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殇·若即若离

第4章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明白,单凭陈思那点微末的法力根本不足以调动神界的结界来约束自己,他的身后,还有着更大更隐蔽的力量。
  然而回答她的只是一片寂寞。
  “告诉我,我就不再恨你。”她说出这句话,自己都为这语句中的自恃而感觉异样。她和他都知道,她怙恃的,不过是他若干年来持久得近乎卑微的守望而已。
  “对不起……请不要再问我……”他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倒是那座泥土烧制的塑像,忽然毫无缘由地抖动起来,几乎倾倒在山地上。
  宓妃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塑像,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点漆般的眼睛倏忽黯淡下去。
  她果然不再追问,也假装不再发现河伯陈思的魂魄会附着在洛神塑像上静静地注视她,甚至不再借助琴声吐露自己的心绪。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形同陌路。百无聊赖之中,她选择了沉睡,有时候一睡就是三四年,这样很多东西就不必再面对。
  这一天,当她依旧沉浸在睡梦中时,一阵巨大的震颤将她惊醒。她站起来俯瞰下方,便见到一向温驯的洛水翻起了滔天的巨浪,白色的浪头如同巨大的蘑菇从水底冒出,在半空中互相撞击散开,四散溅落的水珠让方圆百里的地方都如同下起了大雨。肆虐的洪水冲破了堤岸,淹没了河边肥沃的农田,也冲毁了临河而居的村民的家园。
  这些水珠也在宓妃四周当头落下,却在碰到她的时候弯曲了方向,不曾沾染她分毫。信步在“雨”中走了一阵,宓妃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本已废弃的洛神殿又重新热闹起来:朽烂的木头被运走,疯长的野草被铲除,碎裂的石块被清理。上百个民夫搭起脚手架,漆红高大的木柱,雕琢精细的花纹,悬挂泥金的牌匾,“洛神殿”三个字熠熠生辉。一梦之间,一座崭新的恢弘的神殿重新竖立在原来的废墟上方,就连其中供奉的洛神河伯,也头戴朝天冠,身穿紫蟒袍,手持玉朝笏,足登踏云靴,赫赫然是一名大富大贵的天庭重臣,与原先的平民少年判若云泥。
  洛神殿落成那一日,整个洛城的官员百姓,甚至附近所有村镇的居民,都带着他们的供奉络绎而至。神殿里跪不下,大片大片的人群就冒着天空不时散落的水珠,跪在殿外的原野里,朝着洛水的方向叩头祈祷。宓妃从天空里望下去,看见的是乌鸦鸦的人头。
  “河伯爷爷,以前是我们怠慢了您,难怪您要惩罚我们。可是现在我们给您重建了神殿,重塑了金身,您就发发慈悲,给我们一条生路吧。”祈祷的声音传入宓妃耳中,也透过冥冥的力量传递到了洛水水底的神祗府邸。
  正疑惑间,宓妃忽听洛神殿内传出一阵吹吹打打的喧闹声,四个身披红绸的轿夫抬着一顶鲜红色的软轿出了殿门。在他们身前,则是三个身穿黑袍的巫师敲打着手中的法器,当先从围观的人群中开辟出通道,直往洛水大堤上走去。
  “河伯爷爷,我们知道您对我们献上的玉帛牛羊还不满意,所以我们遵循古制,给您送来了洛城最漂亮的少女。但愿她能带去洛城百姓的虔诚之心,伺候您心满意足。”一个巫师说到这里,拍了拍手,“河伯爷爷要娶亲了,把新娘子送出来吧。”
  宓妃正被突如其来的“河伯娶亲”弄得有些糊涂,就见两个巫师徒弟走上去掀开轿帘,从里面扶出一位娇滴滴的女孩儿来。那女孩儿此刻已是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开,领头的巫师便吓唬道:“你要是再哭,让河伯爷爷看了不欢喜,小心你爹娘遭报应!”那女孩儿听了,果然吓得不敢再出声,只是不住地抽噎。
  领头的巫师扬手把一卷竹席抛在洛水里,随即对两个徒弟点了点头。两个徒弟奋力把新娘打扮的女孩儿架到堤岸边,奋力一推,女孩儿就跌落在竹席上,霎时朝着布满漩涡的洛水水底沉去!
  乍见女孩儿求救的手臂还在水面上舞动,转眼就消失了踪影,宓妃心头大怒,想也不想地冲进水中,奋力揽住女孩儿下沉的身体,将她推出了水面。女孩儿原本吓得几乎要丧失神智,此刻却发现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在水波上,身不由己地被波浪托上了岸。
  “河伯爷爷,您是嫌弃她太丑,不肯收她么?”领头的巫师诚惶诚恐地对着忽然掀起大浪的洛水道,“那么我们再去寻找更漂亮的姑娘给您送来!”他话音未落,一个大浪从天而降,顷刻间把他和几个徒弟都卷进了滔天巨浪中。
  宓妃心恨他们妖言惑众,荼毒人命,存心要他们多吃苦头。结果这几个巫师在浪头里挣扎多时,也不知喝下了多少河水,折腾得只剩下一口气,才被怒气渐消的宓妃抛回了岸上。
  也不去管岸上的凡人们如何乱成一团,她分开水路,径直向洛水水底游去。可是洛水浩荡千里,她又该到哪里去寻找陈思的踪迹?更何况,她已经有上百年没有回到这幽暗阴沉的河底了吧。
  自然而然地,她回到了自己第一次住过的那间殿堂。推开紫贝做成的房门,她看见那盏明珠灯还放在珊瑚床旁边,映照得鱼鳞装饰的墙壁一片灿然。房间里并没有陈思的踪影。
  她走出屋子,茫然地四下张望,胸口因为尚未消释的怒气而起伏。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颠簸让她几乎跌倒,就像整个河床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皮鼓,被顶天立地的巨人大力敲响。河水叠加出诡谲的强大的暗流,就连从来平稳的河底细沙都被卷起,再纷纷乱乱地沉下。与此同时,她听到了岸上百姓们的惊呼。
  她的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却又了无头绪。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她在飘摇的水草丛中发现了一条金红的飞鱼。
  她朝那条飞鱼招了招手,飞鱼犹豫了一下,终于游到了她的身边。
  “带我去陈思的住处。”她说。
  飞鱼通人性地拍了拍半透明的朱鳍,当先游了出去,她便穿越水波跟上。行不多久,飞鱼忽然停了下来,在原地不停地打圈。她站住,却没有看见任何宫殿或者洞府。
  飞鱼朝河底降下,落在一丛紫红色的江蓠上。她拨开江蓠漫长如帘幕的叶片,看到石壁后是一块略微平整的青石,上面还铺着水草编织的陈旧的被褥。
  她愕然。难道那个人是一直住在这个地方么?
  见那条飞鱼忽然不断围着自己游动,似乎有什么急切的心事却无法说出,她终于松手放开了帘幕般的江蓠:“我想见陈思。他在哪里?”
  飞鱼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仿佛冥冥中有人为它指点了方向。她随着飞鱼在湍急的水流中行进,绕开突如其来的暗礁和鱼群,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水性已经如此完美。
  透过浑浊的河水,她发现自己来到了陈思领她进过的岩洞外。尚未靠近岩洞,针刺般的寒意就阵阵袭来,让那条混进了同类鱼群中的飞鱼再不能前进分毫。可是飞鱼们都围绕在冰水周围不肯离去,迅速地拍动着它们菲薄的鳍尾,避免被冻得丝丝作响的水流带走仅剩的体温。它们睁着晶莹剔透的眼睛,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她,无声的嘴快速翕动着,仿佛带着无限的恳求。
  她疑惑地站在原地,不知道陈思在做什么。直到又一阵翻江倒海的颠簸自脚底传来,将整个水底搅得一片昏暗,她才猛地省悟到什么,迎着混合着冰粒的水线,闯进了门户大开的岩洞之中。
  一瞬间,除了寒冷,她几乎丧失了一切知觉,唯有集中念力,冲过结满冰晶的甬道。待她终于适应下来,放开护住头脸的衣袖时,她看见陈思躺在地上,而那颗硕大的定水珠,一如既往地伫立在他的身边。
  此刻陈思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他紧紧地闭着眼睛躺在结满冰霜的石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死去一般。宓妃走到他的近前,发现他的脸上手上也结了一层薄霜,看上去就像僵硬的玉石雕像。
  她忽然有些惶恐起来,如果陈思真的就这样死了,整个洛水岂不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想到这里,她蹲下身,往陈思的心口注入了一缕灵气。
  他果然醒了过来,在看见她的时候仿佛露出了一丝笑颜,却又在刹那间消失在冰雪般的神情之后:“你来做什么?”
  “我做什么不重要,”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初衷,方才隐约的担忧一扫而空,“你知道外面的百姓在做什么吗?他们在给你贡献牛羊玉帛,甚至给你娶了新媳妇!河伯大人,难道你就一直躲在这里,任由他们胡闹下去吗?”
  “他们献祭,是因为这段时间洛水不安定。等到水情平静下去,他们就罢休了。”陈思仿佛对外界百姓的反应并没有什么兴趣,平淡地回答。
  “洛水安定与否还不是你说了算?”她冷笑道,“等到水情平静的时候,你河伯大人已不知聚敛了多少财物,娶了多少娇娘了!”见他只是沉眉不语,仿佛被自己说中了机心,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定水珠,却感到自己手上的皮肤差点被冻得粘在定水珠上,“只要操纵了定水珠,就能操控整个洛水的水情,方才我在水底都能感到定水珠震动的威力,更何况岸上那些力量卑微的凡人呢。我说得对吗,河伯大人?”
  “对。”他仿佛厌倦以极地转过脸去,半撑着身体的手臂不住地颤抖,“所以我现在很累,请你出去――毕竟,我才是洛水的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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