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残梦·忆

尘羽星第五次回过头去时，果然又看到那个一身白衣的年青公子用折扇挡着大半张脸，装模作样的和路边小摊的摊主讨价还价。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走过去，弯腰行礼。“雪——”
    才说出一个字，他的嘴已被那雪衣公子堵上。
    折扇后他天天面对的一张俊秀面孔整个的皱起来，“拜托，当街行什么礼？你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谁么？”
    尘羽星叹了口气，“雪公子你已经跟了我一天了，玩也应该玩够了，怎么还不回去？”
    雪子玉笑眯眯的，“不够，做事要有始有终，我既然出来了，就至少要帮你找到那个人啊。”
    帮他找人？
    尘羽星忍不住又要叹气，雪王不帮他惹麻烦，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为了公子的安全着想，还是不要跟我去的好。”
    江湖。
    一听到这两个字，雪子玉的双眼便开始发亮。
    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尘羽星一看到他这种表情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刚刚想说什么来补救时，雪子玉已摆了摆手道：“你不用担心啦，我自然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尘羽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斜倚在一家绸缎庄门口的赵倾城巧笑嫣然的脸。
    他几乎要一头栽在地上。
    一个雪子玉已教人一个头变得两个大，再加上一个赵倾城，那还怎么得了？
    岚幻影仍在昏睡之中，黑发披散在枕头上，映得一张脸苍白得几近透明。
    她的剑就靠在床前，只要她醒来，一伸手就能拿到。
    这是她三年前的习惯。
    寒冷走过去，将那把剑拿起来。
    剑鞘是鲨鱼皮做的，已很旧了，磨得泛了白。吞口是紫铜的，并没有一般的剑那么亮，看得出来，已很久没用过了。缠在剑柄上的红绸子已退了色，但握起来依然很舒服。
    寒冷握紧了剑柄。回头看了一眼岚幻影，确定她仍然睡得很沉之后，开始用力，缓缓将那把剑拨了出来。
    剑身且长且窄，映着灯光，幻化出万千光影。
    寒冷的手指轻轻自剑身拂过，只觉得触手冰凉，却不像一般名剑那样森寒刺骨。
    这把剑上已没有那种森冷的杀气。
    他将剑凑到灯下，连剑身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看得很仔细。
    他知道，有机会这样子看这把剑的人并不多。
    大多数的时候，人们能看到的只是它一剑挥出的光芒，美丽而凄绝，就如同昨夜未完的梦，避不开，逃不走。
    这把剑本就叫做残梦。
    他第一次见到这把剑的时候，围攻他的最后一名仇家的血正自剑尖滴落。
    他看着那个执剑的女孩子，道：“好剑。”
    最后一滴血滴下去，剑身依然亮如一泓秋水，那女孩子缓缓将剑收进剑鞘，缓缓道：“剑名残梦，长三尺七寸，重三斤七两，传为欧冶子所铸。”
    寒冷看着她，缓缓吟道：“望帝春心灭，庄生晓梦残。万物皆幻影，清心望山岚。”
    那女孩子抬起一双清亮的眼来，竟向他笑了笑。
    寒冷道：“果然是岚姑娘？”
    女孩子轻笑道：“先生煮酒抚琴相待仇家，也算雅达。不知小影是否有幸分一杯喝？”
    寒冷将小炭炉上的小铜壶提起来，缓缓的斟满一杯，双手递过去。“请，姑娘能赏脸，是寒某的荣幸。姑娘为寒某连杀三人，莫说是一杯酒，就算是要寒某这条命，寒某也双手奉上。”
    岚幻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道：“好酒。”
    她自己拿过酒壶，连饮三杯方道：“寒先生莫要误会，小影杀这三人并不是为了先生。现在小影喝了寒先生三杯酒，便算两讫了。先生不必再为这件事介怀。”
    寒冷看着她，“姑娘与他们有仇？”
    岚幻影笑，“无仇无怨。”
    她居然在杀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之后，还能露出这样澄清的笑容！
    寒冷不由觉得胆寒。
    岚幻影仍在笑，淡淡道：“寒先生是不是在想，江湖传言果然不虚，岚幻影果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寒冷不说话，当是默认。
    岚幻影又道：“本来我也懒得多做解释，但我需要先生帮个忙。”
    寒冷道：“请姑娘吩咐。”
    岚幻影道：“今天这件事，请寒先生帮忙传出去。”
    寒冷怔了怔，岚幻影已接道：“江湖中人忘性大，有些事情过一段时间没人提醒，大家就都不记得了。”
    寒冷道：“请姑娘明示。”
    岚幻影缓缓道：“通幽山庄方圆十里内，杀人者死。”
    想到这里，寒冷不由打了个寒颤。
    即使是这么多年以后的今天他再想起来，还是不由自主的会因为那句话里的森冷而全身发抖。
    他叹了口气，又看向床上的岚幻影，发现她不知几时已经醒来，正睁着一双乌黑的眼，静静的看着他。
    灯是纯银的，嵌在壁上，柔和的灯光散在桌旁的人身上，温柔如梦。
    雪子玉轻摇折扇，很有趣的看着对面喝闷酒的尘羽星，已看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星星你要找的倒底是什么人？”
    赵倾城微笑着，抿了口酒。“一个女人。”
    雪子玉瞟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赵倾城继续笑，“因为我也是女人。”
    雪子玉道：“这答案实在是一点也说不通。”
    赵倾城板起脸来，“女人的感觉这种事本来就是说不通的。”
    雪子玉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说？”
    赵倾城道：“因为你问了。”
    雪子玉道：“我问的又不是你。”
    赵倾城道：“因为你问的那个人不想理你。”
    雪子玉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想理我？”
    赵倾城道：“女人的感觉。”
    尘羽星看着他们，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
    雪子玉也叹了口气，“因为星星你都不理人家，很闷啊。”
    尘羽星几乎要趴到桌上，“你倒底想怎么样？”
    雪子玉笑道：“先告诉我你要找什么人啊？”
    尘羽星又叹了口气，“我要找的，是个女人。她叫做岚幻影。”
    雪子玉一双眼亮晶晶的，“呀，果然是老婆跑掉了吗？”
    赵倾城只轩了轩眉，问：“她是什么人？”
    尘羽星的目光开始迷朦，“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个江湖人。”
    尘羽星其实并不太能理解江湖人是什么人，但他第一眼看到岚幻影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那并不是因为她大半夜的坐在他借宿的寺院的钟楼上纵酒高歌，也不是因为她身上那一袭血迹斑斑的青衫和她身边那未出鞘便寒意逼人的剑，而是因为她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与孤独。
    她间或抬起来一轮的乌黑的眼中甚至写满了厌倦。
    她左手持壶，右手举杯，一面喝酒，一面高歌，“走不尽的天涯路，饮不尽的杯中酒，斩不尽的仇人头……”
    不知是被酒呛住，还是本身就染有风寒，她唱到头字，便唱不下去，开始咳嗽，一直咳得弯下腰去，似乎连身子也稳不住。
    尘羽星在下面看着，不由得便紧了心。
    那座钟楼何止几十丈，下面又是青石板铺的院子，她若是栽下来，便是她轻功了得，只怕也会受伤。
    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姑娘，小心。”
    岚幻影似乎这时才发现下面有人，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便笑道：“原来世上如我一般的疯子倒也不少，下面的兄台，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去睡觉？”
    尘羽星不由得苦笑，又不好意思直说是被她吵醒的，只稍一迟疑，钟楼上的女孩子便接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窗。兄台既也是睡不着，不如上来陪我喝一杯吧？”
    尘羽星叹了口气，“上面风大，姑娘还是下来的好。”
    岚幻影歪起头看了他一会，笑道：“也是呢，这里的确是太高了一点。”
    然后尘羽星就看见她轻飘飘的从楼顶上掠了下来。
    他是个十年寒窗的文人，却完全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那样曼妙的身姿。美得就像他昨夜的梦，他几乎就想要张开双臂去接住那个缓缓飘下来的女孩子。
    那一个瞬间，尘羽星想起很多的传说。
    像这种荒郊野外的寺院，有位佳人从天而降，的确是很容易让人想起很多的传说。
    直到岚幻影落到他面前，他才确定，这的的确确是一个人。
    没有什么狐鬼仙妖会有她那样灵动的眼睛。她的身体瘦削得连一阵风都禁不起，但眉宇间却有一种傲视天宇的气势。她一头长发并没有梳成时下的什么发型，只松松的披在身后，身上是一件宽大的青衫，衣摆上溅了一串血花，月光下看来竟有一种异样的美丽。她的唇角有一丝浅浅的血痕，也不知是刚刚咳出来的，还是其它什么原因，总之映着她苍白如雪的脸显得份外惊心。
    尘羽星忍不住想伸手去帮她擦拭，伸到半途，才觉得不妥，连忙收了回来。
    岚幻影看着他的手，嘴角轻轻的上扬，牵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来。
    她看起来还不到二十，但这一抹笑容里竟有无尽的苍桑。
    尘羽星怔了怔，“姑娘——”
    岚幻影笑道：“相逢是缘，兄台请。”
    酒杯早已不知被她扔到哪里去了，她晃了晃酒壶，确定里面还有酒，然后递给尘羽星。
    尘羽星想也没想，接过来便喝了一大口，笑道：“好酒。”
    然后便递回给岚幻影，岚幻影也笑，将壶中剩酒一饮而尽，顺手将酒壶一扔，抱拳道：“告辞。”
    尘羽星道：“姑娘要去哪里？”
    岚幻影笑道：“自来处来，往去处去，萍水相逢，把酒言欢，尽兴而散，何劳挂牵……”
    说到最后一字，她人已掠上了寺院的高墙，然后便消失在夜色中。
    尘羽星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本来，也只当自己碰上了一个传说。然来我才知道，小影她，果然是江湖中的一个传说。”
    雪子玉已听得入神，只催他往下说。赵倾城却只看向窗外，某个不为人知的虚空，用低到任何人都无法听清的声音喃喃道：“她不只是一个传说，她已是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