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殇·若即若离

  她冷哼了一声，不想再和他辩驳下去，转身想要上岸阻止凡人们愚蠢的祭祀活动。然而尚未等她走出岩洞，整个天地又是一阵猛烈的晃动，连石壁上凝结了上百年的冰晶冰柱也喀喇喀喇地断裂开来，零落地跌断在地上。她伸手扶住石壁，恚怒地转头望去――
  一条银龙正盘绕在球状的定水珠上，随着定水珠不断剧烈摇晃，连带得整条洛水都要翻转了个儿。银龙的爪子深深陷在定水珠里，冰霜就如同蘖生的藤蔓，迅速地沿着它的四肢扩散到躯体，连琉璃般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层雾气。
  她目光一凛，飞一般地冲过去，伸手就想把银龙从定水珠上推下去，却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被针刺般的寒冷击开：“你在干什么？”
  银龙死死地盘绕着定水珠，仿佛要将全身都嵌进那至寒一般，只是目光带着悲哀地望着她，直到地动山摇般的震动过去，它才松开爪子瘫倒在地上，渐渐化成匍匐的银发神人。
  “我错怪你了。”她忽然明白他做的一切是为了稳住定水珠的平衡，进而平息洛水的风浪，否则洛水两岸早已沦为泽国，不由对方才的莽撞心怀歉意，“对不起。”
  他没有回答，只是无声无息地伏在地上。这时候她才发现他早已昏了过去，至寒的定水珠将他的肌肤烙出了一片片紫黑的冻伤。
  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压在那些紫黑色的冻伤上，发现他并没有反应，便放心地用灵力平复着伤痕。眼看那些可怖的痕迹渐渐淡去，忽然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震颤，宓妃下意识地跳起身，想要学着陈思的样子去稳住定水珠，却听到一声严厉的大喝：“别碰！”
  “你能碰，我为什么不能？”因他苏醒而萌生的喜悦刹那间已经被她的愤怒淹没，这是被人轻视的愤怒。
  “因为只有主神才配支配神器。”他抢上一步重新将定水珠揽入怀中，却没有力气再化作龙身，“这次无非是昆仑山弱水渊的山石崩塌，引起了洛水的同向震动，再过一会就没事了。”
  “主神？你既然是这洛水的主神掌管一切，我这个所谓的洛水女神又算怎么回事？既然我没有用，又何不放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自己也不曾料到区区“主神”两个字引发了自己的思绪，只觉千般委屈万般不满直涌上来，定要面前这个冷淡轻蔑的人问个明白。
  “你做不了主神。”他紧紧地撑持着怀中摇晃震动的定水珠，如同怀抱一头不肯安分下来的烈豹，憋得嘴唇都泛出了青紫。
  “为什么？”她不甘地问。
  他咬着牙没有回答，直到定水珠的震颤终于渐渐停止，洛水的波浪也渐渐消失，他才转过蒙上一层冰霜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不远处满腔怨愤的女子：“因为一旦做了主神，就再不能离开洛水，再不能踏上岸边的每一寸土地，再不能飞上高空，就只能像我一样，成日呆在这幽深昏暗的水底，与冰冷腥膻为伴，与淤泥水草为伍，连沐浴日光都成了奢侈！这些，你能忍受得了一年，两年，可你能忍受百年千年吗？”
  看着她陡然煞白的脸，他蓦地放声大笑起来，捂紧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走吧走吧，回到你阳光明媚的草地上去吧。你方才可怜我，可是你又能奉献什么来拯救我呢？说到底，怜悯心对你而言只是一种装饰品罢了，不用觉得自己很伟大，很委屈，于这个世事，你所知道的毕竟太少了！”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她的心里升腾起被蔑视的怒火，压抑了良久才吐出冷淡的回应：“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来找你了，主神大人。”
  说完，她就踩着满地破碎的冰凌走了出去。
  才一走出洞门，红色的飞鱼群立刻顶着冰线般的水流向她围拢过来，仿佛焦急地想要询问岩洞内的情况。可宓妃只是咬着牙不发一言，蓦地脱下脚上的珠履，双足一点，便轻飘飘地浮上水面，再不回头，只留下惊惶的鱼儿围着那双弃置在沙地上的珠履打了几个圈，却吐不出满心的焦急和疑问。
  洛水已经恢复了平静。曾经从河底泛上的沙尘渐渐沉落，水流又回到了原先银子般的清澈。聚集在洛神殿中的人群终止了他们的祈祷，蓦地爆发出欢天喜地的欢呼声，争先恐后地奔向他们曾经被淹没的土地。最后，崭新的洛神殿中只剩下那个新塑的洛神神像，孤独地伫立于未散的香烟中。
  宓妃没有再回到她一贯隐居的山坡，因为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始终沉默着微笑的少年塑像。尽管她不得不承认陈思所说的话没有错，她向往阳光、清风、鲜花和鸟鸣，她无法忍受常年枯居河底的生活，可那种独揽一切权力甚至痛苦的傲慢态度仍然深深刺痛了她。他剥夺了她的自由，而且还剥夺了她作为一个神灵所能体现的意义。
  她不愿再想这个问题，只是不断地尝试着破除身周的守土结界，梦想能够冲破这天地的牢笼。她一次次地失败，一次次地被结界的力量震落在洛水之中，最终疲惫地躺倒在河岸上，泪水打湿了鬓角。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愣住了――一个人正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覆盖在她的身体上，也包裹住了她赤裸的双脚。她下意识地猛然坐起，带着戒备的神情盯着面前的人――那是一个俊伟的男子，有着古铜色的肌肤，强有力的臂膀，他眼里坚毅的沧桑如同海水一般博大，亦如同海水一般充满让人探究的魅力。
  “姑娘，你这样睡着会着凉的……”那个人见她醒来，微微一笑。
  “你看得见我？”她惊异地问着，心里却已像小鹿般跳个不停。这种阔别已久的关怀让她有些不习惯，却又无可否认地感到温暖。
  “我也曾经做过神人。”那个男子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叫羿。”他的话语很简短，语气也很淡然，仿佛过去的一切早已杳如云烟，可偏偏是这种浅淡的忧郁，让她对面前的人凝结起了目光。
  “羿……”她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恍惚记起了什么，“就是你射落了天上的九个太阳，成了挽救人间的英雄？”
  “是我。”羿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却渐渐化为一丝落寞，“如果可以，我才不想做这个英雄。”
  “为什么？”看着他黯然的表情，她竟然有些心疼。
  “那九个太阳其实是天帝帝俊的九个儿子，我射杀了他们，帝俊自然恨我入骨。他把我贬下凡界，连我的妻子嫦娥也被削去了仙籍。为了让她开心起来，我特地前往昆仑山，向西王母讨得了两颗不死药……”
  “你的妻子很幸福。”她勉强笑了笑，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是吗？”羿抬起眼睛，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面前寂寞的女子，忽然苦涩一笑，“可是她却将两颗不死药都吞了下去，自己飞升回天界去了。”
  “什么？” 宓妃大吃一惊，“她居然就这样抛下了你？”
  “我原本也不相信，一心想要追她回来。我已经失去了飞行的能力，只能不断地往西奔跑，登上连接天界和人间的昆仑山去向她问个明白。可是，等我终于冲破昆仑诸仙的阻挠，站在山巅和她说话时，她却告诉我，有些事情比虚妄的爱更为重要，比如地位，比如怨恨……”羿的喉咙哽咽了，让宓妃没有听清他最后的话，可是这已经足够了。
  她伸出手，理了理男人乱糟糟的头发，希望能让这个落魄的英雄感受到一点温暖和关爱。忽然，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毛茸茸的胡茬拨动着她的手掌，亦拨动了她的心弦。
  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样地容易。那个人会从天而降，没有前因后果，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句话，甚至嘴角微微的一点褶皱，就能俘获她全部的芳心，哪里像以前有的人苦苦守候百年，也换不来一点温和辞色。后来她常常对羿说：“第一次看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要等的人。哪怕是因为你箭射昆仑山引来了洛水的劫难，我也对你生不出丝毫怨恨，只会更加珍惜你。”
  “而你，是上天在剥夺了我的一切后，恩赐给我的补偿。”他曾经拉开神弓射落太阳的强健手臂紧紧地抱着她，曾经黯淡的英雄气概仿佛在一瞬间重新勃发，“嫁给我吧，我带你走遍天下，看东海的朝霞，听昆仑的凤鸣。”
  “可是我无法离开这里。”她含着眼泪轻轻推开他，目光落进一旁的洛水，仿佛能够看见那个人站在水底，淡淡地嘲笑她的痴心妄想。
  “我救你。”那个曾经射落太阳的人蓦然郑重地许下诺言，“我不仅要做全天下的英雄，也要做你的英雄。”
  下篇 陈思
  很久以后，他记起来，自己原本是一条南海里的龙。
  龙族的生命和天上的神人一样漫长，它们自由遨游在比大地广阔无数倍的海洋里，从不悲伤也从不寂寞，就像从没有人驾驭它们，它们也从不驾驭旁人。
  那个时候，他和他年轻的兄弟姊妹一样，好奇于头顶的星空里发生的一切。他们虽然并不参与神界的纷争，却也带着兴奋的隐秘传说着那里不断发生的争战和兴替。相对于永远平静无波的海中世界，那种陌生而又充满激情和危险的变故吸引着他，甚至有好几次，他冒着被族规惩戒的风险偷偷跃出大海，躲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偷看那些美轮美奂的天宫和衣冠煊赫的神人，也模糊地听说上古大神伏羲因为不敌新兴的帝俊势力，不得不退守南方，帝俊坐上了中央天帝的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