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殇·若即若离

第7章


  七岁的时候,母亲把他送进了村里的学堂。可是当他发现学费是靠母亲卖身才勉强凑出时,他借口不爱读书,死活不肯再去上学。母亲打断了两根柴火也不能扭转他的心意,终于哭着送他去做了一名放牛娃。
  从那个时候起,年幼的陈思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为了多给母亲挣一点钱,十来岁的孩子拾过牛粪,采过草药,背过石头,挖过烂泥,甚至冬天里跑到洛水上去破冰抓鱼,差一点冻死在寒风凛冽的河原上。当母亲抱着高烧的他默默流泪时,他却笑着说:“娘,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封在一块石头里,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也不能说,心里充满了恐惧。所以比起梦里来,我发觉自己现在很幸福。”
  在贫穷的重压中,陈思长到了十七岁,而改变他命运的时刻也来临了。
  那一年,洛水照例掀起波浪,淹没了岸边的土地和村庄。但与往年不同的是,以前能够安抚洛水河伯的玉帛和美女都失去作用,无论洛城的人们贡献了多少财宝和人牲,洛水的洪峰都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
  供奉洛水河伯的财帛女子自然都由城主摊派到各户人家,越发让陈思母子原本就困窘的生活无以为继。当家里彻底地断粮后,陈思下定决心背着虚弱的母亲外出逃荒。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家徒四壁的破屋子时,母子俩惊异地发现一大群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中有穿着华贵的贵族,也有洛城的平民百姓,而领头之人,赫然是洛城的城主。
  一个手持皮尺的小吏从人群前直起腰,向着城主禀告:“从洛城东门到这户人家,不多不少正是三里。”
  “莫非就是他?”城主疑惑地打量了一下手足无措的母子,随后眼光更是牢牢地盯住了陈思的脸,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就是他们要找寻的人。
  “大人,那老神仙说得清清楚楚:‘东门行三里,龙子正居此。’看来看去,那个龙子只能是他了。”一个官员对着城主低声道,“反正事到如今,试一试总不会错。”
  面对众人半信半疑的目光,陈思终于弄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原来有神仙到洛城显灵,说只要龙子肯进洛水除掉河伯,洛城的水患就能平息。而那个龙子,按照老神仙的暗示,应该就是陈思。
  自己是龙子,传说中腾云驾雾、法力无边的高贵神仙?这个荒唐的念头让陈思禁不住想苦笑。可是还不待他开口拒绝,死马当活马医的洛城城主就已经开出了条件:只要陈思肯下洛水除河伯,城主就能赐给陈母足以安度余生的钱财,若是不肯――城主眼里寒光一闪,蓦地转身指着身后的洛城百姓半是威胁半是鼓动: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他们在水患中流离失所?
  “不,我不卖我的儿子!”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忽然紧紧抓住了陈思的胳膊,生怕他下一瞬间就会凭空消失,“我们不要你的钱,你们也不能逼我的儿子去死!”
  城主皱了皱眉头,于是有人走过去,强行将哭闹的母亲拉开。“我只想听你自己的意思。”城主紧紧地盯着陈思,他身后的护卫们也不着痕迹地跨上了半步。
  “我答应。”陈思笑了笑――他若是不答应,那些渴望牺牲别人来拯救自己的人能答应吗?
  “儿子,不要,不要去啊……”母亲哀哀地哭泣着,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汇聚成绝望的呜咽,仿佛也知道他们母子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
  那天晚上他在母亲怀里躺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轻轻推开哭累得睡着的母亲,打开了房门。满地的白霜里,他看见城主带着人守候在门外。
  当城主把为他准备的宝剑递给他时,陈思抽出剑身,割断了家门口的一条柳枝,然后握着柳枝稳稳地走向了洛水岸边。
  很多人跟在他身后,陈思却没有回头看一看。洛水河伯的贪婪和残暴众人皆知,他此行原本就抱着必死之心。
  登上摇摇欲坠的河堤后陈思没有再前进,只是静静地站在波浪边缘,仿佛下不了决心跳下。远处围观的人群一片死寂,然而那涌动的暗流如同无形的手不断推搡着少年的脊背――跳啊,不要让我们久等。他们无声地催促着。
  少年转回身,眼睛却没有看向人群,而是望向远处的青山白云。他贪婪地观看着这个世界,眷恋着每一次呼吸的感觉,仿佛遗忘了自己的使命。洛水的波涛不断冲上堤岸,将大片的水花从他头上倾倒而下,可是他的身影却如同石像一般寂立不动。
  “跳啊!”过了良久,终于有人忍不住躲在人群里喊了一嗓。这个声音如同初春的野草,刹那间就感染了人们的情绪。他们像买了票却被剧情欺骗的观众一样,不满地挥起了手臂,混在所有人的声音里一起高喊:“跳啊,跳啊!”
  刺耳的声音让陈思闭了闭眼睛,又再度朝着远方凝望。直到他再一次看见母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的尽头,他才张开口咬住右手一直紧紧握着的柳枝,把拖在左手里的宝剑交到右手,在母亲还无法看见他的时候,纵身跳进了洛水之中!
  冰冷浑浊的河水顷刻间灌满了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一道旋转的水流却如同绳索一般缠住了他,拖着他不断往洛水的深处下沉。越来越重的水压紧紧地压迫着他的心脏和一切感观,他只记得手指勾了勾即将脱手的宝剑,就被耳中爆裂般的疼痛和轰鸣夺去了知觉。
  他是被深重的寒意冻醒的,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满是冰凌的岩洞中,手足都僵硬得无法运动。而那迫人的寒气,正源源不断地从洞中一个方圆四尺左右的冰球中散发出来。
  然而更令他惊异的,是岩洞的入口处慢慢走进来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银线编织的衣服,面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就连头发也是一片银白。“我是洛水河伯。”那个人灰色的眼眸盯着陈思,“你就是龙子?”
  “我不是。”心底一阵激灵,陈思终于可以用宝剑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我是洛城人,求你不要再兴风作浪危害百姓了,河伯大人。”
  “你若不是龙子,怎会到了这里都安然无恙?”河伯冷笑了一声,毫不费力地一把抓住陈思,把他拖到那硕大的冰球前,“你自己好好透过定水珠看看吧。”
  针扎一般的寒意扑面而来,让陈思睁不开眼睛,全身的皮肤被冻得狠了,竟然如被最热的烙铁烙过一般灼痛。然而连他自己都不可思议的是,一股巨大的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意念支持着他睁开霜花密布的眼睫,看清楚了面前定水珠中的倒影――那里面映出来的不是洛城郊外的凡人少年,而是一条断了角、剥了鳞、全身血肉模糊的怪物!
  “啊!”他惊恐地叫了起来,蓦地往后退缩,却不妨河伯的手紧紧抓住他,用力想要把他按进那定水珠里去。“不不!”他用尽力气地挣扎着,手里的宝剑毫无章法地挥舞,居然抵挡住了河伯的举动。
  “进去,进去!”愤怒的河伯大声呼喝着,奋力想要揪住不断挣脱的少年,“只有定水珠吞噬了你的灵魂,我才能够获得自由!不要抵抗了,对你而言,这不是很好吗?难道你不愿意成为洛水最尊贵的神祗,而愿意继续是粪土一样微贱的凡人?”眼看这个龙子转生的少年不是那么容易制服,河伯开始用言语诱导。
  然而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就连河伯开合的嘴唇也在他的视线中逐渐远去。强烈的惊怖激起了前世早已被遗忘的记忆,他记起了自愿牺牲的悲壮,记起了被帝俊践踏的屈辱,记起了困锁丹陛的绝望,记起了受刑贬谪的痛楚……不,他再也不要忍受这些了,可为什么当他可以平凡地生活下去时,命运又将他推回了原先的轨道?不,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屈从!
  一声惨叫蓦地惊醒了他的神志,记忆中的一切瞬息被眼前的情景取代:河伯的手使劲地伸向他,十指箕张,却始终碰触不到他分毫,只有眉目扭曲的脸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牢牢地对着他。
  陈思低下头,发现横亘在自己和河伯面前的,是那枚自洛城带来的宝剑,剑柄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剑锋却深深刺入了河伯的心窝,将他钉在满是冰壳的洞壁上。他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被记忆魇住的时候,居然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以至于整个洛水河床都因为这一剑而震动起来。
  “龙子啊……”河伯收回了手,紧紧地抓住了插在胸前的剑身,忽然笑了起来:“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吗?不,不管你怎样做,你都逃不掉成为洛水之神的命运了!”
  “我不明白。”他不敢放手,也不敢抽出宝剑,只能僵硬地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只有当新的神人沉入洛水取而代之,上一代的河伯才可能摆脱束缚,重新飞升。”垂死的河伯半是讥诮半是怜悯地看着面前茫然的少年,“可是要等到这个替死鬼到来,是多么困难啊!于是我故意掀起风浪,危害人间,收集了众多的财物人牲,用于贿赂附近的山神土地,指望他们能想办法给我引来接位的神人。终于,我等到了你,我的龙子。只要我刚才把你推进定水珠,我就能获得自由,不必困守在这里永不超生!可是,我没想到,我居然打不过你……”河伯笑了起来,涌上喉头的血沫让他的声音越来越凌乱和微弱,“不过就算你杀了我,你依然要顶替我成为洛水的河伯,这是你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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