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殇·若即若离

第8章


从此以后,你会孤零零地守在这水底,升不了天,上不了岸,那时你会知道,就算像我这样魂飞魄散,也强过……强过……”河伯的眼睛突地爆发出一片喜悦与恶毒掺杂的光,声音嘎然而止,垂下了银发的头颅。
  他呆呆地听着河伯的话,眼睁睁地看着那银白色的尸体逐渐碎成最细微的颗粒,很快就被定水珠不断散发的寒气吹散了。
  “啊!”他如同恶梦惊醒一样丢下宝剑,蓦地抱住了头。不是幻觉,果真有坚硬的角从他的脑袋里往外钻出来,有密密麻麻的鳞片从他的皮肤上生出来,整个身体似乎被人如面条一般拉长,再拉长……直到他看见自己的手变成了嶙峋的爪子,定水珠的映照出来的,赫然已是一条新生的白龙。
  他跑出了岩洞,一路撞落了无数冰棱,飞花溅玉。他冲进了洛水,原先窒息他的河水全都驯顺地托住了他的身体,随着他的意志翻腾回旋。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无法承受,唯一的念头是奔回母亲的怀抱,让她安抚自己所有的伤痛和惊恐。
  终于,他冲出了水面,远远地看到洛城人正站在高地上,观望洛水的动静。当他慌慌张张地寻找母亲的身影时,他蓦地听到了一声惨痛的哀哭:“我的儿子啊……”
  是母亲,她认出他来了!他欣喜若狂地想要朝母亲奔去,不料却带动了大片的河水朝人群涌去。惊呼声中,他看见洛城人逃命般朝远处飞奔,还有两三个人拉住了他的母亲,大声喊着:“你疯了吗?你的儿子死了,你也要陪着他死吗?”
  “是,我的儿子死了,是你们逼死他的!”母亲挣扎着对他搅带起的滔天巨浪喊道,“儿子,如果你真的成了河伯,就不要忘记这些逼死你的洛城人,不要忘了给你的母亲报仇!”说着,这个丧失了所有的女人就扑进了浑浊的浪头中。
  原来母亲并没有看到他,所有的人都看不到他,人是无法看到神的。这个念头让他一阵绝望,却在下一瞬间朝着母亲投水的地方冲去。龙的爪子紧紧抓住了母亲枯瘦的身躯,借着波浪把她推回了高地上。
  “儿子,是你吗?”母亲喃喃地朝着一无所有的水花问。
  “是我。”他回答,可是这声音传到母亲耳中,无非是波浪的喧哗。
  从此他每天都长时间地浮在水面上,凝望着岸上枯坐的母亲,直到她守着洛水死去。或许是震撼于那一天不同寻常的水波,或许是恐惧于疯女人临死的诅咒,洛城人集资修建了一座供奉洛水河伯的神殿,神像塑成了他持剑入水时的模样――身穿青衫,手持柳条。
  母亲死了,带进洛水的柳条也腐烂成了淤泥,他知道自己和人间已经断了一切联系。他已经学会了由龙的本相幻化为人形,但浮出水面的时候却越来越少,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眷恋的东西。
  他并没有报复洛城人,人性的自私和懦弱与生俱来,他选择了宽恕。实际上,自从当上了洛水河伯,他就凭借自己的力量确保洛水规规矩矩地在堤岸中流淌,造福两岸的民生,以至于年深日久,凡人们都把驯顺的洛水看作理所当然,再没有人会记得祭祀洛水之神祈求佑护,洛神殿也就最终荒废下去。
  枯居河底的日子是寂寞的,可是这寂寞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比起当初屈身丹陛,供天帝踩踏登座的时候,他现在不会再有什么抱怨。
  可是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一条金色的巨龙,满怀慈爱和悲伤地看着他。
  父王。他无意识地呢喃出这两个字,伏在水草编织的床褥上泪流满面。
  “孩子,你受苦了。”南海龙王的眼中也泛起了水光,匆匆地说下去,“我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我找到了救你的办法。上古天神伏羲不满于帝俊的专横,已经暗中和我龙族结盟。他甘愿献出自己的女儿来代替你成为洛水之神,让你获得转生。你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为父这是最后一次能联系上你了……”
  “父王……”眼看巨龙的影像渐渐消散,他慌张地想要伸手挽留,醒过来才发现手里握住的只是一把水草。
  没过多久,少女宓妃追随着金红的飞鱼来到了洛水上空。看着天真无邪的少女踏波而行,隐藏在水面下的陈思忽然伸手捂住了眼睛――他忽然不忍心看到接下去发生的事情。
  果然,当波浪如约而至,陷落在水中的少女开始挣扎。当她终于挣脱了漩涡和暗流冲向天空时,不知为什么陈思的心里竟然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神之间的盟约是庄重而不容背弃的,宓妃最终被无名的力量拖回了水中,那股力量的源泉,陈思无法判断是来自龙族,还是――伏羲本身。他更不明白,龙族究竟要倾注多少力量,才能让伏羲神甘愿献出自己青春貌美的女儿,来表明他结盟的诚意。
  不甘被波涛吞噬的少女仍旧挣扎着,苍白的脸颊上滑落下珍珠般的泪水。他不知不觉为这孱弱的美丽的生物所吸引,情不自禁地朝她游过去,想要给她一点安慰,她却忽然转过头狠狠地看着他,拼命想要离他更远一些,直到精疲力竭地沉入水底,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她是恨他的,换作是他,也会恨。
  她醒过来的时候,他几乎不知道怎样给她解释。“你已经成为了洛水的女神,也就是我的……”他蓦地咬住下唇,没有把后面的“替身”两个字说出来。
  “成了你的妻子,是吗?”她蓦地笑起来,声音尖锐,“为什么?就因为我淹死在这条洛水里面?”
  妻子?他苦笑了一下,天知道她怎么会产生了这样的联想,她当他是强抢民女的山大王吗?然而他实在是无法将“替身”两个字说出来,只好带她去见定水珠。
  宓妃虽然一直保持着矜持和警惕,毕竟是不谙世事的少女,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伸手将她推进定水珠,置换出自己被定水珠囚禁的灵魂。可是他下不了手。尽管尝尽了天上人间的寂寞、痛楚和辛酸,他仍旧不能忍心亲手戕害一个鲜花般充满活力的生命。就像他违背了母亲的心愿不肯报复自私的洛城人,他也无法想象这个向往着飞翔的女孩被自己亲手禁锢在幽暗的河底。
  那么,还是我吧。他暗暗地对自己说,反正这一切,我已经习惯了。
  “那条龙的影子,是你?” 不明就里的宓妃盯着定水珠内部,忽然问。
  “是。”他简短地回答了,蓦地发现女子的眼中凝结起冰冷的情绪,在一刹那间让他感觉到凛冽的刺痛,仿佛比定水珠还要冰冷。她以为是他化作白龙,亲手将她从半空中抓入河中的,这个认知让陈思一阵窒息,可是他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他无法告诉她,是她的父亲伏羲大神亲自安排了这场变故,用女儿交换了龙族的支持。何况就算她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无非剥夺了她对父亲的爱与希望罢了,那或许是她此刻唯一剩下的温暖。
  她果然把他视为一切阴谋的策划者,独自去到了岸上,再不愿回到洛水中他为她腾出的宫殿。看着她不断地尝试着摆脱结界的桎梏,甚至向伏羲大神一遍又一遍地求助,他感到一种从未感觉过的心疼。于是他常常漂流在洛水里,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行踪。这广阔的洛水流域里,凡人无法窥探到他们,只有他们两个人是可以互相慰藉的,可惜那说不出口的真相造就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没有再住回她弃置的住所,而是在水草丛中搭起石板,铺上苔藓,布置了一个简陋的床铺。每天夜里他躺在这坚硬的床铺上,眼睛盯着头顶黑沉沉的水流,就会庆幸她至少现在还拥有陆地和天空。
  当年离开南海的龙子还太年轻了,从未体会过爱情的滋味。尽管从第一眼看到宓妃起,她的美丽,她的快乐,她的脆弱,她的恐惧,她的悲伤都深深地铭刻进他的心中,让他只愿用尽所有放她自由,他还是没有意识到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开始在他心里发芽。可是就算他意识得到,孤独了千百年的心灵依然不知道如何表达,如何挽留。他唯一做的一件事,是一遍遍地搜寻洛水,终于积攒出一百多颗珍珠,为她编织了一双珠履。尽管她收下的时候,甚至没有一声感谢。
  每天藏在河水里凝望宓妃成了陈思的习惯,这让日复一日的生活终于不再那么单调。他附身在人间为自己烧制的塑像上,看着她在长满野菊花的山坡上漫步,看着她坐在柳树下弹奏七弦琴,看着她飞上半空与飞鸟嬉戏。那些景象,都那么美,而又无法企及,让他心甘情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去维护。
  直到那一天,洛水河床剧烈的颠簸让他从这深深的迷恋中回过神来。
  整个河床仿佛被人像秋千一样推搡起来,清澈的河水霎时污浊,带着不可预知的力道倾覆了水底的一切。总是围绕在他身边的飞鱼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纷纷想要游进他的怀中寻求庇护。他曲起手臂护住这些陪伴他的小东西,迎着河底翻卷而上的沉渣向镇守洛水的定水珠法器游去。
  临近定水珠所在的岩洞时,他将怀里的飞鱼们捧了出来,轻轻摸摸它们的头,然后独自走进那充满寒气的岩洞里去。河床诡异的震动仍在继续,引发一波波的河水叠加成巨浪,漫过了堤坝扑向两岸的农田和村庄,他必须尽快让失控的河水平静下来。
  还没有走完甬道,一阵翻天覆地的震动让他跌倒在地上,岩洞顶端凝结了千百年的冰柱冰棱也噼噼啪啪地砸了他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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