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残梦·忆

“后来呢？”雪子玉把水壶递给尘羽星，轻轻的问。
    “一转身就已经不见她人了。”尘羽星喝了一口水，向前面望了望，“再往前是泉湖吧？我记得大通好像有个分局在那边的。”
    赵倾城笑了笑，淡淡道：“你看错了，前面是白鹤，不是泉湖。”
    雪子玉皱起眉来，“小赵你看来对这一带很熟？”
    赵倾城道：“我没有入朝之前，也曾在这边呆过一阵的。”
    “是么？”
    雪子玉随口应着，并没有发现赵倾城眼中所流露出来的，并不只是呆过一阵的熟悉而已。
    她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此刻就如同蒙上了一层雾气。
    阴沉得如同此刻的天色。
    尘羽星陷在自己的回忆中也没有多在意，只淡淡道：“像要下雨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赵倾城拖在最后，遥遥的看向白鹤镇的方向。
    她就是在这里认识她的。
    那时岚幻影才不过十五六岁，刚刚被允许从通幽山庄出来行走。
    岚幻影坐在雇来的小轿上，轻轻的挑开了帘子，看了看愈来愈阴沉的天色，向旁边的寒冷道：“我们今晚能赶到白鹤镇吗？”
    寒冷还没开口，前面一个轿夫已答道：“恐怕不行？”
    “哦？”岚幻影淡淡的应了句，左边的眉稍稍挑起来，问，“为什么？”
    “因为阎王爷要请岚姑娘去走一趟。”
    后面的轿夫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开始行动。两人同时自轿子中各抽出了两柄又细又长的剑，两柄剑刺向岚幻影的前心，两柄剑刺向岚幻影的后背！
    两个轿夫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出手之快，如电光石火，四柄剑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刹那间已将岚幻影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
    寒冷虽也算是老江湖，却没防着老老实实的走了一天半的两个轿夫会向岚幻影痛出杀手，这时想出手去救，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两个轿夫本已有了十分的胜算，可惜他们算漏了一件事。
    岚幻影实在太瘦。
    她的身子一偏，便让两柄剑贴身擦过，反手已将残梦拨了出来，“叮”的一声已将另一柄剑格断，剩下一柄剑刚刚刺入她的衣服，却又被她以两根手指夹住，前面一个轿夫用尽全力竟也扳不动。
    后一个轿夫一击不中立刻抽身，凌空一翻，倒掠两丈。
    但前一个就没有那样幸运了，残梦格断一支剑，顺势就向前刺出。
    有轿帘隔着，他看不见残梦的光华。
    他只看见自己的血从胸口箭一般射出来。
    后一个轿夫看到同伴倒下去，怔了一怔。
    他一怔之间，轿中已有一点青芒激射出来，齐齐没入他的左胸，他才看清是自己那一截断剑。他往后退了几步，靠在路旁一株树上，反手将那断剑拨了下来。一面看着正由那被剑气震裂的轿子中走下来岚幻影，不敢置信的喃喃：“怎么会这样？她明明说岚幻影已病入膏肓的，怎么会……”
    最后一个字没有说出来。
    他已再也没有办法多说一个字了。
    残梦已经入鞘。
    岚幻影看也不再看那两人一眼，只向寒冷淡淡道：“寒先生，我们走罢，我想在天黑前到白鹤镇。”
    寒冷看着那个轿夫，手心不由得沁了冷汗。
    岚幻影一出手，竟仍是同三年前一样。
    干净利落，心狠手辣。
    寒冷叹了口气。
    岚幻影抱着剑，向前走去，淡淡道：“寒先生以为我不该杀他们？”
    刚刚的情况寒冷看在眼里，明明是他们先动的手。所以，他说不出来怪罪的话，只好叹息道：“姑娘应该留下活口来问问。”
    岚幻影偏过头来，“问什么？”
    寒冷道：“那轿夫说的最后一句话，姑娘没有听到？”
    岚幻影道：“听到了，那又怎样？不过就是有人想要我的命，所以煽动了我所有的仇家而已。我并不需要去问那人是谁，反正到时他自然会出现。”
    她淡淡的笑了笑，朝东北方看了一眼。
    那重山之外，长江之旁，有一座楼。
    八月十五。
    黄鹤楼头。
    带上你的剑。
    洗净你的咽喉。
    今天已经初三。
    夜凉似水。
    雨已停了，赵倾城推开了窗，润润的风从墙外吹来，沾湿了她的面颊。
    隐隐的，有血腥的味道。
    那是弥漫在她多年前的记忆中的味道。
    那夜她才洗好了脸，正坐在窗边的妆台前梳头，突然就听见外面有动静，于是她便推开了窗。
    窗一开，便有温热的液体扑上了她的脸。
    不用伸手去抹，那样的气味她便知道，那是血。
    稍稍眯起眼，在一片血色中她看到一个青衣的女孩子，和她手中那把正在滴血的剑。
    那女孩子显然也看到她了，一双清亮的眼轮过来，寒意逼人。
    她站在窗前，并不动，只轻轻笑了，“姑娘你弄脏了我的院子。”
    她一向很清楚自己的笑容有着怎样的魅力，但当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实在是连手指都有些发抖。
    因为她也念过书。
    她知道杀人灭口这几个字怎么写。
    最重要的是，对方是个女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能不能像平日里一样有用。
    赵倾城被敲门声从回忆中惊醒，收拾了自己的心绪，走去开门。
    门外的雪子玉依然一身白衣，但面上的笑容却似乎别有深意。
    赵倾城避开了他的眼，淡淡道：“夜深了，你怎么还没睡？”
    雪子玉站在门口，“我来看看你。”
    赵倾城将他让进房里，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我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天天都看到么？”
    雪子玉看着她，似乎第一次发现她是个美女一样。
    赵倾城人如其名，是个一笑倾城的女人。
    现在她脸上并没有笑容，淡淡的写着一些落寞，却更让她显得风情万种。
    雪子玉叹了口气，道：“你这次出来，似乎有点不大一样。”
    “哦？”
    雪子玉看着她坐到桌前缓缓的倒了一杯茶，“你并不是为了跟着星星才出来的。”
    他并不是询问，他只是告诉她，他知道了这件事。
    赵倾城稍稍抬起眼来，看向对面白衣胜雪的男人，他能做楚王，并不是因为运气好。她轻轻一笑，“我顺便办点私事不行么？”
    “我只希望你这点私事莫要伤害人。”
    雪子玉看着那倾城的笑容，又补充，“不论是星星，还是你自己。”
    赵倾城又垂下眼来，淡淡道：“也没什么，我不过是想访一个故人而已。”
    雪子玉也淡淡的笑了，“你在这边呆了很长的时间？”
    赵倾城看向窗外，喃喃道：“也没多久，只有十几天而已。”
    她没有撒谎。
    赵倾城在这边确实只有呆了不到半个月。
    在那之前，她并不叫赵倾城。
    她叫做幕风轻湘。
    白鹤镇是个很小的地方。
    客栈也只有一家。
    岚幻影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
    屋檐还在往下滴水，她伸出手去，接了一滴，看着水珠撞碎在自己苍白的手上，飞溅开去。
    寒冷在房里煮茶，斜斜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雨才刚停，姑娘仔细不要着凉。”
    岚幻影回过头来，向他笑了笑，“多谢先生。”
    寒冷看着她那样澄清的笑容，突然又想起下午那两个人来。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医治岚幻影，是不是做错了？
    岚幻影又转过去看着窗外，也叹了口气，喃喃道：“就是在这里，我生平第一次杀了人。”
    寒冷怔了怔，炉上的水已沸了。他收回看向岚幻影的目光，淡淡道：“姑娘要喝茶么？”
    岚幻影坐回桌前，接过寒冷递来的茶杯，用双手握着，感觉着由那白瓷杯内传来的热度，轻轻的笑，“那一次啊，还真是失败呢，不过是个三流的小毛贼而已，追了三天，还搭上自己的五处伤口，才在这个院子里结果了他。”
    她的眼垂下来，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中的神色，但寒冷分明透过氤氲的热气看见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黑色。
    原来这女孩子也并不是生来就那样的狠。
    她也是在受过无数次伤之后，被逼出来的。
    这就是江湖。
    寒冷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岚幻影又轻轻的道：“更失败的是，第一次杀人就被人看见了。”
    当时那个女孩子站在窗户里面，被溅了一脸血，却向她笑了笑，说：“姑娘你弄脏了我的院子。”
    岚幻影并不是不知道有“杀人灭口”这个成语，但是她年少时实在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
    她的自负让她觉得完全没有要灭口的必要。
    何况那不过是个跟她一般大的女孩子。
    何况那女孩子就算是一脸血污，却仍掩不了那样绝世的容颜。
    何况那女孩子还对她笑了笑。
    于是她也笑了笑，道：“抱歉。”
    “那么，还请姑娘将这里弄干净。”
    那女孩子虽是在请求，但语气里却有着一点不容反驳的强势。
    从来没有人这样子对岚幻影说过话。
    但岚幻影并没有很反感，她觉得那女孩子的胆子实在是很大，而且声音也实在很好听。
    所以她将那小毛贼的尸体扔到了镇外，又回到这院子。
    那女孩子已洗好了脸，连院中的血迹也冲过了。
    房间是很古式的布置，枣木的茶几很矮，上面架着一个小炭炉，温着一壶酒。旁边有几样精致的小菜，两个杯子，两副碗筷。
    她一身雪白的袍子，坐在那氤氲的热气后面，长长的发垂下来，泄了一地。
    岚幻影怔了一怔，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美丽的女人。
    这世上美丽的女人并不少，但懂得展现与利用自己的美丽的人实在不多。
    但无论怎么样，这女孩子也算得上一个。
    她抬起眼来，向岚幻影笑了笑，指向自己对面的位子，“请。”
    岚幻影坐下来之后，才知道那个女孩子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
    她叫做幕风轻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