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鸳鸯

2 锦瑟无端五十弦


黎锦佑  …  好帅噢  ````一 锦瑟无端五十弦
    红鹫护法推着秋墨宫主玉色的轮椅走进思女堂。掠开青色如瀑的流苏帘,女护法俯身在宫主耳边沉吟了几句,便缓缓退下。公子翎空茫的双目扫过整个思女堂——虽然看不见,却仍可感到窗栏那盆血百合旁站着一个女子。虹塔寒风凛冽,吹得女子腰上的紫金铃“叮叮”脆响。
    公子翎微微一笑,唤道:“陌娘。”女子却是早已在瞧着他。听得他这么一唤,才“格格”俏笑着,施施然走过来,一手搭住秋墨宫主单薄的肩膀,嫣然道:“你让我等了约摸两柱香的时间!知错么?”
    公子翎被她纤细修长的手搭得浑不自在,略一动身,将那几根葱白似玉的手指抖了下来,冷眉一挑:“自重!若是让阿佑知道了,定然解释不了!”苏陌云却重重一哼,抡指拨弄起腰间的紫金铃,径自坐到轮椅的扶手上,隔空夺来桌上已冷却的茶,狠狠道:“凭什么?准他四处寻情人,却不许我与别的男人亲热?咱们这对夫妻,做得当真不公平!”她脸上浮起一抹暗紫,幽然可怖。一番话也不知是拿来斥公子翎的,还是骂远在风尘之地的黎锦佑的。盛怒之下,一口饮尽杯中的茶,微微打了个寒颤。
    “茶冷伤身。”公子翎淡然道,空漠的眸子恍若闪过一丝忧色,“你……毕竟还是在意。阿佑这般荒唐,是他对你不起。”
    苏陌云愣了愣,很自然地勾出一缕冷笑:“翎,你以为我在意?要知道,他对我的关心,还不及你的万分之一。我常年喝凉茶,他却连一句‘茶冷伤身’也没对我说过……翎,若黎锦佑那混蛋不是你兄弟,他如此对我,你会杀了他么?”
    秋墨宫主的脸顿无血色,瞳孔骤然放射出一抹凌厉的杀意,缓了缓,却又逐渐消散,只剩一片骇人的惨白。他转头望向虹塔之外,山林尽红,群雁翔空——只是,他眼前只有幕幕朦胧若云的黑。
    “若黎锦佑那混蛋不是你兄弟,他如此对我,你会杀了他么?”
    苏陌云的话如呓语一般不断在他耳畔回荡。秋墨宫主坐在玉色轮椅上,只觉一阵阵的肝肠寸断。陌娘啊陌娘,你既如此明白我的心,却为何再三将我逼入窘境?你既知阿佑是我的刎颈之交,却又为何问我会否杀了他?
    公子翎终是凡人!要他忘记自己不是瞎子,要他不在意自己的残疾,那是决然不可能的事!苏陌云,你可知我也有怨过:为何那对“云锦鸳鸯”中的“鸳”不是公子翎,而是他的挚交!为何那个伴你长聊的人不只黎锦佑,而却是公子翎!
    沉默片刻,他察觉到苏陌云脸上若隐若现的嘲弄,也无意再纠缠下去,冷冷道:“今日八月十五,阿佑为甚没到。莫非灰鼠没有将我的话带到?”
    “他呀……”苏陌云很无奈地搔了搔脑袋,“我也不知他何时溜的,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懒得去找他,我便自己来啦!”
    “哦……”公子翎脸颊有一丝愠怒,淡淡道,“你定是有事罢!不然,你也不会来秋墨宫。”
    苏陌云妩媚一笑,明知秋墨宫主看不见,却仍抛下一轮清丽的眼波:“上个月在洛阳惹的事,有些蹊跷。具体我也说不上,总之……也怪那焱花舵忒嚣张,混蛋与我为泄愤,就灭了它。只是,心下终归有些异样。”
    “你要我出动人手助你们铲绝祸根?”公子翎轻轻一漾,不待她回答,又道,“应当不是罢!你们夫妻打的算盘,怎会如此简单!”
    秋墨宫势盖江湖,除南方的武林盟外,无任何门派可与之匹敌。要铲除区区焱花舵的后患,当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云锦鸳鸯行走江湖素来孤高气傲,即便是再亲密无间的友人,也断断不会请之援手。
    苏陌云展颜一笑,自袖中抖落一方白净如雪的轻纱,纱上青丝红线,行云流水,纱旁赫然斜插了一根绣花针。“先摸摸看!”她将纱递到公子翎的掌心,公子翎扬手一挥,轻纱若羽,翩翩飘起一尺余高。公子翎单手抚过纱面,指尖被针略略一刺,落出一滴珍珠似的鲜血。“哎!你若用心些,便不会被扎到!”苏陌云拾来他的手指,动唇轻舔掉血。公子翎怔了怔,触电般将手收回,定了定神,方才道:“纱上绣的是位女子?”
    “还是位绝色的女子!”苏陌云嫣然道,取下绣花针插到自己的歪髻中。那原是她的防身暗器,这厮扎中秋墨宫主,他却毫无异样,针上明显已褪去了巨毒。
    “不过是个颇富姿色的少女。”公子翎冷冷道,明知陌娘有心玩笑,却仍是忍不住腾起一丝怒气。他自是不如黎锦佑那般放浪,即便是倾城之色,在他面前亦不过是过眼烟云,“她是何人?”
    “不知道。”苏陌云将纱帕扔到秋墨宫主怀中,摇着紫金铃道,“所以劳你帮个忙,让蚁穴好生查一查!那群蝼蚁,偷生之余终归有些本事。”
    “纱上绣的少女也有些年头了罢!时过境迁,你让蚁穴如何查?”公子翎皱了皱眉,空茫的双眼移到怀中的薄纱上。苏陌云蓦地从扶手上站起,冷然道:“翎,这个少女并非我心血来潮让你查!她与焱花舵脱不了干系,若不找到她,我实难安心!”
    公子翎沉默不语。“实难安心”……这番话,他似乎在很久以前便听她说过。那该是个漫天飞雪的寒冬罢,七年前,陌娘与阿佑还未成亲时……那时的两人,年轻好玩;感情虽好,却是摩擦不断。那天,二人又出了岔子,阿佑在负气前往秋墨宫的途中遇到宿敌,重伤在荒林中。陌云追到秋墨山问自己要人时,自己却头一次无从开口。傍晚,便见她冲上虹塔之颠,一面跺脚一面哭道:“翎,帮我找他呀!若找不到他,我、我不安心啊……”……记忆中,秋墨宫主只见过她这唯一一次哭,也是她唯一一次说,自己“不安心”……逝者如斯,光阴似箭,当秋水河还是那样澄澈时,陌云却已变为了陌娘,那对昔日形影相随的冤家,也已变为了如今心离甚远的云锦鸳鸯。
    从她的十八芳华到二五年岁,仅有两次的不安。这第二次,却不知为甚……
    “翎,你又在发神啦?”苏陌云轻叹一声,“我也知前些年让你查那些风尘女子是将你烦够了。你放心,这女子与混蛋无任何关系。这么多年了……我若还去在意他的言行,岂不早成怨妇了?他若喜欢,便由他去罢!我懒得理,无所谓啦……”她脸上浮出一抹深邃莫策的倦意,仿如秋水河一般,只待那毫无起伏、波澜不惊的宿命。
    公子翎蓦地一阵心疼,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感到她无可奈何的气息,心下骤然发问:阿佑,你便是这般爱陌娘的?早知如此,一开始我便不该将她让给你!
    他覆上苏陌云的手,霍然一惊!
    ——那双纤纤似玉的手,何时变得如此,冰凉,透着沧桑,传不进暖意,亦挑不出煞寒。原来,一切刻骨铭心的情爱,本不过是昙花乍现。如云锦鸳鸯一般,曾经的光辉岁月,也早被以及掩埋。
    “陌娘……”公子翎心有不忍,愈加握紧她的手,感到手背上积下的厚茧,更甚怜惜,柔声道,“放心,蚁穴会有办法。”
    苏陌云展颜一笑,反手将五指与公子翎秀玉般的指头纠缠在一起,似是欲抓住那丝转瞬即逝的温存。然公子翎脸色煞白,再度如遭电击,堪堪将手收回。他袖中蓦地有银光暗闪,仿佛是在警告,又仿佛是在拒绝。
    “我差点忘了……”苏陌云呢喃着望向他的袖中,神色呆滞,“那里有把叫‘织烟’的刀……翎,你为什么不用‘织烟’,杀了他……”
    朱雀大街的北端尽头,有一栋彩练四舞,脂粉洋溢的三层华楼。楼下莺莺燕燕,进出来往的均是些浑身珠光宝气的公子大爷。他们每每勾搭上一个在街口迎客热姑娘,总要抬头往那硕大的门匾上望望——
    五字龙飞凤舞,狂草镌刻:“风花雪月楼”。
    这是洛阳最有风雅的地方,纵然朱雀大街上活动的多是高官贵人,风花雪月楼依旧占有一席之地。
    毫无疑问,这是一家青楼,也叫妓院。
    风花雪月楼虽是风花雪月之地,却拥有数以百计才华横溢,姿色绝丽,气质脱俗的姑娘。这一点,自是任何青楼也比不上的!当然,也有心生嫉妒的人,一提起风花雪月楼,便撇起嘴来不屑道:“不就是皇帝钦点了今年的花魁进宫嘛,不就是昨天有个新来的姑娘被尚书大人看上了嘛……”类似的“不就是”,恐怕连掌管风花雪月楼近十年的老板娘也记不清了。
    三天前,洛阳势比官府的焱花舵灭门与云锦鸳鸯之手,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早在朱雀大街上传的沸沸扬扬。看着楼下的人交头接耳、唾沫横飞地议论,三楼上那个倚窗画眉的女人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一丝只有在江湖儿女眼中才见得到的杀意。
    她,便是风花雪月楼的众佳丽的“妈妈”——玉罗裳。
    没人知晓玉妈妈的真实年龄,只道她建了这风花雪月有十年以来,依然姿韵如一。很多恩客离开风花雪月楼时,总是不自主地叹着:“这世上没有比罗裳更美好的女人了……”
    玉妈妈的“美好”,不光在她的容貌,更出于她的才气。单论姿色,玉罗裳绝不逊于楼中的每一人花魁;要说到才气,只怕在整条朱雀大街上也鲜有人及。总而言之,玉罗裳这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注定是风花雪月楼中永恒的焦点!
    已过黄昏,楼上楼下的大灯笼统统被点亮了。玉罗裳却犹自倚在窗边,直到那个乱发飞扬的青衣浪子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站在楼下。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的,车水马龙中,他仿如一下子便立在那里,痴痴醉笑,不知惹来多少姑娘的媚眼。然他却一直只愣愣盯着玉罗裳,神色傲然,似是在说:“看,我眼里只有你一人哦!”
    玉罗裳嫣然笑了笑,如千年寒土骤然冰释,化出暖暖的春泥:“这么晚才来?锦郎呀锦郎,姐姐可将你念苦啦!”
    青衣浪子嘿然道:“感情玉姐姐独自倚栏这么久,只为等我?如此,我倒是愧疚的紧哦!”玉罗裳摄魂一笑,俏啐一口:“小子,上来。”
    “好!”黎锦佑大摇大摆走进楼中,清瘦的背影刹时没入一楼大堂觥筹交错、丝竹起伏中。在这里,他只是一位常客,姑娘们都唤他“锦哥哥”。无人知道,青衣浪子的袖中有把名曰“空籁”的短剑,空籁一出,万籁俱寂;更无人知,日前津津乐道的焱花舵灭门之事,便是这浪子与她的夫人——这对“云锦鸳鸯”所为。
    推开三楼僻静处灵风阁的门,已见玉罗裳靠在紫藤秋千上,颇为恣意地擦拭那把闪着剑一般光芒的古琴。秋千是黎锦佑三年前第一次来带给她的礼物,她很喜欢,就因这图书的东西,她亲自为黎锦佑弹了一夜的曲。曲终人不散,此后的黎锦佑便成了风花雪月楼贵客中的贵客。究竟“贵”到何种程度?哪怕是身价高达几万两银子的佳丽,只需他手指一勾,嘴角一翘,便笑脸如花地主动投怀送抱。
    “锦郎不是常在江南活动么?为甚千里迢迢杀到洛阳来?焱花舵当真值锦郎发如此之大的火?”玉罗裳乌发及地,同冷红色的长裙翩然铺在一起,整个人丝毫不施脂粉,脸色略显苍白,却犹为清丽。她是风花雪月楼中唯一知晓黎锦佑身份的人。不光知晓他的身份,也知他的夫人,他的兄弟,他的功夫,他的性情。那都是黎锦佑亲自告诉的——他不会认为玉罗裳是个好人,却拿准她是个闭得住嘴的人。
    “玉姐,你可知那个叫‘沫沫’的姑娘?”黎锦佑岔开她的话,眼眸难见的认真,“就是上月在洛阳城门一瞥惊艳的沫沫。”
    玉罗裳怔了怔,笑问:“锦郎便是因为这姑娘,一怒之下灭了焱花舵?”
    黎锦佑默然拨弄着桌布上的流苏,摇了摇头,双目深邃,远眺往窗外,似是回到不久前,亲眼见到那足令冰川崩解、万花垂首的一瞥时……当那斗笠下的轻纱被自己一阵掌风戏弄地掀开时,那双眼睛径直凝视住他……切不说那双春水般的眸子有着何等绝世的神韵,但凭初见时那一刹的感觉……恍若隔世,似曾相识……
    “锦郎,可不是姐姐训你。”玉罗裳缓缓一叹,目有有层淡淡的水雾,“你与陌云姑娘的这步棋,错啦……”
    黎锦佑却不以为然,反自勾起一抹苦涩的嘲弄:“我与她哪步棋是对的?”
    玉罗裳放下怀中的古琴,纤纤玉指滑过琴弦,拨出一缕萧瑟的轻音。“你可知这焱花舵,并非在洛阳横行霸道的门派那么简单。盛舵主的身上系有数不清的关系,不是云锦鸳鸯六个时辰便能斩尽的……”她顿了顿,眉宇间闪过一抹惆怅,“若是姐姐多虑了倒好,毕竟锦郎有个兄弟,是秋墨宫主。”
    黎锦佑冷冷一笑:“他帮不了我什么!”
    玉罗裳起身走到黎锦佑身旁,漫无目的地拨弄他系于脑后的赤色细绳,“锦郎,你什么都好,就一缺点——‘傲’!得改一改,不然没人能忍你这脾气一辈子!”
    青衣浪子愣了愣,手掌骤然将流苏握紧,臂上青筋爆起,使得清瘦的身子更因愤怒而多了一分可怖。没有人能忍他这脾气一辈子……为什么没人能忍他一辈子!
    玉罗裳仍旧温柔地抚着他的发线,疏不知黎锦佑的空籁剑已然将锋芒逼到袖口,眨眼间便可让她身首异处!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飘来阵酒香。黎锦佑合眼深吸口气,“哈哈”大笑几声,“好酒!”又恢复那幅玩世不恭的表情。但见一粉衣小丫头怯生生地走进来,只抬头望他一眼,便羞得满脸通红,埋头冲到玉罗裳跟前,声如细蚊:“妈妈,新来的姑娘到了。”
    玉罗裳微笑颔首,问黎锦佑:“锦郎可还有兴致?”
    “那是自然!”黎锦佑揽住玉罗裳,“姐姐手下的姑娘,个个让我新鲜!”他想也未想,冲那粉衣小丫头招招手,吩咐,“带那姑娘进来给锦哥哥瞧瞧!”
    小丫头俏然撇嘴一笑,“锦哥哥又不是老鸨!”便一蹦一跳到门口,往外娇喝道:“喂!将沫沫姑娘带进来啦!”
    黎锦佑霍然愣住,但觉脑子“嗡”得一下,七年来头一次感到束手无措。袖里浅藏的空籁剑略微跳动,仿如他的心脏,稍不留意便会蹦出来一般。
    门被轻轻掩上,面罩褐纱的翠衫女子被打杂的老大娘牵到玉罗裳面前,茫然抬起头,却看到望着她发愣的黎锦佑,登时也呆在原地——她当然记得,洛阳城门外,这个英姿飒爽的男人。
    玉罗裳满意笑笑,俯身贴住黎锦佑的耳朵,呵气如兰:“喜欢么?”
    青衣浪子目若流玉,英眉微颤,鼻尖隐隐泛着红晕,一时间只觉世上只有他与那婀娜玉立的女子。似乎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上天在他几乎要把回忆生生忘却的时候,偏偏又让他迎来这么一位女子。
    那种感觉,就像将丢失多年的宝物,遗忘至内心深处,而当其再现红尘时,蓦然发现,她依旧是自己最珍最真的牵挂……
    半晌,黎锦佑才勉强定了定神,翕动嘴唇,声音干涩而清苦,喃喃道:
    “沫儿……”
    夜深人静。
    玉罗裳合上沫沫闺房门,在烛光掩映中看见两个相拥的身影缓缓倒下,这才微微露出一抹笑:锦郎呀锦郎,小妮子这么容易就让你认真了么……
    她伴了这不羁的浪子三年,看惯了他沾花惹草、一夜风流,自认是深解黎锦佑。纵然他总是玩世不恭,处处留情,她却知其中深掩的寂寞;纵然他折枝为剑,月下狂舞,她却知,他的剑从来只为一人而拔。
    玉罗裳抱来一把略带灰尘的琵琶,一串抡指拨下,柔声低吟:
    “月落冷夕,银河万里。待鹊桥又来,莫空等,处处留痕。劲风匆匆徒断肠,漫目花红柳绿,难遇知己。无奈春不在,引觞丝竹,酒过矣。
    此去寻寻觅觅,独奏天籁人还寂!望秋水绵亘,犹回首,情尚长久。凄秋不怜伤自慨,四顾年年岁岁,何堪追悔。仍记初识路,相逢须臾,七月七。”
    一曲终,余音尚绕梁,却听早已人去楼空的大堂中传来一阵空寂若失的铃声,接着便有一女子“格格”脆笑,俏声道:“好个‘凄秋不怜伤自慨’,久闻风花雪月楼玉老板娘才情绝世,方才所唱的便是洛阳第一曲、老板娘自作的《七月七》罢?太好听啦!”
    玉罗裳诧然望想堂中,那里竟连一丝风吹草动也没有,更不用说那啧啧称赞的女子。玉罗裳“咦”了一声,将琵琶靠在门畔,一面探头一面召唤小厮丫头。方转身,但见一绿衣女子推着一座轮椅施施然走来,看着她频频微笑。那女子腰间紫金铃盈盈作响,身段姿容均不在她之下,眉眼如波,隐然有股诱人的邪美;轮椅上坐着一布衣男子,纤弱消瘦,清俊不若凡人,布衣惨白,却犹衬出他出尘不染不气质。
    惊异之余,玉罗裳暗自捏了把冷汗——她当然知道,能瞬间从大堂到三楼的人,江湖中并不多。
    “陌云姑娘?”她问。要认得苏陌云,只须认得她腰间三颗悬挂的紫金铃。
    “姑娘?怕是‘老娘’了吧!”苏陌云将轮椅停在走廊上,抽出一张貂裘盖在布衣男子的腿上。闺房中恰时传出几声低微的□□,布衣男子脸色骤然煞白,周身杀气若隐若现,空茫的目中闪射出道道凛冽的寒光。然令玉罗裳诧异的是,苏陌云竟出奇的平静,不慌不忙地将裘皮理好,方才仰起眉来瞅了瞅紧掩的门,俏声道:“敢情黎锦佑那混蛋真在这里!”又对布衣男子笑了笑,“翎,我没带你走错哦!”
    玉罗裳一愣:莫非这仙一般的男子遍是传说中至尊的秋墨宫主?那个手中执掌生杀大权、眨眼便可颠覆整个江湖的——人间魑魔!
    公子翎眉宇间韵华流转,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但见他对苏陌云淡淡一笑,道了句:“是,没有错。”便亲自转动轮椅摸索着到门口,双眉一凛,袖下带出一道掌风,径直拍向紧掩的房门。
    “不可!”玉罗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敢这般干脆地呵斥。她几乎忘了这个人名叫“公子翎”,有一刻甚至以为他仅是自己风花雪月楼中一位普通的客人。她不知,就在这一刹,布衣男子眼中换了好几种神色——却终于收回掌,安静地放在扶手上,转过头来对着她,颔首一笑。
    玉罗裳原本还想说什么,此刻见他一笑,竟是什么也说不出了。那样的一笑,犹如雪山之颠最寒最洁的一抹白雪,冰冷无暇,却又吐露着未经雕琢的玉一样的光华。这样的笑,出现在秋墨宫主的脸上,又仿若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惊艳!惊绝!
    “你……”玉罗裳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只觉这布衣男子纵然静坐在那里,浑身上下却依旧是一股不怒自威、让人望而生畏的王者气质,“劳驾公子莫要扰到他们。沫沫初来乍到,锦郎是她的第一位客人。这……若是出了岔子,对姑娘可是个不好的兆头。”一语毕,她骤然想起黎锦佑的妻子尚在这里,自己出言便失,不禁再生一重畏惧。她,玉罗裳,平生第一次如此狼狈——只因她眼前有那样一位男子……
    苏陌云“唉”了一声,将公子翎推离门口,无奈皱了皱眉:“翎,别让老板娘为难,你可不是来捉奸的!”她忽的一怔,似是心有不安,蓦地回头盯住玉罗裳,神色颇为警觉:“老板娘,若陌娘没记错,你方才是唤了丫鬟罢?为何到现在还没人来?”
    玉罗裳微微一愣,她方才唤的约摸有三四人,而两柱香时间已过,却无一人来到。当甚觉蹊跷,又唤了几声,仍是无人应答。
    当是时,风花雪月楼中静得骇人。沫沫闺房中的烛光愈发明耀,晃晃悠悠的,将门外三人的身影映在对面的墙上。
    公子翎的耳朵略微有些扯动,嘴角隐隐透出一抹邪冷——秋墨宫主,魔动江湖。若是玉罗裳察觉到他微妙的的变化,断不会以为,他是个仙一般的男子。
    忽的有阵空彻的脚步声,走廊尽头走来一十五上下的小姑娘,却是方才带沫沫进屋的粉衣小丫头。那丫头双目瞪得漠然硕大,脸色惨白中泛着微微的青紫色,原本娇丽的容貌不知为何扭曲起来,竟异常可怖。她痴痴朝玉罗裳这边走来,迈步缓慢而机械,宛然行尸走肉。
    “红儿,你……”玉罗裳见贴身丫鬟神色古怪若此,不觉又惊又怜,失声道。然而话未完,却见红儿颈侧多了一把青光凛耀的长剑。刹那间,长剑擦过红儿的喉管,溅出一长串血珠,又如风雷一般朝玉罗裳斩来,直取她眉心!
    玉罗裳惊魂一叫,登时只觉天旋地转,已然分不清空中射来的究竟是血还是剑。看着红儿染血的衣襟翩舞在走廊上,心中顿然剧痛,欲哭无泪。
    蓦然间,突觉左腕一阵巨痛,瞥眼望去,却是一条淡蓝色的链子凌空而来将她生生缠住,接着脚下一空,整个人已然被链子拖着离地疾退。仅一瞬,她便瞅见那柄剑擦过她的脸颊,“咚”地一声钉在身后的柱子上。那条帘子也随之从她腕上松开。
    玉罗裳揉着手腕,发现自己正站在苏陌云身畔,又见她臂上缠绕的淡蓝色银链,恍然明白:原来方才是苏陌云救了自己。当下试了试汗,微微施礼:“多谢陌云姑娘。”
    苏陌云却不应她,双眼凝视住她声后,厉声问:“你是谁?”
    玉罗裳顺着她的目光转头,但见红儿尸体侧傲然立了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男子,登时“啊”了一声,惊道:“你、你是何人?”
    蒙面人冷笑不语,却听公子翎漠然道:“阁下是来送死的?明知我与陌娘在这里,还明目张胆地杀人。有何警示,但说无妨!”
    蒙面人“哈哈”大笑,眼神阴晴不定。公子翎三人听他狂笑不止,心下各觉疑惑。只见蒙面人猛得从袖中褪出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咽喉毫不犹豫地刺下。刹时暗血崩溃,浓腥扑鼻。蒙面人的目光扫过三人,停在玉罗裳脸上,竭尽最后力气嘶喊道:“玉、罗、裳……”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终于什么也说不了了,倒地气绝,死未瞑目。
    玉罗裳闭目幽叹,想到多个小厮丫鬟均未听见使唤,多半已死于这蒙面人之手,心中哀痛欲绝,美目盈泪,掩面微微抽泣起来。半晌,待她缓过来时,才发现苏陌云已蹲在红儿尸体旁边检验完毕,侧过头来问:“老板娘,这个丫头死了约摸一个时辰,方才那蒙面人是用她的尸体掩护走过来的。一个时辰之前,你没听到任何动静么?譬如尖叫之类的。”
    玉罗裳却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方才颇为肯定道:“没有。”
    苏陌云眸中闪过一丝猜忌,既而又微微一笑:“也是!这丫头被人用迷针先伤后杀,理应不会有动静。老板娘还是找人将这里收拾了罢!两具尸体一横一竖的,未免大煞风景。”玉罗裳愣愣点头,略有些踉跄地朝楼下走去。
    “陌娘。”那头,公子翎淡然一唤,清俊的脸上隐约罩着一层怨意,“阿佑醒了!”
    果然,闺房中传出一点动静。一个人影俯身理了理衣衫,大摇大摆地朝门口走来。只听“吱”一声,门开了。黎锦佑睡意朦胧的脸逐渐出现在烛光中……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