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殇·若即若离

她走过去，伸手轻轻抚摸着塑像的脸庞，想起她最寂寞绝望的日子里，正是这个塑像始终陪伴着她，聆听她思乡的琴音，抚慰她无可倾诉的孤寂。
  可是，如果失去了那个水底的灵魂，面前的塑像纵然再栩栩如生，也始终是草木般无知无觉的泥塑罢了，又怎么可能侵入她的心绪？陈思那份混杂着爱慕与惆怅，眷恋与坚持的感情，她虽然始终若即若离不曾回应，也从来舍不得就此斩断。那份感情，早就如同空气一般围绕在她的身边，当对后羿烟花般绚烂也烟花般短暂的爱慕消散后，她在烟火呛人的余味中，才终于体会到昔日那纯净空气的重要。
  俯身抱起塑像，她重新跃回了洛水中。
  陈思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医治流金箭造成的创伤。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撑持了那么久，始终无法改变宓妃成为洛水主神的命运。
  若是让她成日待在这不见天日的河水中，离开洛水水面就会遭受天雷轰顶的惩罚，她是会被逼疯的吧。他无法想象，那个花瓣一样娇嫩的少女最终会变成枯萎的落叶，所以他忍不住朝上苍伸出了双手：“让我活下去，无论怎么样活着都好。”
  “你何必还要活下去呢？”她的声音忽然冷冷地传来，让他心头一寒，睁开了唯一的右眼。
  “我……想要看着你。”半晌，他低低的回答。前世今生，他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付出得太多，可是从未亲眼得见自己的牺牲究竟起到什么作用，就仿佛拼却血肉之躯化作一场春雨，第二天阳光一出，万物之上就再也寻不到一点水珠，直让人怀疑自己的付出究竟有没有意义。唯有看着她的时候，陈思知道自己是值得的，当她对着山花微笑的时候，当她在云端飞翔的时候，当她靠着青衫少年的塑像宁定入睡的时候，他知道这一切是实实在在的，她的快乐和自由就是对他的报偿。他活下去是为了一些朦胧的理想，而只要一个朦胧的理想就可以支撑他活下去，无论这种活法有多么痛苦。
  “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一个神人的样子，又何必贪恋主神的地位？”她毫不留情地指着他定水珠中狼狈的影子，“做一个自由的凡人，岂不是比你现在的处境要好得多？”
  “不……”他忽然反应过来她突然说这些无情的话是为了什么，一把撑起虚弱不堪的身体，伸手抓住了她的裙角，“让我陪着你，这样单调的日子，你是无法过下去的……”
  “有人会陪着我。”她轻轻笑了起来，把裙角从他颤抖的手中扯出，“你安心转世去吧，有他在，我就不会寂寞。”
  原来，除了羿，她还爱着旁人。他蓦地伸手揪住了胸口的衣服，左眼伤处中再度汩汩地冒出血珠――是啊，他这样懦弱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获得她的爱？
  “他会一直陪着我。”她轻轻挥了挥衣袖，露出岩洞一角青衫少年的塑像。“至于你的爱，太宏大，太沉重，我不值得拥有，负担不起，也不想接受。所以我决定放了你，让你看看外面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幸福不单单只在我这里。”说完她笑起来，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定水珠，把他猛扑过来试图阻挠的身影抛在身后。在那冰冻一切的寒意中，她感到自己的灵魂与那洛水的精魂交融缠绕，释放出了另一个被束缚的灵魂。
  “我会回来的，无论如何都会回来。”他渐渐消失在虚空里，只有熟悉的语声残留在寒气逼人的岩洞中，诉说着千古不变的承诺。
  她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洛水的主神，每日逡巡在河底，看着金红的飞鱼们围绕着青衫少年的塑像打转，只有偶尔的时日可以浮上水面凝望天空和大地。每次她浮上水面的时候，都常常会想：陈思现在在哪里呢？转世之后，他已经忘记她了吧。
  她没有等来陈思的消息，却依稀听说羿死了。那个征服了大地的英雄，失去妻子嫦娥后性情越发喜怒无常。在一次喝醉酒后，被他的徒弟逢蒙用木棍打死。
  帝俊也消失了。上古大神伏羲联合龙族，将代表太阳一族的天帝赶下了神位。更换了朝代的凡人们不再记得煊赫一时的天帝帝俊，神殿里重新供奉起伏羲人身蛇尾的神像，四海龙王也成为了凡人新的神祗。
  羿。父亲。她长长地叹息，如同怕冷一般抱紧双臂。她这一日日重复的人生中，负过人也被人负过，唯一剩下的只是守望。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岁月，她始终没有等到那个人的出现。直到有一天――
  一队车马缓缓从远处驶来，停在长满香草的堤岸上。车帘掀开，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跳下马车，眺望着银子般静静流淌的洛水，随手折下了岸边一枝青葱的柳条。
  是他，是他来了啊！宓妃原本逗弄飞鱼的手一抖，身子一旋浮上了水面，只一眼，她就泪流满面。
  岸上的男子怔住了，他呆呆地盯着她的方向，迈步踏进了洛水中，却被随从们紧紧拦住。他们告诉他水面上并没有什么绝色丽人，只有风声和水气在飘荡。
  “陈王殿下是因为屡遭皇帝兄长贬谪，所以产生幻觉了吧。”陪同陈王前往藩地的随从们偷偷议论着。
  然而陈王没有听见随从们在说什么，他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她，想要说什么，却突然哽咽难语。
  她踩踏着水波走过去，想要靠近他，却被无形的结界阻拦在远方。于是他们就这样互相凝望着，若即若离却又不离不弃，直到他被名为保护实为押送的将领逼回了马车之中。
  她陡然通透。这一世，他的名字叫做曹植，爵封陈王，后人称赞为“体貌英逸，下笔琳琅”，却被嫉恨的兄长屡屡陷害。他离开洛水去往封地后不久，就郁郁而终，死后谥号便是――“思”。
  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人生代代无穷已，她相信他每一世都会记得来看她，让她在这枯寂的神位上多了一分坚守的意义。
  只有一样东西永久地流传下来：曹植所写的《洛神赋》。这篇瑰丽奇伟而又哀怨悱恻的文字，每一个字都被她所熟记。他称赞她的容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只是他不知道，真正的洛神不是她，而是他自己，是他让洛神成了天下最美的名字，众口相传，永不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