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落日圆

三百一十八、隔河对饮


    王怀玉出任南京留守的第一件事,就是致书宋国疏通界河,因为辽宋两国先前以白沟河为界,但是因为洪水冲毁了河堤,以致河流改道,因此引起了不少误会,所以亟待解决。得知王怀玉出任南京留守,王怀敏非常高兴,连忙致书王怀玉,表示祝贺。王怀玉回书感谢。
    宋国很快有了回应,派出专门人员来与契丹商量,勘测地形。
    王怀玉接待了他们,双方都非常友好,重新划定了边界,竖立了界桩。双方还协商一起疏浚河道,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当年秋收之后,两国组织民工,开始疏通白沟河,广阔的燕赵平原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辽宋两国的数十万民众,拿着锄头,铁锹,畚箕,扛着旗帜,来到白沟河边。
    两支大军迎头碰上,注定是一副激情四射的场面。
    一开始王怀玉提出疏浚河道时,立刻遭到了众人的反对,尤其是王继忠反对最为激烈。
    “不行,这事万万不行。”王继忠说。
    王怀玉说:“白沟河淤塞严重,不疏通,遇到洪水,不仅泛滥成灾,漂溺人民,冲毁良田和房屋,河流还会改道,到时候,边界又不清楚,将会引起很多误会,又要重新勘定边界,引起争执,稍有不慎,就会激化矛盾,毁坏和约。不若下力气,疏通河道,一劳永逸,不再引起误会。”
    耶律隆绪说:“留守说得对,白沟河就是界河,有了这条河就有明显的界线,双方以河为界,不会引起争端。”
    王继忠说:“不,皇上,臣并不是反对疏通河道,只是两国人民在一起做事,几十万人混在一起——”
    耶律隆绪说:“楚王担心引起摩擦?”
    王继忠说:“是的,这么多人在一起,万一碰到,磕到谁了,难保不因此引起冲突,那样非但河道疏浚不成,和约也守不成了。”
    耶律隆绪说:“这确实是个大问题,马虎不得。”
    王怀玉说:“禀皇上,臣已经与高阳关都部署商量好了,契丹与宋国划分河段疏通,契丹管上游河道,宋国负责下游河道,两不相干,两国民众不混在一起,这样就不会引起摩擦了。”
    张俭说:“这个办法很好,楚王,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倒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通过疏通河道,让双方沟通了解,说不定还会让两国民众更加友好呢。”
    耶律隆绪说:“确实可以增进两国的友谊,辽宋两国那么多年的恩怨,或许会在这回合作中化解。”
    王继忠依然非常担心。
    王怀玉说:“臣恳请皇上让楚王作疏浚白沟河的监工,负责安全事宜,请礼部侍郎邢大人负责协调两国关系。”
    耶律隆绪笑道:“看来你胸有成竹了,人事都安排好了,好,就依你的。”
    果然,上工一开始,双方就闹得不愉快,在决定施工界线时,双方争执起来,宋国人觉得自己的那段河流太长了,淤塞更严重,施工难度大,想将界线再向下游移动一些。但契丹人觉得自己疏通的河道已经够长了,差不多有宋国的两倍长,不愿意再向下游挖了。
    王怀玉看了看两段河道,觉得宋国说的确是实情,便毫不犹豫地把界线向下游移动了一些。宋国见了十分高兴,说:“实际上,我们也不是小气之人,并不在意那一点工程。”并派人专门致谢。
    开工不久,矛盾又出现了,由于要修筑河堤,于是,各自只在自己河岸上筑堤,对岸却不筑。
    王怀玉见了,立刻请邢祥与宋国沟通,说这样可不行呀,这样修筑的河堤有什么用?
    宋国说确实不能这样,但是对岸就是别国的土地了,不能擅自踏入。
    两国连忙磋商,说在疏通河道期间,两国疏通河道的民众,可以自由地踏入两国的土地。
    得到允许的民众非常高兴,见了面就问:“诶,你今天出国几次了。”仿佛是非常有意思的事。
    王继忠发现宋国民众来到河这边,往往口渴,便令人专门烧了茶水,放在岸边,请他们饮用。
    宋国见了,也烧了茶水,放在岸边请过河的契丹人喝。
    之后,为了赶工,也是为了较劲,两国民众都憋足了劲干活,看谁干得又快又好。大家中午都不休息,饭都送到工地上。
    王继忠见了,索性让伙夫把锅灶都安置在河道边上。每天吃罢早餐,白沟河畔就升起袅袅炊烟,不久浓烈的肉香便飘散开来,白沟河上下都闻到肉香。
    王继忠毫不吝啬,吃饭的时候,也分给在契丹这边的宋国人一份,宋国人吃着肉,那份高兴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吃上契丹人做的肉。
    宋国自然不肯落后,也将锅灶砌到河岸边,炖起肉来,将饭菜分给契丹民众吃。这种情形谁也没有想到,王继忠的担心消失了,他高兴地整夜整夜没有睡着。向耶律隆绪写了奏折,又给康延欣写了信。
    他在信中说:“你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们在一起有多么亲热,有那么和睦,比亲兄弟还亲。他们互相送吃的,喝的,互相修工具,坐在一起交流种地的心得和技巧。你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们在收工之后,他们的精力那么旺盛,还会摔上一跤,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你还不会相信,他们吃饭的时候,会把各自碗里的肉放进对方的碗里。要知道,他们曾经是敌人,你死我活地在战场上搏杀过,怎么就变得这么友好,如亲人一样?”
    最后,他还写道:“延欣,来吧,过来看看吧,你一定会被他们感动的。”
    康延欣果然来了,也被感动了。
    王怀玉把康延欣来到白沟河的消息告诉了王怀敏,王怀敏这天以一个疏通河道者的身份来到白沟河对岸。他戴着着一顶范阳遮阳帽,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拿着一柄铁锹,挽着裤管,拍打着河堤。
    王继忠带着康延欣一路走来,热火朝天的场面真是令人激动,工地上人头攒动,打夯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人们挑着担子一个劲地奔跑,两国民众有时还隔着界线唱歌,嬉笑声在空中回荡。
    工程进展的得很快,被清理的河道,非常整齐,壮观。河堤也做得十分坚实,宛若一道长城。
    康延欣一路走来,一路感叹,说:“这样的事情真是想都不敢想啊,这不是两国的内流之河,原来谁也不会出这份力气来疏通的,可是,我们的儿子做到了,了不起。我们应该为他们而骄傲。”
    “夫人的确应该骄傲。”一个戴着遮阳帽的汉子说。
    汉子的遮阳帽戴的很低,压住了眉梁,康延欣看不清汉子的相貌,不过,听声音有些耳熟。她惊奇地看着汉子,说:“你是谁?”
    汉子说:“夫人不认识我,我是疏通河道的工人。”
    康延欣越听越耳熟,不禁激动起来,说:“你是——敏儿?对,你就是敏儿。”
    王怀敏揭开遮阳帽,跪了下来,说:“二娘,我是怀敏,怀敏见过爸爸,见过二娘。”
    康延欣一把抓住王怀敏的手,兴奋地说:“真是我们的敏儿,怎么这身打扮?”
    王怀敏说:“儿子这是专门来见二娘的,不是这身打扮,不能过河呀。”
    王继忠笑道:“是呀,当官的是不准过河的。”
    康延欣拉着王怀敏说:“看来敏儿是自降身份见我们了。”
    康延欣说罢笑了起来。
    王怀敏说:“只要能见到二娘,让怀敏干什么都可以。”
    康延欣笑道:“二娘知道,敏儿最有孝心了,走,跟二娘回家去。”
    王怀敏说:“不,二娘,我不能去你家,没有国家允许,是不能私自越境的。”
    康延欣醒悟过来,说:“那跟我去你爸爸的帐篷里,总可以吧,这是在工地上,不算越境的。”
    王怀敏便跟着康延欣,来到王继忠的帐篷里。
    康延欣笑着说:“敏儿,难道二娘就只能请你住帐篷吗?”
    王怀敏说:“二娘,其实帐篷很好,我很喜欢,在高阳关,我就是住在你们的帐篷里,我在那里很快乐。”
    康延欣说:“是吗?”
    王怀敏说:“是的,终身难忘。”
    王继忠说:“你现在是高阳关的都部署,怎么样?干得还好吗?”
    王怀敏说:“很好,自从五弟做了南京留守之后,我越觉得好了,两国越是融洽,不再担心有冲突发生了。”
    王继忠说:“不可掉以轻心,冲突往往发生得很突然,你们兄弟要有化解冲突的能力。”
    王怀敏说:“父亲说的是,我想只要我们一心想着和平,所有矛盾都会解决。”
    王继忠说:“说得对,而且这河道疏通好了,更能给两国和平带来保障。”
    王怀敏说:“父亲说的很对,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王继忠说:“有什么建议?你说。”
    王怀敏说:“我想等河道疏通好了以后,在河道上修建几座桥,方便两国人们通行。”
    王继忠立刻赞道:“这个主意很好,我即刻上奏皇上,请皇上决定。”
    康延欣非常高兴,留下王怀敏吃饭,三个人都十分高兴。
    修建桥梁得到耶律隆绪的赞同,即刻拨出银两,用于修桥。宋国也不甘示弱,也拨发来了专门款项用于建筑桥梁。
    不过在桥梁建好的那天发生了意外的小插曲,险些让这么多时,建立起来的友好断送了。
    桥梁建好之后,双方商议搞一个通桥仪式,当天扎上了彩门,桥上披红挂彩,打扮得喜气洋洋。双方的官员都到了现场,河两边挤满了人,大家都伸长脖子望着,只等桥梁开通。
    为了活跃气氛,双方还都准备了烟花,要在桥梁开通之际,一起燃放,这便更让人期待了。
    可是,就是这烟花差一点惹出了大麻烦。一通烟花巨响之后,惊吓了一只麋鹿,它惊慌失措地从它隐秘的窝里冲出来,一不小心冲进了北岸人群之中。人们惊喜万分,纷纷上前追赶,不料那麋鹿十分敏捷,在人群中左躲右闪,躲过了抓捕的人群,竟然窜上了桥头。人们紧追不舍,那麋鹿惊叫一声冲过桥去。南岸的人一开始还给北岸的人助威,看见麋鹿冲过桥来,立刻围了过去,很快抓住了麋鹿。
    而这时,北岸的人也冲过桥来,见南岸的人抓住了麋鹿,就向他们索要,说麋鹿是从北岸跑过去的,应该还给他们。南岸人却说麋鹿是野生,谁先抓住谁得。
    双方一时争吵起来,越吵越激动,渐渐地,出现了推搡动作。眼看一场大规模的冲突将要发生,王继忠连忙冲上桥,站在桥中间,王怀敏,王怀玉也很快站在父亲身边。
    王继忠大声对北岸的人群喝道:“你们想干什么?谁想过去,就把我扔到河里去?”
    众人见了,不再上前,双方依然对峙着。
    王怀玉说:“不就是一只鹿嘛,大家这些日子,一起吃,一起做事,结下的友谊,难道还抵不上一只麋鹿?”
    众人低下了头。
    王怀敏走到人群中,将那只麋鹿拿过来,送给北岸的人,可是,北岸的人却拒绝了,坚决让王怀敏把麋鹿拿回去。
    这样推来让去,谁也不肯收下麋鹿。
    王继忠说:“我看不如这样,将这只鹿煮了,再添一些食料,我们就在这白沟河两岸,隔河畅饮,庆贺河道和桥梁竣工,怎么样?”
    “好。”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喊声。
    谁也没有料到,人们的兴致如此的高涨,一开始,河的两岸还只聚集了上万人,很快,大批的人群涌来。
    王继忠连忙让人把鹿肉炖了,可是面对越来越多的人们,王怀玉忧愁地说:“阿爸,这人越来越多,这一点鹿肉恐怕不够吃。”
    王继忠说:“那就再拿些肉来。”
    王怀玉连忙让人又去取肉来,人们在岸边支起了十几口大锅,将洗净的肉倒入锅里炖着。肉香味飘荡在燕赵大地上空。
    也许是香味太诱人了,来到白沟河两岸的人越发多了,不仅仅有修河架桥的人,也不仅仅有农民,各行各业的人都来了,连士卒也来了,他们放下了弓箭刀枪,提着酒,揣着肉来到白沟河,自觉地维持着河两岸的秩序。
    肉炖好了,王继忠让人将肉分发下去,他站在桥上,端着酒杯,热泪盈眶地说:“同胞们,今天是一个前无古人的盛举,不仅仅是我们疏通了白沟河,修建了白沟桥,更是我们今天聚集了无数的两国人民,两国人民几十个日日夜夜在一起干活,吃住,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这种友情是我们两国人民热爱和平的见证,说明我们所有人都是喜欢和平的。同胞们,战争给我们留下的伤痛太深了,我们不能让战争再次发生。我相信和平会持续下去,我们的友情会持续下去。来大家举起酒杯,干了。”
    “干了。”白沟河两岸响起雷鸣般地声音。
    很多年以后,王继忠的耳畔仍旧回响着那雷鸣般地喊声,即使在他弥留之际,仍然激荡着他的心扉。
    但那天他喝醉了,醉倒在白沟桥上,两个儿子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月亮升起来了,银白的月辉,倾泻下来,白沟河披着月光,白茫茫的一片,新筑的河堤像两道铁的脊梁似的隆起,延伸着。河堤两旁是无边无际的原野,一块块良田,安静地躺着。月辉照在原野上,依稀闪耀着点点银光。
    王继忠望着银光闪闪的白沟河,忽然,啜泣起来。
    王怀敏说:“爸爸,你是不是累了?”
    王继忠摇了摇头。
    王怀玉说:“阿爸,是感动了。”
    王继忠依然摇着头说:“我是觉得庆幸。”
    王怀敏说:“你是庆幸今天没有冲突起来?是啊,多危险啊,如果没有你冲到这桥上面,后果真不知会怎样呢。”
    王怀玉说:“是啊,我当时都吓傻了。”
    王继忠说:“我不仅仅为此庆幸,我庆幸我遇到了明君,遇到了皇太后,达成了和约,我还庆幸我有两个儿子,和平一定会在你们手里持续下去。”
    兄弟俩一起说:“我们庆幸我们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你为天下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你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王继忠叹道:“只要不被人骂就行了。”
    兄弟俩安慰了父亲好半天,王继忠站起来,说:“回去吧,我们回去吧。”
    王怀敏站在桥上,说:“好,五弟,你陪父亲回家,我就不送你们了。”
    王怀玉说:“二哥也请回吧,现在,白沟桥已经建好了,你以后想父亲的时候就来这里相见。”
    王怀敏说:“太好了,还有二娘,我还可以把我娘和兄弟们接来,一起在这里相见。”
    王怀玉高兴地说:“太好了,二哥,这样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了。”
    于是,王继忠因此常常进入梦境,可是在梦中他并没有与家人团聚,也没有梦到白沟河和河上的桥。
    在梦里,出现最多的反而是他被俘的事,走在屈辱的,陡峭的山路上,漫漫的黄沙,遮天蔽日,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人都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仿佛被晒干了一样。
    从这样的梦中醒来,王继忠许久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说不上伤感,只觉得莫名的惆怅。王继忠有时会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坐在月光之下。
    月色如水,夜空寂静,寥廓幽邃,一切好像还在梦中。
    王继忠坐在那株桂花树下,清风习习,树影姗姗,好像一切都遁入虚空之中。
    “继忠,是不是又做梦了?”康延欣走过来,在王继忠身边坐下说。
    王继忠回过头看了妻子一眼,月亮在她眼睛里闪耀着,他什么也没说,抓住妻子的手,只觉得一份温暖真实的存在着,从他的手臂直达他的内心。
    康延欣将头靠在王继忠的肩膀上,说:“你已经好几天睡不着了?是不是期待着与她见面?”
    王继忠说:“延欣,我想去辞乡岭看看。”
    康延欣说:“为什么突然想去辞乡岭?”
    王继忠说:“我也说不清,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梦见那里。”
    康延欣说:“你这几天做梦就是梦见那里?”
    王继忠不说话,只是握紧了康延欣的手。
    康延欣也紧握着王继忠的手,说:“好吧,你想什么时候去?”
    王继忠说:“我还没有想好,再说吧。”
    过了几天,康延欣再提起这事时,王继忠好像忘了,只是痛苦的神情在他脸上倏地一闪,过去了,依旧说:“再说吧。”
    康延欣便没有再提了,只是常常为他担心,夜里,他做梦的时候,尽量注意他,不让他穿着单薄的衣服跑到院子里去。
    自从王继忠做梦爱跑到院子里去后,康延欣就很忧心,她总是想起韩德让夜游溺水。因此,她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生怕王继忠像他一样有个山高水低。
    王继忠似乎觉察到康延欣的担心,每次他做梦醒来时,先看看她是不是睡着,然后再决定出不出去,但是,躺在床上也实在难受,就翻来覆去。
    这样的情形出现了一连好几个月,王继忠心里不得宁静。
    这一天,下朝后,王继忠高兴地对康延欣说:“延欣,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从明天起我就不用天天上朝了。”
    康延欣温柔地看着他,说:“皇上同意了?”
    “同意了。”
    “那你是不是可以天天睡个懒觉?”
    “我可以天天陪着你了。”
    “瞧你那点出息,我用得着你天天陪着吗?”
    王继忠笑着说:“我的出息就是这么一点点,为你,为孩子,为家人,做一些力所能及,是我最大的快乐。快乐其实是很简单的东西,就在平静的生活里。”
    “你说得对,”康延欣看着王继忠笑着说,“不过,我们什么时候去辞乡岭?”
    王继忠说:“我已经去过了。”
    “你已经去过了?”
    康延欣看着王继忠,温柔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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