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残梦·忆

岚幻影在尘羽星怀里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尘羽星的脸。
    有一个瞬间，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聆影斋。
    但周围轻微的震动提醒了她，她是在一辆马车里。
    “你醒了？”尘羽星的声音的点哑，如同三年前她在他身边醒来时一样温柔。
    岚幻影轻轻叹了口气，“你要带我去哪里？”
    尘羽星抱紧了她，“那还用问？当然是回家。”
    岚幻影没有动，轻轻的垂下眼来，轻轻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我要去一趟黄鹤楼。”
    尘羽星跟她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她这样的语气代表着什么，也轻轻的叹了口气，“你肯为着人家一张纸去送死，就不能为了我这个人活下来么？”
    岚幻影垂下了眼，并不说话。
    尘羽星又叹了口气，“你若要去，我就陪你一起去，你若要死，我就陪你一起死。”
    岚幻影将头埋在他胸前，久久才喃喃道：“你何苦。”
    尘羽星搂着她，下巴抵在她头顶，“我苦，那是我自找的，你不用理。反正你要做什么，从来也不曾顾及过别人的心情。我做我想做的，你也只管做你想做的就是了。”
    这句话之后，车厢里便静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尘羽星觉得胸前稍微有些凉意，低头去看时，便对上岚幻影一双婆娑的泪眼。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被她那双清澄灵动的黑眸摄了心魂。这么多年，他在那眸中见过各种各样的表情，捉狭的，冷洌的，沉静的，温柔的，但却是第一次看她流泪。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她的眼泪更让他心乱，他第一时间的慌了手脚，“你……哎……莫要哭呀……”
    岚幻影噙着泪，吸了口气，“我知道，我欠你很多，可是，只怕今生是还不了了。”
    “不用说这种话。”尘羽星伸出一只手来拭去她脸上的泪，“有什么还不还的，你无非就是想去黄鹤楼么，那我们就去。”
    岚幻影摇了摇头，“你不知道……”
    “你不说，我当然不会知道。”尘羽星打断她的话，“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商量呢？”
    岚幻影再次垂下眼，“江湖中的恩恩怨怨，你这局外人是不会明白的。”
    “你错了，从我喜欢你开始，我就不再是什么局外人。”尘羽星看着她，认认真真的说，“你不想进入我的世界，我不强求，但是我想了解你的世界，也希望你不要拒绝。我想要保护你，陪伴你，或者在你看来，我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微小，但是即使我真的什么忙也帮不上，也总是我的心意。我只是想有你在身边而已，不管在哪里。”
    岚幻影静了静，又轻轻叹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那对你实在没什么好处。”
    尘羽星也静了静，缓缓道：“因为你是你，而我喜欢你。”
    岚幻影苍白的脸上稍稍有了红意，轻轻咳了两声，问，“今天初几了？”
    尘羽星道：“已经初十了。”
    岚幻影闭上眼，“嗯，我再睡会。”
    尘羽星轻轻应了声，眼虽看着她，心却已飞去黄鹤楼。
    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倒底会是怎么样的命运？
    赵倾城坐在桌旁，面前放着那支剑。
    剑名残梦，长三尺七寸，重三斤七两，传为欧冶子所铸。
    她也带了一支剑来，那支剑叫做灭心，与这支剑本是一对。
    望帝春心灭，庄生晓梦残。
    这两句诗与通幽山庄的传奇一起流传开来，说的就是这一对剑。
    那本是最初一代的庄主与夫人的佩剑。
    她是在岚幻影被逐出通幽山庄之后才知道的。
    她看着剑架上灭心旁边的空位问，“不是还有一支残梦么？剑呢？”
    罗炎懒懒的看了一眼，懒懒的说，“给岚丫头了，只她配得上那支剑。”
    她那时就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将那支剑夺过来。
    但是现在剑就摆在她眼前，她倒是有一点迷惑起来，她倒底是为了什么才想要这支剑？
    雪子玉在外面敲门，一进来目光便落在那支剑上。
    赵倾城也并不去收，淡淡的问，“雪公子，这么晚来找我，有何见教。”
    雪子玉看向她，“星星说明天我们转向往北走去黄鹤楼，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当然去。”赵倾城淡淡的笑笑，“倒是雪公子你，还要跟去吗？你已经出来这么多天了，不回去没关系吗？”
    “我当然没关系，我已经写了让位书回去了。”
    赵倾城怔了怔，“雪王你——”
    “我已经不是王了。”雪子玉淡淡的笑着，“其实我只是来告诉你，没什么东西是放不开的，何必坚持一定要去黄鹤楼呢？”
    赵倾城又怔了怔，久久才道：“你不明白的。”
    雪子玉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我的确是不明白，我只希望你自己真的明白。”
    赵倾城无言，看向桌上的残梦。
    每个人都有自以为是的正义，倒底有多少人能明白别人？
    甚至，倒底有多少人能明白自己？
    八月十五。
    黄鹤楼。
    摩天星喝着酒，眼望着窗外。一张脸虽沉静似水，心里却颇为忐忑。
    岚幻影还没有出现，但江湖朋友倒是聚了一大群，言谈之间，句句不离这女魔头当年在江湖上的作为。还说这次重出江湖，武艺更胜从前，三招以内便解决了灵河双煞，不到一个时辰便挑了湘西南人人头疼的狮子岭。
    摩天星越听越心惊，隐隐便有些后悔。
    他不该来的。
    仇恨终有淡薄的时候，性命一丢便什么也没有了。
    岚幻影在正午时分到达。
    她扶着尘羽星的手缓缓从马车上下来，四周的人群几乎立刻就安静下来。
    这个苍白如雪，纤弱如柳，飘渺如雾，连走路都要人扶的女子就是那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连摩天星也怔了怔，开始怀疑自己半月前是不是认错了人。
    岚幻影已看到了他，缓缓走过来，欠腰行了礼，“劳摩门主久候了。”
    摩天星连忙站起来还礼，“岚姑娘多礼了。”
    岚幻影微笑道：“只怕还要劳摩门主多等一会，小影和一位老朋友还有些夙愿未了。”
    摩天星道：“不妨事，姑娘请便。”
    岚幻影点点头，仍在尘羽星的扶持下走去楼上。
    摩天星看着她的背影，捏紧了拳。
    岚幻影依在二楼的窗边，看着高秋里一湖碧色，神色淡定。
    她身边只有尘羽星一人，他虽然静默地陪她看了许久风景，眉间却有止不住的担忧。
    尘羽星叹了口气，“这一战在所难免？”
    岚幻影转过脸来，淡淡的笑了笑，“该来的，总是避不开的。”
    尘羽星垂下头，“可是你的剑……”
    岚幻影仍笑着，“她会带来的。”
    “你果然还是和以往一样的了解我。”清婉的声音出现在楼梯口。一个绝世的女子抱着两支剑优雅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尘羽星睁大了眼，“小赵——怎么会是你？”
    “小赵？”岚幻影缓缓站了起来，“这是你现在的名字么？”
    楼梯口的女子缓缓点头，一袭绛红的衣裙缓缓飘到她对面，“不过，我不介意你仍然叫我轻湘。”
    尘羽星看着她们，一头雾水，但是并不多问，只轻轻握紧了岚幻影的手。
    岚幻影笑了笑，轻轻拍拍他的手，“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如果我能有明天，我会慢慢的讲给你听。”
    赵倾城也看向他，“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明天由我来讲也一样。现在请让我们两个人呆着。”
    尘羽星脸色苍白，最后看了两个人一眼，然而终归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向楼梯口。
    赵倾城将手中的剑往前一递，“你挑吧，灭心还是残梦？”
    岚幻影笑了笑，伸手接过自己用熟的剑，手一握上剑柄，气势便变了，乌黑的眼抬起来，如她们第一次见面时一般清冷，“他在哪里？”
    赵倾城也笑了笑，“死了。”
    岚幻影有一瞬间的恍惚，喃喃道：“果然死了么？”
    赵倾城道：“你想要为他报仇么？”
    岚幻影看向她，久久之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知道，用剑的话，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赵倾城脸上又出现那绝色的笑容，轻轻道：“你若要□□，那么便自裁吧。”
    岚幻影怔住。
    赵倾城接道：“害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你。”
    “我？”
    “不错，”赵倾城冷冷的笑着，“你是他从瘟疫里抢出来的，他四方求医才保住你的命，也还时常是用药养着的。你有没有想过，那是瘟疫啊。他也不过就是个人而已。”
    岚幻影沉默下去。她的确是没想到，他偶尔咳嗽，只对她说是风寒，原来他也早就染上了和她一样的毛病。她是亏得遇着了寒冷，而罗炎……
    赵倾城淡淡道，“他不在了，通幽山庄方圆十里内杀人者死也不过就是句空话而已，不必辱没了祖上的名头。反正他也没有子嗣，通幽山庄那种鬼地方，到他这一代结束也不是什么坏事。”
    赵倾城看着她，“我当年是真的恨你。恨通幽山庄这地方。恨不得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你们。”
    岚幻影只听着。她当然相信那是真的。但她找不出任何的言语来相对。
    久久的静默之后，她终于抬起头来，对上赵倾城的眼。“所以，你若要杀我，便可以动手了。”
    赵倾城突然笑，笑了很久。“我现在已不想杀你了。”
    岚幻影问，“为什么？”
    赵倾城叹了口气，“因为要杀一个人实在太辛苦了。”
    岚幻影也叹了口气，“那你想怎么样？”
    赵倾城道：“我想跟你喝酒。”
    岚幻影皱起眉，长长的叹了口气。
    赵倾城板起脸来，“你不想和我喝？”
    “我当然想喝，可是——”她看向楼下，那里有正等着上来割她的肉的仇家们。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笨啊。”赵倾城笑着，坐下来，“我们只管喝酒。”
    岚幻影一脸不解的跟着坐下来，然后就听到有人在叫。
    “官兵来了。”
    “至少有几百个人啊。”
    “不想吃牢饭就快走吧。”
    骚乱之后，平静继之而来，岚幻影从窗口看去，只见雪子玉金冠白袍坐在高头大马上，向她微笑。
    赵倾城看着岚幻影，笑魇如花。轻轻道：“你已死了。”
    岚幻影垂下头来，看到酒杯里映出身后一个修长的人影，轻轻的笑了。
    九月初六。
    江夏太守公告，上月十五所擒女盗岚幻影，经查罪证属实，今日午时三刻斩首。
    尘羽星念这条公告的时候，聆影斋的女主人正握着一杯热茶焐手，听完了回眸来笑了笑，“那么，我今后应该叫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