”夏尔无所谓地笑了，按了一下妹妹的头：“你怎么会有这种顾虑？我们怎么会不理你呢？我们不管学什么、去了哪里，始终都会回来，都要来见你。小时候我们就约定好了，你不仅是我们的妹妹，你不是还自称‘小公主’吗？怎么到了后来，就变得没有自信了呢？”
    “达?芬奇说‘如果你是孤单的，那么你完全是属于你自己的；若是与一个同伴为伍，那么你就只有一半属于你自己’，也许他的观点是正确的，罗萨，不管怎样，你完整地体会到了那些孤独，到后来，你却比很多人更完整地保存了真实的自己”，克拉伦斯微笑着点头，“我不会说一个人在承受孤单时的痛苦是值得赞颂的，但是你始终得到了它的赠礼，这不正是在欢聚的人们所体会不到的吗？”
    “我知道你们到最后肯定是要安慰我的”，作为一个妹妹，她此时此刻十分自豪，“只不过因为我已经有了这样的经历，所以没有必要太过伤怀——毕竟无论怎样沮丧，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事情。但我始终都记得第一年去佛罗伦萨，在城郊的地方，在澄澈的空气里，在使人们心旷神怡的风景中，看到的别墅和人们的度假屋。虽然听他们说，原来有更多的这样的建筑物，当时早已被毁。可是那里没有雾，也没有风，湖水也洁净卫生。我看到人们出围打猎、在草地上野餐……我就想要留在那里，哪怕是做一株草，也要安家在这日月风光里。”
    “是啊，每次你逗留的时间都不长，我们想要带你到处游览一番，却总是不能够。节假日时，无论在广场上、教堂或是修道院，都会搭起宽大的戏台，最上面是天堂，最下面是地狱，而中间就是俗世的生活空间……每次演到特洛伊战争和温泉关战役时，我都希望你能够在那里，我知道你会喜欢，当时你年纪小，就算看不到，我们也可以把你扛在肩上，可惜你每次来都没能赶上狂欢节。”
    “丰盛的筵席摆设起来，满放着饭食和肉肴，看着行酒人从酒器里斟出来美酒，带着它走来倾注到一个个酒杯里——饿着肚子升天是人间最悲哀的事情。做一个纯粹的烂醉如泥的酒囊，带着狗的眼神，怀着麋鹿的心。载歌载舞，让激烈的****和爱统治我们的内心，让它们做我们内心的僭主，我不会说如果一直这样生活值得提倡，但如果没有这样的经历，是不是也是一种残缺？在年少时做一些想起来会羞愧但又不至于会沦为笑柄的事情，有时候也是为了提醒我们在清醒时该怎样生活，告诉我们怎样在热闹中找到真正的自我”，克拉伦斯笑着摇头，“只有看过了不同的风景，才知道自己愿意停留在何处，明白自己为何要停留在那处。意大利的生活，真正教会我的，就是这一点。所以，当我选择回归时，我不是被没有办法遏制的热情所蛊惑，而是郑重地做了一个成人式的决定，仅此而已。”
    “当你在说着前面那些话的时候，我几乎发现自己不能了解你”，夏尔笑了，“直到你有了后面及时的补充，才让这一番话成为一篇真正的骈文，真是精彩绝伦的观点，克拉伦斯，我要为你的论述鼓掌。把你的酒杯举起来吧，让我向你敬酒，同时向伟大的修辞学和哲学致敬！”
    “你将我和那些了不起的知识摆在一起，真是让我无地自容”，克拉伦斯举起酒杯，“求知就像把所有的果蔬混在一起，才能榨出那一点点汁液。但是我不得不向你们表示谢意，夏尔、罗萨，不是以长兄的名义，而是谨以朋友的殊荣，你们了解我有多古板，但你们总是以十分的包容与耐性为我不近人情的外表做最精到的诠释。罗萨，你并没有为自己准备好酒杯，所以很抱歉，这一次只能丢下你，我向你道歉。”
    “谁说我没有，我有啊，哥哥”，她举起自己的手，像是拿起了本不存在的酒杯，冲着两位兄长笑，“没有看见么？这是满杯的，不曾洒落出来一点，今天这么高兴，就连我这个酒量不好的人都要一饮而尽呢！”
    “很好，我的好妹妹”，夏尔站起来，“那么两位请起立，让我们饮尽杯中酒，然后继续我们的话题！”说罢，他一饮而尽，看着奉陪到底的伙伴，开怀大笑——就连这笑，同样也是奉陪到底。
    这一天的晚餐时间，布拉西纳侯爵宣布第二天要去比斯莱家赴宴，除此之外，“罗萨，我想你有必要为自己的某些过失向他当面致歉”，父亲看着女儿，“还有……你的那次旅行，我在一开始放行时，并未料想整个过程竟会持续数月之长。尚能记得去各地的总督府报告，这是能让我欣慰的一点，但无论如何，你都忘记了很好地安抚你母亲的关切，所以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下不为例。因为你必须学会收心，学会过那种哪怕在你看来会是庸俗的生活。”
    在父亲说话的时候，罗萨并没有插嘴亦没有应答，只是在父亲说完看着自己的时候，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