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残梦·忆

八月的清晨，有风，但无论如何算不得冷。
    所以守在上山的路口的两个小喽罗很奇怪的看着前面的女人。
    她比寻常人要多穿了好几件衣服，手藏在宽大的袍子里，胸前抱着一把剑，眼低垂着，任风将她披散的风拂到自己苍白的脸上，一步步缓缓向着寨门走来。
    “喂，你干什么的？”
    手中的朴刀往门前一拦，小喽罗大喝了一句。
    那女人停下脚步，缓缓抬起一双乌黑的眼来，淡淡道：“烦小哥通传时寨主一声，通幽山庄岚幻影来访。”
    那小喽罗怔住。
    通幽山庄？
    那不是已化作一片灰烬了吗？
    怎么还会有活口留下？
    右面一个显然年长几岁，一听到岚幻影三个字已逃命般向山上跑去。
    岚幻影并没有追，只抱着残梦，斜斜的倚在门柱上，淡淡的看着还站在那里的那个小喽罗。
    那小喽罗努力的挺直了背，感觉着自己开始往外冒冷汗。
    风吹过的时候，他看到自己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原来八月也会冷。
    时光在看到岚幻影时显得很从容，抱拳笑道：“岚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见谅。”
    岚幻影也淡淡笑道：“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客套话就不必再说了。”
    “岚姑娘果然是爽快人，那么，姑娘想怎么样？”
    岚幻影只看在自己手中的残梦上，一字一字道：“通幽山庄方圆十里内，杀人者死！”
    时光轻轻的鼓了鼓掌，“岚姑娘不愧是罗庄主最得意的弟子，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还能说这样的话，时某佩服。”
    目光扫过大厅里十余名山贼，岚幻影笑了笑，淡淡道：“即使是将命葬在这里，罗庄主的仇，也不能不报。”
    时光道：“姑娘若是为罗庄主报仇，找时某人就找错了。”
    “哦？”
    “若有罗庄主在，时某只怕也不敢去通幽山庄撒野。”时光拍了拍掌，旁边的人递过一个小盒子，他双手奉上。“请岚姑娘过目。”
    盒子是紫檀木的，除了檀木的香味，还有另外的味道。
    岚幻影脸色变了变，用剑尖轻轻的挑开了盒盖。
    盒子里有一张雪花笺，和她之前收到的那张一模一样。
    岚幻影没看清上面的字，只看到端端正正摆在雪花笺上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人的手指。
    右手的拇指。
    从第一指节到指甲的边缘，斜斜的有一条伤疤。
    岚幻影咬紧了牙。
    那条疤，是她第一次拿剑时，不小心在罗炎手上留下来的。
    当时还被雷总管责怪了很久。
    每一个用剑的人都知道，失去拇指意味着什么。
    所以，她不可能认错。
    时光看着似乎连手指都在发抖的岚幻影，悄悄的做了个手势，大厅里的山贼们开始悄悄的移动。
    做山贼这么久，他一向懂得什么东西才是最有价值的。
    岚幻影这个人，活着绝对比死了有用。
    尘羽星到达狮子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烈日当空，他流出来的汗却是冷的。
    狮子岭寨门大开，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他没多花时间猜测结果，一面大叫着岚幻影的名字一面向聚议厅跑去。
    在大厅门口他才看到上山以来的第一个人。
    一个死人，趴在门槛上，背上插着一把刀。
    大厅里静悄悄的，显然打斗早已结束了。
    尘羽星开始懊恼。
    他向她承诺过，所有的事情都会帮她分担，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可是，每次她最辛苦的时候，他都不在。
    他迈进大厅的同时就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女子。
    岚幻影靠在正对大门的墙上，手拄着她的剑，一身衣服已几乎被血浸透，苍白的一张脸上仍凝着杀气，本乌黑的眼都似乎被鲜血染红，森森然的看向门口。
    “小影。”
    尘羽星本想大叫着奔过去的，但吐出唇的，却只是一声低喃。
    他连脚步都有些飘。
    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完全的感觉不到有任何的生气。
    尘羽星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几乎要栽倒。
    他站稳之后就发现岚幻影的眼睛动了一下，缓缓的顺着声音轮过来。
    他在那乌黑的瞳仁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喃喃的又唤了一声，“小影。”
    岚幻影的眉眼在看清他的那一个瞬间柔顺下来，但身体也似乎一瞬间失去支撑一般倾倒下来。
    尘羽星抢上去一步，将她抱在怀里，紧张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一些无意义的音节在喉咙里回转。
    岚幻影靠在他怀里，费力的在嘴角牵出一抹浅浅的笑容，“抱歉，我——又杀了人——”
    “笨蛋，这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
    尘羽星抱起她，尽力的向外跑去，差点将跟进来的赵倾城撞到。
    赵倾城偏了偏身子，让他过去，转过来看着大厅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在其中找到了时光。
    她缓缓走过去，看着时光不置信的瞪大的眼，轻轻叹息。
    好像忘了提醒他，绝对不想妄想活捉岚幻影这个人。
    在她面前有任何的顾忌都等于自找死路。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像岚幻影那样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的人。
    “小赵，”雪子玉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你在这里做什么？王云和寒冷已陪着星星下山了。”
    赵倾城从地板上拨出岚幻影的剑。“我只是在帮她捡回这把剑。”
    “那么，我们也走吧，这里留给地方官来处理就好了。”
    赵倾城看着雪亮的剑身上映出的雪子玉的脸，轻轻的点了点头。转身找到了残梦的鞘，缓缓将它插了进去。
    残梦。
    赵倾城淡淡的笑着。
    这支通幽山庄里最好的剑，终于到了她的手里。
    一截断指，在灯光下显得惨白骇人。
    雪子玉却嫌看得不够清楚一般，又将灯往前移了一点。
    “好像是大拇指。”
    “右手的大拇指。”寒冷补充，“被药泡过，看来断了有一月以上。切口很整齐，应该是刀剑之类的利器砍下来的。”
    王云扭过头去，看向门外。
    隔壁的房间里，尘羽星正守在还未清醒的岚幻影床前。
    那一截断指，就是在岚幻影换下的血衣里找到的。
    雪子玉皱着眉，“为什么岚姑娘会收着这样一截断指？”
    王云叹了口气，“因为那是罗炎的。”
    雪子玉将目光从断指上移开，“罗炎？”
    “就是通幽山庄的庄主，岚姑娘的授业恩师。”王云的眉眼中的些落寞，“我应该不会认错的，虽然也只见过一两面，可是这个伤疤……一个用剑的高手拇指上有这么长的一道疤，实在是很惹人注意的。”
    雪子玉静了一下，想起山上那几十具尸体来。“岚姑娘已那样了得，她的师父，怎么会被人砍了拇指？”
    王云笑了笑，拿过一旁的酒壶来，“通幽山庄那样一个地方，也不是说没就没了？狮子岭横行了这么久，也不是一天不到就瓦解了？江湖中的生死存亡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今天还能坐在一起喝酒，明天就不知道自己的头在哪里了。”
    像是被他这句话震住了一般，几个人都不再说话。
    赵倾城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岚姑娘。”
    雪子玉反手拖住她，“有星星在啊，你这时候去凑什么热闹？”
    赵倾城笑了笑，“岚姑娘昏迷着，可星星也总是要吃饭的吧？”
    雪子玉叹了口气，松了手。
    赵倾城走出门来，拐过墙角，靠在墙上，重重的吐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让她坐在那里，对着那截断指，是怎样的酷刑。
    看着岚幻影苍白如雪的脸，尘羽星就像是回到了三年之前。
    他将她从河里捞上来，也是样不眠不休的守在床前，生怕一闭眼，床上的人那细若游丝的呼吸就没了。
    不过三年前她是刚赴了人家的死约回来，而现在，还有一场死战在等着她。
    八月十五，
    黄鹤楼头。
    不见不散，
    不死不休。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说服她放弃，他知道剑对她来说代表着什么，何况，还牵涉到一个通幽山庄。
    他这样巴巴的跑来找她，却又只能眼睁睁看她去送死。
    这样子的心情让他的心都几乎要炸掉，却完全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渲泻，他只能坐在床前，握着她的手，默默的，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她的名字。
    赵倾城在外面站了一下才走进来，端着尘羽星的晚饭。
    尘羽星眼也没抬，于是她将托盘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缓缓走到床前。
    她认识床上那个女子。
    认识得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早，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深刻。
    她看着她谈笑杀人，看着她纵酒高歌，看着她神采飞扬，看着她叱咤风云。
    她也看着她杀人后颤抖，看着她酒醉后流泪，看着她无人处悲怅，看着她——在那个人温柔的目光下撒娇。
    她曾经因为这个，恨她恨到了骨髓里。
    可是现在，她那样子的躺在这里，紧闭着双眼，苍白的唇抿着，一丝声息也无。赵倾城不由得轻轻的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尘羽星紧握着的那只手上，开始犹疑，仇恨这东西，倒底应该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