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第四十九章 伴


“你听我说,文森特”,用过了午餐,罗萨静静地翻看着手抄书,等待着青年所要给自己的惊喜,像是想起了什么,“我为了一个目的来到这里,可我现在觉得,见到你就是目的。”然后她微微笑,内心安定。
    “……”青年像是捧着一叠文件,上面覆盖着红色呢绒,用银线捆绑着,“谢谢你,罗萨,你不必站立起来,我让你看一些东西。”
    他打开包裹,一张张用简易画框装饰着的画作散落在桌上,“我要让你看看的,就是这些。当我们还是叛逆青年的时候,就像威尼斯的那些年轻人那样,穿着紧身裤,时时炫耀着丝织锦缎的紧身上衣和缀着金银宝石的紧身长裤,后来我们回国,习惯了穿斗篷。[1]而在孩童时,我们根本不在乎自己身穿着什么,玻璃珠和宝石也毫无差别。而这些,就是当时我们所看到的世界。”
    “你们?”
    “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你认识他,对吗?十几岁的时候,我们周游意大利,在威尼斯住了一个月,在巷道里逡巡,看着水城的光线与雾的变化,落日照射下的教堂、钟楼、宫殿或海面反射的光色的变化。为了好玩,我们用最古老的方法,用蛋黄混合着在木板或画布上作画,发现老师们说的都没有错,这样完成的作品到最后容易龟裂。后来我们乖乖地用油,学习自己去配置颜料与油的比例,从素描到油画,我们几乎是在明知故犯的情况下不断试错。但我不得不承认,何塞比我有天赋——我父亲也一直这么说,我父亲老是说,我只有成为莽夫的天分。”
    “所以……从你的角度来说,如果非要找一个配得上你的画家,肯定不是我,而是何塞啊”,他看着她笑笑,脸上的表情让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文森特”,她翻看着朋友们的旧作,片刻之后,她摇摇头,“是的,我看得出你与何塞的差距,我不是行家,但这差别我也看得出来。可是我说过了,文森特,我为了一个目的来到这里,可是现在……见到你,就是目的。这跟技巧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心意。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对吗?请你去准备一下,也许一个下午只能完成一幅素描,但这不重要,我现在去画室里坐着,等你做好准备,然后完成你的作品。”
    “请你睡吧”,青年沉默地站立了片刻,“如果你可以睡得着的话,我可以画你沉睡的样子吗?我知道这是一个冒昧的请求,显得非常失礼,要来我家,你必得起得很早,才能在上午就到达,而你今天回去之后,必然也是深夜时分。今天的太阳这么好,连北风刮得温柔。我没有画过酣睡的姑娘,这是我希望你能摆出的姿势,可以吗,罗萨?”
    “嘻……真有趣”,她愉快地看着他,“你真有想法,文森特!可以啊,但……如果我流了口水,请务必也把它画上去。在画室里睡一个下午,旁边有一个英俊的青年为我作画、陪伴着我,这怎么不能是一大乐事呢?我可是求之不得啊!不过我现在那样高兴,不知道何时才能睡着呢,你先去准备吧,我要去画室酝酿一下我的情绪了。”
    “没有关系,我会等待着你,你要知道,我们可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呢”,青年欣悦地看着她,转身去为自己的创作做准备,只是喝完一小杯茶的功夫,在吩咐了佣人提供一些茶点后,他便返身回到了画室。“罗萨,我回来了,你可以准备……”就在透过画室窗户的第一道光出现在他的视线之际,他低头看到的布拉西纳小姐,已经进入了梦乡。
    她趴在一张小小的桌子上,枕着自己的双臂,头上的一枚蝴蝶形的别针松动了,浓密的棕色的长发散落在桌上或是垂落下来,雪白的后颈在阳光沐浴下显得耀眼,看不清楚的脸上,如飞蛾般的睫毛憩息在眉毛下方,覆盖出一片阴影。
    她进入了梦乡,梦到自己是一只颜色暗淡的鱼,在发光的鱼池里发光的金鱼姐妹中游来游去,像是在国王的花园中,她知道周围的一切都是明亮的。到处都是拥有阳光般羽毛的鸟儿们,她们在筑造金色的巢穴,所有的土地都长满了草。她在水里游动着,看到国王的孩子们穿着金色的华服,盯着自己看或是在路上嬉戏。她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到一个不嫌弃自己丑的美丽的少年,她看到他怜悯的目光下的善心,因而她在睡梦中露出了笑容。
    “……”而在她美梦的疆土外,青年定定地站立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动作。“我……”,他走近她,伸出手却又停滞在半空中,接着他笑了,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你在想什么?”他转过身,不去看她,沸腾的热血在一瞬间将一位无所畏惧的年轻军人击败。他对自己说,身为创作者,他被允许有爱,但是同样也应有最起码的职业精神。他告诫自己,欲望不能被轻易崇拜。于是他独自站立了许久,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拿起了自己的画笔。
    “你要记住这个黄昏,就像记住你父母的生辰”,他对自己说,“然后你就会在任何时刻找到自己安静的心境。”时间如流水般逝去,没有上色,整个下午,青年只是完成了一副简单的素描。然而她还在沉睡,像是早起的疲惫击败了她,天色渐暗,傍晚又起了风,他拿出毛毡替朋友盖上,并吩咐佣人准备晚饭。只有在她苏醒的时候,他已经点上了灯,在一旁翻看着一本书,“你醒了啊,睡了好久呢,请用过晚饭再走吧,天黑了,没有办法看落叶了。对不起啊,实在是不忍心叫醒你”,他说。
    “我竟然睡得这么快”,她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头,“还睡了这么久,真是不应该,我母亲知道该责备我了,实在是太失礼了!”
    “不必说这些”,他笑笑,合上书,“跟我走吧,到餐厅去。我父母不在,否则我定替你引荐他们。”他引着她到二楼廊道中间的房间门口,推开了大理石门,佣人们已经忙碌完毕,只有佳肴放置在宽大的长桌上。
    “说不上盛宴,很家常,一些小麦面包,烤金枪鱼,还有一些干奶酪,一点葡萄酒,或许你会觉得有一点油腻,但是还有一点小猪肉。我父母不在家,我就没有什么讲究的地方了,没有什么好东西款待你,真是非常失礼”,青年抱歉地笑笑,引她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银质的餐具早已摆放到位。餐桌上有一些红色珊瑚和象牙雕塑装饰着,镀金的餐桌边缘旁,有一个陶瓷花瓶,上面插了几支雏菊,在大门被打开的瞬间,花瓣轻轻随风摇曳着。
    “我父母去佛罗伦萨了,可能这两天就回来。你知道,无官一身轻的人总是很让人羡慕的”,青年笑着说。
    “不要这么沮丧,文森特,之所以让你去承担起那些职责,难道不是对你能力的最大赞扬么?你应该为此自豪啊!”
    “若是在和平年代,即便再没有天赋,我也一定会尝试去做一名哪怕是蹩脚的画家。只是,我们不幸身在一个纷争年代,除了那些光宗耀祖的话语,我们剩下的选择,并没有很多。”
    “是战场的喧嚣让你爱上拿起画笔时的宁静么?”饮尽杯中酒,罗萨笑得颇有风采。
    “精神激动的时候,如果我们不能喝酒、打架、谈恋爱,那末征服世界又有什么用呢?”文森特笑笑:“而当我想要找到自己的时候,画笔几乎是我唯一的伴侣啊。”
    “一个人应该有能力换尿布、策划侵略、杀猪、给轮船掌舵、发布命令、设计建筑物、写十四行诗、收取地租、砌墙、安慰临终之人、懂得修辞、分析战场形势、做可口的饭菜……然后再加上一样,给像我这样的美人画画么?”说着,她笑了:“所以从今天开始,你的人生圆满了。”
    青年像是愣了片刻,而后又笑了:“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不见得最漂亮最聪明,却像是没有办法几句话形象的概括。”
    “说不定只是因为我最狂妄,而所有的文字,都不足以形容我的这份自大。不过对于你说我不是最漂亮最聪明,我得说实话,我心里确实不是非常愉快的。但无论如何,鉴于你已补充了些难以辨明意图的说明,我得说我原谅你了。”
    “哈哈哈……”文森特大笑:“我太喜欢跟你说话了,罗萨!在这一点上,你非常像何塞,因为你们都能够把真话说得十分动人。要知道,很多人的假话都不像你们这般有技巧而让人愉悦。”
    “我可不像他,有谁能像他,有谁能像我,又有谁能够像你呢?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几片树叶,找不到和自己一样的同伴啊!”
    “嗯……你说得对”,文森特略略点头,“所以你会孤单吗?因为自己孤独地生活在世上,找不到可以一起行走的人。而你又深深的知道,这个世上,每种通行的印戳都是假的,我们每个人都被打上了将帅与帝王的印戳,每一样事物都被打上了荣誉、财富与地位的印戳,而实质上,这一切都只是破铜烂铁而已。”
    “富有者沉默不语,而那些贫乏的人总是有太多话要说”,罗萨仍是微笑,“我已经学会了伪装,但这些都让我更充实。有时候我开始在人前伪装自己,可是就像现在这样,在你面前,我会畅所欲谈而无所顾忌。所以,你说我会孤单吗?”
    “我知道,有太多的事情难以言说,有太多的沉重我们无力承担。可是即便如此,又有谁能够例外呢?我没有办法到远处寻找生活,因为我想要的东西,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在我脚下,在我心里。我曾经很愚蠢,现在依旧很蠢,想必也会一直蠢下去。可是当我冷静的时候,如果我还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我就没有遗憾。你问我是否孤单,你呢?可是只要你能在我面前说你曾经十分无助,那你就要相信,文森特,你一定不会是孤单的,因为只要你肯说,我会一直听下去的;而我知道,只要我也有这个时候,你也会听我说完所有的话。”
    “……谢谢你”,青年脸上的一道光,似乎是在不经意间来自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罗萨,对很多人来说……”停顿了片刻,他像是在念一首艰难的诗,“对很多人来说,你一定是太大太沉的。”
    “……你就像一张竖琴,令所有质疑的声音都粉身碎骨”,最后,文森特这么说,“能够认识你,我非常高兴。”
    [1]当时西班牙成年男人出门时必须穿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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