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帽子

第二十五章


    这是我的故事,是我前半生的故事,说来可笑,很多时候我竟不透彻故事的主人公是谁。
    自己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理应是自己,哪怕讲述他人的故事,也会带有自己的感情铯彩和主观意识。
    我的故事,竟让我失去了自我的判断,分不清谁是谁。
    过去的迷茫使我混沌不清,很多时候,我困惑于无法逃脱的矛盾中,让我难以确定故事中的自己是我,还是她。
    也许,正因为我和她太过相似,所以我无法理解和摆脱那些得与失的迷茫、爱与恨的交织、善与恶的抉择。
    身边的旁人安慰我说,完美的爱情最美的地方,其实不是白头偕老的圆满,而在于原以为抱憾终生的感情,最终失而复得。
    他们或许提醒我,人因为“完美”而不择手段,有一天你会被别人谅解的,这一天或早或晚,你不要着急,只需要保持完美的自己。既然你幸存了,理应珍惜现在所拥有的,即便最累的人是你,也不要抱怨什么,因为你得到了。
    旁人永远是旁人,他们看到的完美,总是一个完美的故事里只能有一个完美的女主人公。他们认为我是故事里的女主人公,那么旁人眼中的她,自然成了配角。
    最可笑的是,他们可以容忍配角的死,却无法容忍配角得到了男主的爱情。
    他们总是这样认为,一个女配角得到了男主的爱情,还算是完美的故事吗?
    对于旁人的观点,我时常觉得苦涩,又不完全反对。
    身边的旁人大多数在公司里,他们每天交付大堆的麻烦事给我面对。谁都怕麻烦,麻烦这个东西最让人头疼的,是它的不重复,可麻烦本是生活,像我这样的,也就把它当作了生计。
    我每天早起,每天勤奋,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旁人。
    我每天到家很晚,一整天下来身心疲惫,和他说不上几句话,一门心思往床上钻。
    把他称作身边的人,倒不如说成枕边的人,这样我会踏实许多。
    我时常纠结,在公司里这样拼命,面对枕边的他又该如何平衡。
    他每天睡得比我晚,早上起得比我晚,那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比闹钟定的时间要早些,并不急于起床。我侧卧端详枕边的他,他的睫毛好长啊,身为女人的我都生了嫉妒。
    我忍不住亲吻他的眼睛,又抚摸这张沉睡的俊脸,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看他睡得这样沉,心里忽然有了些许的愧疚,我真应该找个时间好好陪他了。
    匆忙洗漱后,我又回到卧室,床上的他还保持我离开时候的睡姿。
    我望一眼墙上的钟表,已经七点了,不知道他今天又能睡到几点,有可能又会睡到中午。
    为了不让他整天无所事事,我曾无数次要求他来公司帮我,他总是对我说,“我只想跟你吃口软饭。”
    我心里明白,他是不想来我爸的公司做事。
    我向他开玩笑,“行啊,你来带孩子,我来养家。”
    坐在梳妆台前的我回眸一眼沉睡中的他,想起了他的回答,“行啊,等孩子们学说话了,教他们管你叫爸爸,管我叫妈妈。”
    回味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我禁不住对镜子里的“自己”笑出了声,“你真是个奇葩,不怕别人笑话。”
    他说,“吃软饭都不怕别人笑话,让孩子叫个妈算得了啥。”
    我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对她说道,“我是比你幸运的,等我去了你那个世界,再也不会和你争,再也不会跟你抢,我们还是和睦的姐妹。”
    “还记得吧,你曾跟我说过,咱们有比别人更快乐的童年、比别人更深刻的姐妹情义,等我们活到头发花白的时候,咱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聊着彼此的家庭琐事,操心彼此儿女的婚姻大事,我们和和睦睦,我们平平安安,我们望着路人羡慕的目光,还有什么比这更知足的。”
    我一边往脸上涂抹化妆品,一边对镜子中的她继续说着,“一个天生漂亮的女人都希望自己更漂亮一些,而镜子永远是不可或缺的。你知道吗,你刚离开我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从来不照镜子,家里甚至没有一面镜子。肮脏的我走在大街上,不敢看橱窗,不敢看玻璃门,不敢对视路人的眼睛,最后连抬头也失去了勇气……我的现实世界永远不会有一件能够反射出你的东西。”
    “家里的窗户永远拉着窗帘,我的世界永远没有窗外……我更喜欢黑夜,因为黑色让我看不见你。”
    “我的好姐妹啊,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前半生都在空虚中乏味,又在幻想中流泪……我既心存希望,却心乏斗志,我能给自己找一万种死的理由,却找不到一个生的借口……可我还是做不到你那般选择。”
    “我像极了过街的老鼠,既知自己是肮脏的,既知自己无颜见天日,仍是苟且在这世上,偷生于自以为人不知的角落里。”
    “我以为这是我以后的日子……直到那一天,他彻底粉碎我心中的魔咒,他让我重新抬起头,他打开了我的心窗,让我看到了窗外,让我像凤凰一样涅槃重生!”
    “是的,你说得对,我会养他一辈子!”
    我的淡妆化完了,对镜子里的“她”最后说道,“我承认,和你相比我的确幸运,但我心里绝对没有夹杂过一丝庆幸,只是单纯的幸运……实话告诉你,现在的我也是在替你活着的。”
    ……
    那天我突然起得早,比她还要早,我起身看看窗外,天色微亮,莫名地想出去走走。
    冰冷的空气弥漫朝霜,冰霜刚要凝结在鼻尖上,却被呼出的热气融化了。
    城市的环卫工人清扫街道,晨练的人从我面前跑过,前往熟识的道路或是跑在回家的途中。
    很久没有起过这么早的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这个城市中的一员。
    站在熟悉的街道,发现这些地方竟是那么的陌生。失去了平日里的喧嚣,安静的路口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位远方的游客,正体会着初次到访的新鲜。
    我们的房子在附近,住了也有几年了,我竟找到曾经落脚此处的迷茫,还有那时候的一丝期待。
    那一丝期待仅仅想和她一起生活,无论是在哪里,然后慢慢变老。
    我抬头仰望纯净的苍穹,我问他,“兄弟,你也和她在一起了,连死的时候都形影不离,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里,你真找到了所谓的‘快乐’吗?”
    我忽然恨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让我心里极度难受,难受得让我有些无法喘息。
    看来,我需要逃离此处。
    街道上出现上班的人群,他们从各个方向汇集,涌入前方的地铁站。
    与他们相比,我像只漫无目的的幽灵,懒散晃荡失去魂魄的躯体,哪里热闹便往哪里游荡。
    他们似乎看不见我,似乎并不关心为什么比他们早起的人却情愿被赶超。在他们的眼里,只有更快的人的步伐。他们每个人都在赶超别人,赶超时间,赶超一班不知何时进站的列车。
    当我进入隧道,懒散的我也被他们带入紧张的节奏。
    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狭小拥挤的隧道里向同一个方向疾跑,谁也踩不到谁,或被谁绊倒,竟是如此整齐。
    我不太理解,他们彼此不曾相识,却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是如此的默契。
    呆呆的我随同人群来到投票口,双手伸进裤兜才发现,住在这个城市好多年,竟然没有这个城市的公交卡。
    兜里也没有零钱,只有几张红色的票子,我也懒得去换零钱,便对身边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寻求帮助,“打扰一下,可以麻烦您一件事吗?”
    女孩的眼睛目视前方,冷淡地点了下脑袋。
    我掏出一张红票子递给她,“我没有公交卡,也没有零钱,可以帮我刷一下吗?”
    她瞟了一眼我手中的红票子,瞪着眼睛问我,“你到哪个站下车?”
    “我……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在哪下车还坐地铁?神经病!”
    我望着她不屑的背影,愣怔杵在原地。
    我被后面着急刷卡的人群一直推搡到墙角,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不甘与冲动,冲着女孩消失的背影大喊,“哪条法律规定,不知道去哪就不能坐地铁了?一百块钱刷你的公交卡都不干,你才是神经病!”
    地铁站里的人像见了精神病似地望着我,我愣了一秒,于是朝所有人吼道,“你们看什么呢?你们才是神经病!看来这个地方真的不适合我,我必须逃离此处!”
    墙根下坐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他对我说,“小伙子,不要同他们置气,你多少比那群行尸走肉强。我在这里蹲了好几年了,我太了解他们,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群僵尸。”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仔细瞧瞧他们,不同的面目上写满了同一个表情,似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自己的道路,可他们还是日复一日穿梭着同样的一条道,一点一滴地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故事,真实的自己也一层一层的褪色,直到再也没有东西能够唤醒心中的火焰。他们麻木的心中充斥着欲望,冷漠的眼神淡漠了彼此,最后也淡漠了自己……毫无察觉中,他们成为行尸走肉。”
    老人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红票子,然后说,“你恰恰相反,你始终忘不掉心里的故事,而故事产生的羁绊……想摆脱,又不想摆脱,你难以抉择。”
    我对这位衣衫褴褛的老人有些刮目相看,“您又从何得知呢?”
    “你想走不同以往的路,前所未有的路,可不知道该往哪里迈步,只好徘徊于此处,所以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老人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我手里的红票。
    我望着老人手中空荡荡的白色茶缸,开玩笑说,“您不会是这么早起,却没有人给你开张,才讲出这番话吧。”说完,我将手中的红票子放了进去。
    老人面露淡笑,“从某种角度上讲,咱俩也算是同一类人,我再送你一句,羁绊是圆心,它紧紧拉扯你,无论你想逃脱到哪里,始终围绕着圆心在画圈。”
    我坐在老人的身边,“我是想保留真实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之难,为什么所有人都排斥我,总感觉自己在一厢情愿?是别人容不下我,还是我容不下别人,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不出卖自己,到底错在什么地方?”
    老人扶了扶白发长髯,“是因为你游手好闲吗?是因为他们劳苦奔波吗?人跟随别人走了一样的路,不一定是自己的路,至少不会错的。人附和别人说同样的话,不一定是心里话,至少没人反驳你。这些都没错,可路是人走出来的,如果所有人跟别人走了同样的路,那么这个世界上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你可以一遍一遍修改自己,你做不到一遍一遍附和他人,哪怕你的路再坎坷,你还是会坚持走下去。”
    我对老人笑道,“您说得对,从某种角度讲,咱俩的确是同一类人,有时候渴望故事完美的人,看什么都是圆的,彷徨踏步在自己画的圆圈里,永远走不出,只能被拘束。您守在这个沦落的角落,守着沦落的自己,守着路过这里每一个沦落的人,最后,您守在了这个沦落的城市。这个城市就是您圆圈的界线,您被困在这个城市之中……而我,想要离开它!所以,您明白咱俩不一样的地方吗?”
    老人敬佩道,“年轻人,你头顶奇怪的帽子,好像头顶笼罩着这些圆,但你的脚,可是踏着方的。”
    ……
    时光飞速流逝,若干年后。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和她站在别墅沙滩上,她依偎在他的胸口,他搂着她的肩膀。
    他们眺望浅蓝的大海,轻微的海风拂起他白洁的衬衫和她白洁的裙摆,轻柔的海潮轻轻抚着他们的脚背。
    他缓缓地对她说,“那可是你爸毕生心血啊,你舍得吗?”
    她温柔地回复道,“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感情的。”
    “你经营了这么多年,正是水涨船高的时候,你却给它卖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曾在这片沙滩上对我讲过一句话。”
    “什么话?”
    “待你善良地过完这辈子,天堂里再次遇见她的时候,你毫无羞愧地、挺胸抬头地对她说,你姐姐我,我已将你遗憾的后半生,精精彩彩地补上了……我相信,她换做是我的话,也会这样做的。”
    “爸爸同意你的决定?”
    “他把公司交给我的时候,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总是以为,我拼搏一生是为了你们姐妹,而你妹妹走了,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连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机会都不给。我没能够照顾好你们姐妹,没能够保护好你们,她是伤透了心啊。小雨,你一定牢记,钱没了可以赚,人没了,永远就没了。好好珍惜身边的人,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应该明白,他托付我的不是他的公司,而是他的遗憾。”
    说到这里,她紧紧抱住他,“往后的日子,我会好好陪你的,不会让你一个人独自承受过去的痛苦。你失眠,我陪你失眠,你喜欢下雨,我陪你一起看雨,你不喜欢喧闹,我陪你在这里共度一生。”
    他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抬头望向大海,发现两只海豚从海面上一跃而起。
    他转头看向远处的海滩,看见两个孩子在沙滩上追逐,他露出了笑颜,“在这里度假倒是不错,若是度过一生的话,便感受不到这里的美好。”
    “你说得对,美好的事情因为稀少才觉得美好。”
    他的目光转向海天的交界,“留恋的事物因为失去才觉得留恋……我之前站在这个地方,我望着这片海,心里也是恨他们的,恨他们的脆弱,恨他们轻视生命,恨他们对世上的亲人不负责任……现在想想,倒也怀念他们啊。”
    “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悲惨,当悲惨的事情发生旁人的身上,我们只是言谈上的关心……如果发生我们自己身上,我们又变得躁动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
    “发生在自己身上,任何人都无法独自面对……独自面对,面对的只有如何放弃。”
    “是啊,放弃不代表放弃痛苦,只能说被痛苦击垮了。好在你拯救了我,让我现在有了你们,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可他们呢,当他们脆弱的时候,需要我们陪伴的时候,我们又在哪里,谁又能挽救他们?”
    他埋下头,“我们总是埋怨他们不同我们道别,连最后一面也不想见,不正是因为我们的冷酷,才让他们觉得这个世界是冰冷的。”
    她握紧他的手,“老公,我知道你没有忘掉过去,那顶帽子不是还留着吗?现在我把公司卖了,下半生我会好好陪在你的身边,好好照顾你和孩子们。”
    他摩挲她的脑袋,“其实吧,公司卖了也挺好的,每天能多看看你,多和你说句话,也不那么空虚了。”
    他又想起什么,“要不然,你用这笔钱做些不用像过去那样起早贪黑的事情吧,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抬头仰望他,“你该不会跟我想到一起了吧!”
    “你说说看,也许真想到一起了。”
    “我想做免疫缺陷综合征的康复机构,这个社会有太多人像小雪一样,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遭受了巨大的折磨,他们无法承受别人的异样眼光,放弃了治疗,最后放弃了人生。不是他们的脆弱,而是我们太过敏感,最后疏远了他们。封闭自我的帽子,不是他们给自己戴的,而是我们亲手给他们扣的。”
    他捧起她的脸,“所以,还要做正面的宣传机构。”
    她握住他的手,“所以,你也会陪我一起做。”
    他点点头,夫妻二人再度相拥。
    他们身后忽然响起小女孩的稚嫩呼唤,“爸爸,爸爸,你快看看,你快看看!”
    夫妻转头望向女儿,“怎么啦?”
    “哥哥捡到了一顶帽子,和爸爸那顶帽子好像好像!”
    夫妻二人惊诧地望着彼此,一时之间说不出一个字。
    她轻轻推走女孩,“晨忆雪,快给你哥哥叫过来!”
    没过多久,小女孩拉着一个和她同样年岁的男孩走来。
    她对男孩命令道,“快将你捡到的帽子拿给你爸爸看看!”
    他接过男孩递来帽子,打量片刻,他惊愕了。
    她迫不及待地问,“老公,是他的帽子吗?”
    “只是历经岁月的沧桑,轮廓和材质没有太大的差别。”
    她惊异道,“怎么可能?”
    “我问你,有其他人于很多年前,在这片海域丢下一顶帽子,而且是一顶一模一样的罕见的帽子,多少年之后恰巧被咱儿子捡到,你觉得这可能吗?”
    她点了点头,“你说,咱们四人相遇那年,是不是与这两个孩子同样大的年纪?”
    “同样的年岁,一样的身高,相仿的模样。”
    她颤抖地说,“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事情!”
    她望向远方的大海,“会不会是……会不会是他回来了!”
    他单膝跪在男孩面前,郑重地对男孩说道,“晨忆山,你既然发现了它,它就属于你的,你要好好保管它。”
    男孩接过他手里的帽子。
    他宽大的手掌握住男孩的双手,严肃地说,“你听着,每个人心中都有这么一顶帽子,你要明白的是,何时该戴上,何时该放下。它是你手中的利剑,正面的刀锋能替你清除一切心魔,反面的刀锋又能伤到自己。它可以强大你的内心,又能刺穿你的心脏,你要好好驾驭它,千万不能被它驾驭。”
    男孩重重点了点头。
    一家四口手牵手离开了海滩,手里攥着帽子的男孩转头回望,他朝着那片浅蓝的大海,露出迷人灿烂的笑容。
    “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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