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
人记不起某些东西``
并不代表已将其遗忘``
在思念早已成习惯时``
偶然间``
内心最黑暗处的回忆蓦地涌出``
才发现``
一切是如此令人难以割舍```
如黎锦佑一般 ```“咦?陌娘,翎?果然是你们。”黎锦佑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盯住苏陌云与公子翎。他衣襟处尚有一根衣带未有系上,隐约可见里面古铜色的肌肤。苏陌云格格一笑,腰间的紫金铃脆响不停:“天还没亮就出来啦?”
黎锦佑白她一眼,将额上赤色细绳解下来重新系好,问公子翎,“有事?”公子翎冷然道:“今天是八月十六。”黎锦佑愣了愣,忽的“啊”一声恍然大悟:“我忘啦!呃……那个……”他求救似的瞅住苏陌云,苏陌云“哼”地一声别过头。“就因为我没来,你们就一起到这里找我?”黎锦佑嘿嘿一笑,甚觉光荣的样子。
“翎会为了你亲自出宫?混蛋,你动动脑子好不好?臭屁个什么劲儿!”苏陌云瞪他一眼,颇为不屑,“我和翎昨天收到了一封信。翎,给他瞧瞧!”公子翎颔首,扬手扔出一枚飞镖。黎锦佑双指一夹,将飞镖握在掌中,但见镖下勾着一张纸条,打开一看,纸条上只有小小几个字,“风花雪月楼”。
“这是什么意思?”黎锦佑顿感不妙:居然有人够本事以镖送信到秋墨宫,而且信上只有寥寥五字,是何目的极为不明——但可确定一点,来者必不善!
“专挑陌娘在秋墨宫时送信,当是希望我与陌娘都知道此事。”公子翎淡目一挑,冷道,“既如此,我与陌娘索性便一齐走一趟。顺便……教训教训你这个连中秋也要失约的家伙。”
“但是,事实证明,送信人的目的便是要我们此时到达,以接受他的警示。”苏陌云笑了笑,侧过身让黎锦佑瞧见红儿与蒙面人的尸体,“莫非你就睡得这么死,连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黎锦佑搔了搔乱发,霍然抱住苏陌云的纤腰,吃吃笑道:“当然听到了!不然……”他眉上罩起一抹无奈,还略带一丝若隐若现的嘲弄,“我不会天还没亮就出来……”
“阿佑!”公子翎暴然一喝,浑身腾出不可掩饰的愤怒与杀意。他从来不忍受兄弟如此轻浮的态度,纵是苏陌云表现得丝毫不在乎,他却从来无法释怀!仿佛黎锦佑伤的不是苏陌云,而是他,公子翎。“莫要过分了!”秋墨宫主空空如也的双目寒光凛然。
“你紧张作甚?”黎锦佑叹了叹,放开苏陌云,对她笑道,“要我介绍给你认识么?”苏陌云若有兴致地撇撇嘴,“再好不过!”
黎锦佑勾起一抹醉然深沉的笑,朝房里探了探头,唤道:“沫沫,出来!”
公子翎面色煞白,双手已然握紧成拳,于扶手上“咯噔”微响。织烟刀在袖中露出道道锋芒,龙吟之声流水一样涌出。他蓦然想到那日苏陌云在虹塔之上的问话,“若黎锦佑那混蛋不是你兄弟,他如此对我,你会杀了他么?”——公子翎,他会!他早知道,若阿佑不是自己的刎颈之交,他必然恨极这个男人。杀他……何止杀他!该让他生不如死!
黎锦佑自是听到了“织烟”暗动的声音。看了看公子翎,那种表情,再熟悉不过;再看了看苏陌云,一如往昔的陌生。
“锦、锦哥哥。”
门中忽的传来一怯怯的声音。沫沫单衣薄纱,歪髻斜簪,脸上桃色如醉的晕红,颈上赫然在现的齿痕,宛然一个沐浴着春风秋月的仙子,亭亭玉立与水雾深处,让人倏然生出圣洁之感。她见门外除黎锦佑外还有一男一女,男的眼眸空茫而邪冷,女的笑颜勾心摄魂,不禁暗自发颤,径直冲入黎锦佑怀中,扑在他清瘦的胸膛上,露出小半个脸打量那两个陌生人。
黎锦佑“呵呵”痴笑,眸中不住溢出怜意,捧着沫沫的脸柔声道:“莫怕!来,我介绍给你认识!”沫沫玉光流闪的眼睛盯住他,在他怀中缓缓转身,半晌才抬起头,将目光移到黎锦佑身边的苏陌云身上。
苏陌云原以为黎锦佑这次看上的也仅是如风花雪月楼其他姑娘一般的女子,然当那声“锦哥哥”传到耳畔时,她顿时有心痛之感,待这女子真真实实地站在她面前时,她才感到……原来,自己的心还没有完全麻木,依然会这般欲绝欲亡的撕痛!
——她叫沫沫么?为什么看起来竟如此熟悉!那双眼睛,那种神韵,那份如新泥般纯洁的胆怯……那个,看着黎锦佑的深情。真的,好熟悉。似乎曾经深深刻刻地遇到过,又似乎再也找不回来。
混蛋,你认真了罢……
“她是我老婆!”黎锦佑指住苏陌云,“怎样?很美是不是?”
沫沫愣了愣,神色恍惚有些暗淡,但仍是温顺地冲苏陌云点点头,怯声道:“你好!”苏陌云嫣然一笑,拨弄起腰间的紫金铃,啐道,“混蛋既是认真了,何必故意试人家姑娘会否吃醋!当真该揍!”沫沫听她几句调侃,心下登时腾起些许不安。倒不是因为黎锦佑早有妻室,而是因为,他的妻子——苏陌云,那种不屑一顾,淡若寒冰的态度,莫名让他担忧起来。
“这位玉树临风,清俊潇洒,彬彬有礼,惊才绝艳的哥哥……”黎锦佑为使公子翎消消火气,特意挖出一大堆陈腔烂词,故意讨好。然却被公子翎冷冷打断,“不必介绍我。”
沫沫浑身一颤抖,缩进黎锦佑怀中。但见公子翎转动轮椅,空茫的双目扫至苏陌云身上,幽幽道了句:“虚伪的女人!”便径直离去。
“唉,翎!”苏陌云追出几不,一脸焦急,“翎!等等呀!”公子翎似是心有不认,行若疾风的轮椅骤然缓下来。只听一声虚无的叹息……他终究,无论如何也撇不下她……
苏陌云追到轮椅侧,凝视了公子翎半晌,推着轮椅离开走廊,却是再也未有回过来看黎锦佑与沫沫一眼。
沫沫眨眨眼,仰头问黎锦佑:“她去追他了,你……不气么?”
黎锦佑“哈哈”狂笑,原本已理好的散发蓦然无风自舞,一缕遮住他魅惑十足的脸颊,一缕扫在沫沫额头上。小鸟依人的女子竭力想揪出他笑中的失落与怅然,却发现那张俊朗清瘦的脸上,只有一种如魔般的罪恶……
沫沫蓦地心如刀割,只觉青衣浪子的手无情地将她愈抱愈紧,似是要将她深深扣入自己身体中……
天刚拂晓,或浓或淡的雾霭还浮荡在半空。朱雀大街已有些喧嚣,不少小商贩早早地便将摊子摆在路边,开始了整天的大声吆喝。珠光宝气的公子爷们大摇大摆地朝街尾涌去,趁早挤进风花雪月楼。
风花雪月楼中今日气愤异常,姑娘们都有些心神不宁,或被揽在怀中,或被埋在金钱堆里,却都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弹琴唱曲的美貌乐师一向自命清高、声情并貌,今日却如其他姑娘一般不安,一首曲子已然抛掉好几个音。
——她们都在往三楼张望。
风花雪月楼的三楼并非任何人都上得去的。三楼有十间屋子外加灵风、飞花、瑞雪、朗月四间阁楼。灵风阁是玉罗裳的蜗居,乃是上等中的上等清雅之地;飞花阁是历届花魁住的地方,如今楼中尚未新定花魁,那里自然空着;瑞雪阁算是会客厅,玉罗裳接见贵客往往在那里;朗月阁是为贵宾准备的,也是四间阁楼中最为华丽的一间。
此时朗月阁的流苏帘内,有一男一女。他们早已在那里静坐品茶良久,偶尔探头望望楼下靡靡的风景。流苏帘遮住了他们的容貌,只隐约瞧得见二人的身影。女子身段绝佳,光看那种迷人的绝世风韵,便知她的美丽绝不在玉罗裳之下;然而姑娘们的目光却大都在那男子身上。
该怎样形容那样的男子?他有仙人一般的孤高清傲,有魔鬼一般的邪冷痴狂,以致于你可以迷恋于他的神容风华,更可以牵情于他的魑魅撩人。如此男子,天上地下都没有,只应存在于豆蔻年华的少女的梦中。如今这般惑人的男子出现在楼中,姑娘们自是少眼一都都觉遗憾。
今晨,八月十七。
风花雪月楼的大日子。
八月十五是中秋。每年中秋以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七,是一个在洛阳比中秋还显盛大的日子。因为每年的这一天,风花雪月楼便要诞生新一任的花魁。
所有青楼都会有其当家花旦——花魁。这往往是一位艳压群芳、知书达礼,且人气极旺的姑娘。拥有绝色花魁的青楼,往往便会客源不断。
风花雪月楼却有所不然。
论姿色、论韵味、论才华、论人气,都有一人在风花雪月楼中首屈一指——玉罗裳。但她断不是花魁!说难听些,她仅是一个老鸨。何况楼中姑娘各个生的沉鱼落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要从中决出之最,实是比登天还难。
那风花雪月楼中如何选花魁呢?凭一个字——新!
容貌最新,风韵最新,味道最新;才华最新,打扮最新,个性最新;眉画得最新,唇勾勒得最新,脂粉施得最新……总而言之,给人的感觉要绝对的最新!
如今楼中最新最美的姑娘却只有一个——沫沫。毫无争议的,她便是新一任的花魁。客人们并不讶然,只待沫沫一披上霓虹羽衣,便开始相继出价,争取与花魁的春宵第一夜。
朗月阁中。竹叶青的淡香散布各个角落。阁楼下是风尘喧嚣,阁楼中却是仙境般的静默。
公子翎的眉一刻也未舒展过。他一直端着夜光杯,轻靠扶手,空茫的眸子冷冷扫视杯中略带新绿的液体——那不是葡萄酒,是秋墨宫主的最爱:峨嵋,竹叶青茶。苏陌云在看着他,从三更离开沫沫闺房后,便一直看着他。似乎要将他看至最深处,挖出心海之渊那株无可挑剔的精华。
“呵,呵呵!”苏陌云忽的脆笑起来。公子翎怔了怔,微微有些失神——从来都是这样罢?只要她笑,他无论如何也会发愣……“翎,你昨天晚上,好象骂了我一句‘虚伪的女人’。我要你认错!”苏陌云嫣然道。;
公子翎指间一颤,刹时眉锁得更紧:“我说错了么?”他冷冷一哼,“你跟阿佑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七年,整整七年!你们只好生做了不到两娘的夫妻,就变成如今这模样!阿佑荒唐,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因为你的纵容,你的假装不在意,阿佑才会愈加放肆!面对让阿佑动心的女人,你居然还笑?笑得如此冷漠!陌娘,你以为,自己不虚伪?!”一番话纯然是怒吼出的,末了,公子翎苍白如玉的脸上泛出了一抹惨绿,似是疚于自己的失态,又慢慢恢复平静。“我……”公子翎放缓声调,叹了叹气,却不知说什么,只喃喃道:“对不起……”
苏陌云面无血色,微白的烛光下,她的嘴角仍挂着一抹妖媚的笑:“你也看出来啦?混蛋这次来真的啦……啊,不对,你看不见呀!翎,你是如何知道的?”
“感觉。”公子翎想也未想,脱口而出,“那女人叫‘沫沫’罢?她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哦……”苏陌云眉间笼上一层惆怅,她站起身,掠开挂满玉珠的流苏帘,望着莺燕非常的大堂,淡淡道,“我也一样……总感觉,在哪儿见过她……唉,却就是忆不起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那样的女人,似乎便是混蛋最感性的一类。”
“嗯。”公子翎应得有些漫不经心,明知苏陌云已走到朗月阁外,他仍自坐在桌旁,手中的竹叶青莫名泛了些涟漪,“为什么要留下来?这里很好玩么?”
“是!”苏陌云“格格”俏笑,“风花雪月楼八月十七的‘花魁日’,自然比呆在虹塔过中秋要来得快意。”她蓦地闪回阁楼,整了整衣衫立在公子翎面前,直视住公子翎空茫的双目,问:“翎,你感觉我与那沫沫,谁更像花魁?”
公子翎陡然一惊,竹叶青爆溅了几滴出来,洒在地上,“啪啪”响了几声。“陌娘,你在开玩笑?”秋墨宫主周身杀气飞扬,“你想干什么?做那劳什子‘花魁’?”公子翎狂斥一声,“你疯了么?这是妓院!”
“翎,你又在发火了……”苏陌云黯然微垂下头,幽然道,“我不过说笑而已……”
“……”公子翎沉默一阵,他确是不知自己今日为何如此多怒,纵是竭力抑制,却还是忍不住因苏陌云的一句话火冒三丈。公子翎心下暗暗一叹:陌娘,若非瞧不得你受委屈,我又何必……
闻着苏陌云淡如冬梅的体香,公子翎怔了怔,忽的想起她方才的问话,不禁勾起一抹沉醉的笑——
陌娘,莫说与沫沫相比,纵是较之于那贵妃西施,你也是最好的……
即近正午。风花雪月楼中,如炎夏一般火热。
一道青色的光影从三楼飞射下大堂,又从大堂回跃至三楼。几趟来回,楼中已然横竖挂满了各色彩练。那帮玉罗裳挂彩练的,自然便是好事的黎锦佑。一楼的姑娘们眉眼纷纷,不时娇喝着:“锦哥哥,别摔着啦!”黎锦佑却狂笑不止,间或楼起一位姑娘飞窜在楼中,引来阵阵惊羡的喝彩。
沫沫倚在三楼飞花阁外的雕栏边,望着纵横于楼上楼下的青衣浪子,眼中满是没落。她满心希望黎锦佑前来抱她飞上一飞,奈何一夜极乐后,那桀骜的男人居然再未瞧她一眼。她分明感到了他的真情,那种无可演示的、若即若离的痴迷……昨夜的颠狂中,她触到他的唇,真实地感到他呵出一口气后,嘴形唤的是一个清晰的“沫”字。一个半梦半醒的男人,无意中念出的名字,定然是他的最爱——这是玉罗裳教的,自然不会错。
沫沫笑了笑,瞥眼望见对面朗月阁流苏里的一男一女,目光顿在苏陌云身上。
好美的女人,美得来……让人恍若能看见,红尘的残酷。
“丫头,躲这儿发愣呐!”
头不知被谁轻轻敲了一下,沫沫吃痛“啊”了一声,回过身,但见玉罗裳一袭锦袍洋洋洒洒,银簪斜插,宝石缀链,鹅黄色的披肩冷瀑般轻垂到地上,慵懒惰而高贵。沫沫一时痴了,忽的想到,如此人间尤物在风花雪月楼中,自己的“花魁”岂非有名无实?
“还愣?”玉罗裳怜爱又无奈地皱了皱眉,问:“曲子备好了么?快来不及了,你不用再练练?”
“呃……”沫沫水晶般灵光幽闪的眸子恍然亮了亮,嘴角有一满如痴如醉的笑,“早备好啦!那个……锦、锦哥哥让我唱这个。”她从袖中拿出一方墨迹飞扬的白手帕,递给玉罗裳,脸上的晕红已如晚霞般灿烂。
玉罗裳“哦”了一声:“锦郎让你唱的?”展开手帕,阅完黎锦佑乱发般的狂草,眉间闪来一抹差异,笑道:“这是什么?他胡拼乱凑的,也拿来让你唱?”但见手帕上写着三首词的下阕,黎锦佑以这三篇下阕组成了一首怪模怪样的新词,还颇为豪迈地题下词名“风花雪月曲”,甚是有趣。
沫沫撅起樱唇,娇声道:“我觉得很不错啊!难道妈妈没瞧出,锦哥哥选这三首词都别有用心么?”
“别有用心……”玉罗裳喃喃自语,目光骤然冷下来,盯住沫沫,缓缓而漠然道:“你怎知他是别有用心?沫儿,锦郎这人,不需你了解……”
沫沫霍然一凛,笑容登时凝固,脸色一阵惨白。她忽的不敢直视玉罗裳的眼,只觉那道青色的目光狰狞之极,将她原本欢愉的心情堪堪吞噬。
转头,却见郎月阁外,苏陌云不知何时已倚在阁外的栏旁,望着她与玉罗裳,嘴角是一抹神秘莫测的笑。沫沫心底又添一层冷霜,身边是孤冷若冰的玉罗裳,那头是诡异如魑的苏陌云,两个同样美丽、令她寒战不已、触目惊心的女人……
念之所及,蓦然间,但见雕栏那头,苏陌云端起夜光杯,对她遥遥一举……
当是时,大堂中乐师们抛出一段高亢的清音,如九天彩虹迎空而架,横亘于整个风花雪月楼,经久不绝。稀稀疏疏的,大堂客桌上、二楼华阁外,不少人哼哼唧唧地唤出“沫沫”二字。乐师中站起一芙蓉般清丽的女子,只见她玉指一点,乐师们奏去春江花月夜,继而她淡声道:“八月十七,风花雪月楼新任花魁竞夺大会,初始。”
一句话平若清风、波澜不起,却若古钟沉吟,内敛而深沉,以致楼中人人听之入耳,不觉大大拍起手来。站在二楼角落的黎锦佑却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惶恐,抬头望了望三楼,却迎上公子翎空茫的双目。秋墨宫主无光的瞳孔中,似是在向青衣浪子透露着什么……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众乐师的《春江花月夜》猛得一转调,屏风后凌空响起一声吟唱。那声音如乳燕出巢,轻盈曼妙,偶然乍起,刹时将风花雪月楼中的烟尘之气祛了个大半。众宾客倏然静下来,屏气凝神,只待这不识人间烟火的天籁再度唱起。
黎锦佑眉宇间掠过一抹诧然,走到栏边,倚住棕色的木柱,望向大堂绣着四大美人的白玉屏风,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仿佛楼中的洛阳盛会在他眼里只是一出颇为精彩的戏剧。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屏风被缓缓分开,一袭绯色的淡纱翩然显现。屏风后的美人面罩珠帘,黑发顺若流水,泼墨一般洒落及地。看那波光盈盈、如玉流彩的双眸,赫然便是沫沫!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沫沫怀抱琵琶,纤纤玉指偶然一荡,拨出一段泠泠细音。众乐师丝竹再起,衬着沫沫的琵琶声,此起彼伏。但听沫沫轻吟一转,又唱到:“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众宾客皆哗然!方才这青楼女子径自吟唱《满庭芳》的下阕,已然让大家愕然不已。好在她声情并茂,将那几句词唱得比花解语、比玉生香,才依是赢了满堂彩。而这厮又突然唱起欧阳修《浪淘沙》的下阕……宾客们自是又惊又奇。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沫沫忽的美目盈泪,那句“知与谁同”唱得犹是忧伤。她猛然抬头,望向二楼角落的青衣浪子,珠帘后的双眸刹时撞上他的目光,不禁心头一暖,暗自定了定神,再度转调,高吟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溢鲛绡透。”
众宾客再次惊愕,但听沫沫声若天籁,寂寥中略带沧桑,将《浪淘沙》顺其自然地引吟至放翁的《钗头凤》,一时间钦佩非常,登时欢呼骤起。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当是时,乐师们奏音此呼彼应,沫沫的琵琶声犹为显赫,仿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在风花雪月楼的重重风尘烟雨里隐然而立。她微微侧了侧身,正对着二楼的黎锦佑,似是下狠了决心,蓦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盯住青衣浪子——
黎锦佑怔了怔,指尖微有些颤抖,袖中“空籁”短剑不住跳动。恍若有种久违的痛感刺入心下,同是见到沫沫的眼神,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知为何,此刻犹为强烈!
“沫儿……”他不由地唤起她的名字,只觉撕心裂肺,痛楚欲绝。
蓦然间,乐师们丝竹骤止,空有余音回荡,勾心断肠。沫沫一串抡指,抚手按住颤动的琴弦,声色忧然,清唱出《钗头凤》的最后三字:
“莫,莫,莫!”
二楼上,角落里的青衣浪子目光游离,嘴唇一张一翕,一字一颤呢喃:“莫,莫,莫……”
大堂中的欢呼早已若无声,黎锦佑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倏而闪现一个人影,却不知那是谁……将丢失多年的宝物,遗忘至内心深处,当其再现红尘时,蓦然发现,她依旧是自己最真最珍的牵挂……
乐师中又站起那芙蓉般清丽的女子,她淡淡一笑,将古笛斜挂至腰间,道:“不知众位是否承认沫沫姑娘为现任花魁?”大堂中本是喧嚣若沸水,然而女乐师话语一下,似乎盖过了所有的议论声,宾客们的话题猛得转移到花魁的定夺上,甚至已有人开始公开喊价。
三楼,朗月阁内,公子翎的眉深深皱起,空茫的双目肃杀凛然,无声无息的扫视在女乐师身上。
玉罗裳从屏风后走出,牵起沫沫的手,面对众宾客嫣然一笑:“良辰不可误,诸位若是等不及了,便开始竞价罢。”
当是时,大堂中喊价声重重叠起,一浪盖过一浪。“五千两!”“八千两!”“一万两!”……黎锦佑倚住雕栏,一面掰手指一面叨念着愈来愈高的价位,一脸玩世不恭的笑。纵是沫沫珠帘后的眸子一直注视着他,他却再未瞧过佳人一眼。
“还以为风花雪月楼的八月十七是个万花争艳的日子,今时一见,不过如此!”
楼上凭空响起一声清脆的嘲弄,接着一阵“格格”的脆笑,伴着“丁冬”的金铃脆响。众人一惊,纷纷抬楼——三楼栏上跃下一魔姬般的女子,身段绝佳,面容绝丽,即便衣着单调,却依旧有一股不可逾越的风华。那女子翩然下坠,顷刻间便已踏在屏风前,抡指拨弄着腰间的紫金铃,一脸君临孤傲的坏笑。
“陌、陌云姑娘……”玉罗裳一时有些慌乱,“你……”
“老板娘不必奇怪。”苏陌云瞥眼望了望公子翎,俏然道,“我有几个问题须问你。”
“姑娘但说无妨。”玉罗裳隐隐有些不安。却听苏陌云呵呵痴笑几声,问:“其一,为何花魁的候选人只有沫沫姑娘一位?其二,当这‘花魁’究竟要哪些条件?其三,是不是花魁都得留在风花雪月楼中陪男人睡觉?”
玉罗裳微微一愣,嫣然道:“其一,敢问陌云姑娘,您以为当下风花雪月楼中,有谁足以与沫沫竞夺花魁?其二,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条件,只须一‘新’字;其三嘛……呵呵!这倒让罗裳不好答了!”
“必须是本楼中的姑娘,才有资格当花魁么?”苏陌云眼珠子转了转,腰间的紫金铃脆响不停。玉罗裳一时语塞,“这……”忽的感到一股杀气,她下意识地望向三楼——那个轮椅上的男子,淡如柳色的双眉紧锁着,像一柄利剑,带着无可奈何的愠怒;空茫的眸子,瞳孔如一个纯黑的旋涡,黯然的目光一直在屏风前,不知是盯着苏陌云,还是盯着犹豫中的她。玉罗裳不由得一颤——那样的风华,即便肃杀凛凛,依然俊逸绝世。如此的气质,怕是较之于那青衣浪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罢?
“老板娘,你拿不定主意么?”见玉罗裳无端有些发愣,苏陌云轻唤一声。她也抬楼望了望公子翎,却只是淡淡一笑。
公子翎仿佛看到了她上扬的嘴角,双眉骤时大舒,缓缓一漾,顿如美玉流华、虹霓溢彩。玉罗裳神色一黯,登时明了:他关注的,始终都是她……心下不知为何涌上一股酸意,闭目思量一番,略微知晓了公子翎的担忧,便冲苏陌云冷冷一笑,道:“楼中并没有这样的规定。虽无人开先例,不过……”
苏陌云“格格”俏笑着打断她:“那么,老板娘,你瞧瞧我,有资格当花魁么?”
众宾客哗然!黎锦佑从角落猛地冲到栅栏边;公子翎的轮椅一顿,袖中“织烟”刀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顷刻间,满座寂然。众人打量着屏风前的女子——如此美的女人,妖娆妩媚,宛若一朵黝黑的玫瑰,芳香之余又有着令人不敢接近的锋芒。
宾客中有人叫了一声:“姑娘做花魁,求之不得呀!”接着那人“啊”的吃痛一喝,摸着头探往三楼,“谁砸我?找死啊!”
玉罗裳无奈一叹,“陌云姑娘说笑吧?”
“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么?”苏陌云果然敛起笑意,凝视住玉罗裳,一字字道,“老板娘不会是嫌弃陌娘罢?”
“那怎敢……”玉罗裳勾起一抹嘲意,冷道,“若陌云姑娘当真有意做花魁,那也不是玉罗裳说了算,须得姑娘拿出些才艺,让客人们心服口服才是!”
“哦……敢情这么容易!”苏陌云笑了笑,“大家且看好了!”
但见她四处望了望,走到屏风旁的花瓶摘了一根两尺有余的梅花枝。枝上高高低低有七朵嫩粉色的梅花,花瓣上打着几滴水珠,娇艳而羞涩。
“老板娘,可否请你伴奏一曲《七月七》?”苏陌云手握梅枝三寸处,斜斜指地。花枝在她手中宛如一把长剑,幽幽散发着摄人的寒光。玉罗裳恍若有些犹豫,倒不是吝啬自己的洛阳第一曲,而是只道苏陌云仅听过《七月七》一次,不晓得她如何敢在这等大场面卖弄。却听二楼上,黎锦佑坐在雕栏上,悠然恣意,朗声道:“玉姐,不妨帮她一帮!”
公子翎微微一颤,扶手上的十指跳抖不止;深不见底的瞳孔霍然从大堂转向二楼,狠狠地扫视住黎锦佑,演不住的怨恨浪潮一般滚涌翻腾。众人只道这素不相识的青衣浪子是信口助苏陌云,疏不知昏暗的光影中,黎锦佑紧抿的双唇忽的邪邪一漾,似乎深解苏陌云的意图。
玉罗裳自是晓得黎锦佑与苏陌云的夫妻关系。昨夜见过这对心离甚远的云锦鸳鸯,只以为黎锦佑这厮的做法与平常无异——他们夫妻,不就是这般纵容彼此的荒唐么?当下应道:“那罗裳便献丑了!”随即吩咐乐师抱来七弦古琴,轻轻散开裙摆,盘腿径直席坐于地,冲苏陌云淡淡一笑,左手按弦,右指盈盈一拨,高亢的古琴音登时如清鹤长鸣、野猿高啸,在风花雪月楼中巨浪一般滚荡开来。众人屏气凝视,心知闻见玉罗裳献曲,那是千载难逢之事,当下再无人冒出一点杂音。只有三楼上,公子翎“织烟”刀的龙吟还在隐隐传来……
苏陌云蓦地扬枝而舞,嘴角挂起一抹邪醉撩人的笑。那梅花枝在她手中宛然一把淡粉色的剑,伴着古老的芳香,呈现着一种绝世的霜华。
几招之后,忽见她掠枝一刺,吟道:“月落冷夕,银河万里。”接着纵身跃起,周身泛出一道银白色的光芒;光过之处,众人无不炫目,睁眼之际,却见苏陌云如那腾云奔月的嫦娥仙子,冷艳皎洁的花容上带着痴狂如魔的笑。
“待鹊桥又来,莫空等,处处留痕。”苏陌云凌空一转,翻身点足落地,掌中的花枝舞出一串断线珍珠般的剑花,似梅似星,粉色中略闪金光,再她周围如精灵般盈跃凛耀。
“劲风匆匆徒断肠,漫目花红柳绿,难遇知己。”淡粉光芒骤然一缓,梅枝依旧是梅枝,七朵梅花却凭空凝上一缕幽蓝色的晕华,悠然忧然,若痴等人深皱的眉,又若漫游人沉重的步履。苏陌云咧嘴一笑,朝花枝上轻呵一口气。众人还未见花瓣颤动,便见她扭身一转,挥枝过头,登时七朵花瓣腾空而起,如七颗光芒四射的流星,转瞬飞跃至三楼,稳稳落到公子翎面前的雕栏上。公子翎冷眉毛一颤,长袖直抚过梅花,梅花又如扶风弱柳一般迷离下坠。却听苏陌云伴着古琴声“格格”脆笑一阵,再吟道:“无奈春不在,引觞丝竹,酒过矣。”
上阕一毕,玉罗裳琴音陡然高扬。她早已听出苏陌云的吟唱绝世仅有,连她也不得不汗颜。尤其是那句“劲风匆匆徒断肠”,若非身有体会,是绝然唱不出那般的凄伤,让人欲哭无泪、欲罢不能。玉罗裳感到手心有冷汗莫名涌出,刹时重拨琴弦,似是惟恐琴技被这曼妙的吟唱比下。
只见苏陌云扬枝又起,盘旋于空中,左右来回,堪堪接住被公子翎抚下的梅花。届时下阕骤起:“此去寻寻觅觅,独奏天籁人还寂!”
蓦地挥枝狂舞,七朵梅花稳如新生,死死纠缠着梅枝,不离不弃,齐齐划出一道道寒气摄人的光影。
“望秋水绵亘,犹回首,情尚长久。”苏陌云眼波忽的柔若春水,隐隐有泪光闪动。只是她一招接一招,身形变化太快,宛然与梅枝融为一体,旁人根本未有看清。黎锦佑却怔了怔,但觉背脊抽凉的痛,散发无风自起,狂乱飞扬。
“凄秋不怜伤自慨……”苏陌云微微一顿,点足纵身跃起,以枝作笔,在楼中上下挥舞。刹时梅花再度脱枝,疾速飞旋,一朵一字,自三楼向下,绘出“凄秋不怜伤自慨”七字。众人愕然,却见这粉色的七字若昙花乍现,转瞬便逝,徒留花瓣在风花雪月楼的上空零乱飘飞。
“四顾年年岁岁,何堪追悔。”
玉罗裳无端一愣,只觉只《七月七》宛然专为苏陌云而作,蓦然又有些欣慰——洛阳第一曲,真正有多少人懂?惟独她,苏陌云,解之至深,吟之至切……
“仍记初识路,相逢须臾,七月七。”
苏陌云身形渐缓,楼中的梅瓣尚且飞扬在半空,但见她左掌拍出一道凛冽的掌风,梅瓣骤然疾坠。苏陌云右手持枝一横——只听“啪啪啪”七声脆响,如那紫金铃盈动一般,花瓣整齐地落于光秃秃的枝上,赫然又摆成了七朵娇艳妩媚的淡粉梅花。
随着最后一朵梅花落枝成形,玉罗裳古琴收音,吟唱与妙弹皆不再,只余梅香阵阵,绕人心弦。
风花雪月楼猝然寂静下来……
三天后,公子翎得知风花雪月楼外花魁榜上挂着“苏陌云”的名牌,眉依然深皱……纵是已明了苏陌云的意图,却仍无法释怀她的做法:为了追查焱花舵,成为花魁挂名在风花雪月楼中——这样做,付出的代价会否大了些?
究竟,陌娘为何如此执著于焱花舵的事?以致于使出浑身解数!
而一连串的迷团,究竟该从那里入手?那张猛然出现在秋墨宫、写着“风花雪月楼”的字条;那个刺客临死时喊的“玉罗裳”三个字;那块绣着美丽少女的手帕……
秋墨宫主仰头望天——蚁穴,为何还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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