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秋墨宫主的宫殿,丫鬟径指了指前方静坐在门外的公子翎,便悄然退下。黎锦佑略一愣:不是说陌娘出事了么,如此,翎应当在她身边啊……当下瞥了紧掩的屋门一眼,心头莫名一慌,箭步冲到公子翎面前问:“陌娘怎么了?”
周围霍然诡异的静谧。
根本没有人答理他。公子翎空茫的双目一直扫视在屋门上,虽知黎锦佑此刻挡住了他的视线,然而秋墨宫主的目光却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愣愣聚焦在门上——那样的担心,夹带了怎样的情感?是对陌娘深切的爱,还是对黎锦佑已无遮拦的恨?
黎锦佑微微一恸:果然是出事了么,不然翎的眼中,为何会莫名的出先如此之多的……杀意。纵是自知负她太多,然而在秋水河北岸枫林中、转身离开的那一刹,他们不就已经结束了么?翎……他从未这么□□裸“恨”过自己。如今,却恨得来,冷眸对他——不屑一顾。淡漠的眼神,那种几欲逼他形显透明,寒凉深邃的目光,是不是就预示着:多年的刎颈之交,此时此刻便已然化为尘埃……
“翎。”黎锦佑沉沉唤道,似乎眼下出事的不是苏陌云,而是他与公子翎之间欲离欲碎的感情。因为一个女人,一个两人都深爱着的女人,而弄得来至交离散——这不是江湖中最可笑的闹剧么?为何却偏生出现在这两个身为江湖翘楚的人物身上!
但听“咯吱”一声,门开了。秋墨宫司药蛊的女护法绿狐从屋中走出,诧异而鄙夷地瞥了黎锦佑一眼,朝公子翎缓缓一揖,低眉沉声道:“属下无能……”
黎锦佑大怔——自绿狐走出的那一刹,他便知了陌娘身上定是带了很重的伤,不然,凭秋墨宫主超凡的医术,是决然不会出动宫中司药蛊的护法!此距他离开枫林不过半个时辰,其间他也只是在兮竹林同蓝雕呆了片刻,秋墨宫看来并未有事发生。陌娘,她如何会在这么断的时间内受如此之重的伤。那群叛徒……开始动手了么?
却听公子翎轻一咳,冲绿狐略一摆手,淡然道:“无妨,你先下去。”
女护法颔首退下,末了,却颇为深沉地看了黎锦佑一眼。
当是时,宫殿的庭院里便只剩二人。秋墨宫主波澜不起瞳孔霍然间魔光幽闪,一重重的肃杀之意宛然海啸之际腾起的巨浪,直逼黎锦佑而来——几欲将他堪堪撕碎。
仿佛就在绿狐说出结果的那一刹,公子翎的神色便已变了:痛苦,憎恨,埋怨……甚至于自责!眼见至交莫测而悲切的眼神,黎锦佑骤然惶恐:陌娘……陌娘!
当下不顾公子翎袖中已然淡淡泛起的“织烟”龙吟,足下竟似御风,瞬间冲进屋中,大唤:“陌娘!陌娘,你在哪里!”
屋中骇人的静,像是有一把足以切断岁月苍茫的利剑,横亘在屋中,阻隔着一些看不见、猜不透的距离。黎锦佑奔到公子翎的卧室,鼻下恍然闻到一股血的味道。那味道不是杀人噬血留下的腥味,而是……生命流逝后遗落的、残酷的冷涩味。
目光瞟到床塌上,黎锦佑先是一怔,既而不安地松了口气,嘴角隐约有一抹释然的笑:“陌娘……”他走到床边,拉过张椅子靠着床沿坐下,“你没事么?可吓死……”
“翎有让你进来么?”苏陌云的眼睛睁得很大很空,死死凝视着床塌上空若即若离的空气。她打断黎锦佑的话,语气空前的冰冷,似乎眼前的黎锦佑只是个冒昧闯进的陌路人,他的关心,不过是些寻常的客套话。
黎锦佑微微一怔,“翎便在外面,要我叫他进来么?”
苏陌云机械地点点头,漠然:“你出去,他进来。”
黎锦佑大愣!她这是……在赶自己走么?他狠狠凝视住苏陌云的双眸——这双曾经美丽绝伦,在他心下有着如何也挥之不去的记忆的眼睛,如今……竟宁肯望着空气,也不愿多看他一眼?半晌时间,那双眼睛始终不曾眨一下,更不曾闭上。这是……她已经习惯了那样的惨淡与疲惫么?还是,她要同翎一样,从自己的世界里堪堪挖去黎锦佑这个人,纵是心力憔悴,也不惜要将他——忘却!
“你好生休息。”黎锦佑言辞间略带一丝哽咽,纵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下却仍旧涌出一股深深的愧疚。他掩门走出宫殿,见公子翎的轮椅尚自顿在院中,轻声道了句:“陌娘让你进去。”便转身欲离开。
“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公子翎忽的转动轮椅正对着他,空目冷然,“还是,你以为自己没必要知道?”
黎锦佑惨然一漾,倚上身边枫树:“说罢。我只是以为,你不愿告诉我。”
公子翎神色一黯:“阿佑,其实不该怨你……”他轻一叹,沉声喃喃道,“如果我不让陌娘替我挡下你那一掌,她腹中的孩子也就不会……”
“你说什么?!”那一刹,黎锦佑的心智几乎便被公子翎的喃喃自语所吞没!陌娘……几时有了孩子,而他却根本不知道?
孩子,分明是他们之间挽回的最好机会啊!如果他知道了,定当痛改前非,一心一意待她。然而,她却自始至终瞒着他——她自己、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这次机会,也放弃了云锦鸳鸯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纵然当初是他有负在先,而最后选择离开的,却终究是她啊……
然而,为什么在以往的纠葛快要结束的时候,老天还要给他如此之重的惩罚——让他亲手、亲自葬送了自己的孩子!
何其残忍……何其残忍!
“翎,你进去罢,陌娘现在需要你。”只片刻的情绪沸腾,黎锦佑便静下来,眉间恍然有一抹深沉的冷倦。
“你……不进去与她说些话么?”公子翎一愣。原以为他会冲进去……
“没甚好说了。”黎锦佑背过身去,“我……再不能为她做什么。孩子是我亲手杀死的,她恨极怨极我也是应该。你告诉她,若想让我抵命,随时都可以。”
“还有……我们得当心了!若灰鼠等孽党知道这个消息,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下手。陌娘身体尚甚虚弱,于他们来讲,无疑是个大好时机。你恐怕……等不到三日后了。”
语毕,他径直离开,背脊挺得笔直,像是在竭力支撑着什么,却再也没有回头。
果不其然。当日黄昏,在虹塔之颠,蓝雕便跪在秋墨宫主轮椅之后,双手呈上了十八圣器的下落。那一刹,公子翎的目中恍然闪过一抹绝望。
“做何决定,你自己看着办。”他只淡淡对蓝雕道。选择患难多年的兄弟,还是选择效忠宫主——蓝雕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干涉。
蓝雕却尚自埋头在秋墨宫主面前,双肩略有些颤抖。两个时辰前,一蒙面女子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十八圣器的下落,并特别强调,“这是圣主的吩咐”。不难猜出蒙面女子口中的“圣主”是谁——其实,他早已看出那二人叛变的动机。只是着实不愿去想……当了二十多年的护法了,看过秋墨宫多少兴衰变迁,他们……如何忍心在这坐红枫颠狂的宫中,上演如此一出背叛的闹剧!
想到五年前便已出现在灰鼠与红鹫眼中,那种再也抹不去的憎恨,他便开始犹豫了。到底,在今后该选择站在哪一边?较之于上任宫主云夜枫,那个十大护法心中永恒的至尊,如今的公子翎,确是要差很多。可至少,他保住了秋墨宫在江湖中无人可侵的地位,十多年来未有与南方武林盟再起过战争……这,也会令护法有所不满么?还是,他们根本就认为,只有如魔一般惑动江湖的人,才配做秋墨宫——这座人间地狱里的主人。
灰鼠他……毕竟还是有念昔日的手足之情。否则,他不会告知十八圣器的下落——要知道,在秋墨宫中,护法未完成任务,那可是要受千刀之剐啊!翎宫主,他便是利用十大护法之间的感情,来完全看清灰鼠动机的么?
然而,离任务期限分明还有三天,灰鼠却在宫主方下令的当天下午,便送来圣器的下落。这算不算……他的行动已然开始了?
——蓝雕目中忽的有泪。他抬起头来直视公子翎冷漠的背影:“宫主,请允许蓝雕,置身事外。”
“身为秋墨宫护法,遇上这种事,你竟想……置身事外?”公子翎冷冷一笑,目光扫至窗台上殷红鬼魅的百日草。
“蓝雕自知这是无理要求。”护法缓缓道,“若宫主不许,那便请宫主赐蓝雕一死——就当是……宫主的吩咐,蓝雕未能完成。”
公子翎的轮椅默然转过来,“你为甚……不助灰鼠?他既已予你圣器下落,定是也希望你与他合作。你为甚又不助我,明知我也有这等心思。”
“蓝雕敢问宫主,若是宫主处在蓝雕这个位置,会做何决定?”蓝雕惨然笑道,“蓝雕忠于宫主,却也必须忠于护法多年的手足之情。既然二者不可兼顾,那么蓝雕便只有选择——忠于秋墨宫。”
护法抬起头,直视公子翎空茫的双目。秋墨宫主骤然合上眼——蓝雕的眼神,决绝得宛然一轮惨碧色霹雳,纵是看不见,却在他漆黑的视线中真实地划过一道伤痕。
“你可以退下了。”窗外飘来一阵风,将公子翎的发线捋了一束挡在眼前,刹那看不清他莫测而忧伤的眼神,“我允许你,置身事外。”
待到蓝雕俯身离开,公子翎婆娑着蓝雕方才呈上的写着圣器下落的纸条,轻唤了声:“绿狐,出来罢。”
司蛊药的女护法掠开流苏帘走到他面前,神色凝重,手中端着碗热腾腾的药水。
“蓝雕的话你都听到了?”公子翎淡然问,“你做何打算?”
绿狐并未直接答他,却沉声道:“宫主方才让我进后厅,便是怕护法在这件事上碰面,以免……伤及彼此情谊?”见公子翎不应,女护法叹了口气继续道:“宫主这是何苦?你终究无错,纵是灰鼠再敬云宫主,他也不应做出这等叛逆之事。”
“不必与我谈孰对孰错。”公子翎笑了笑,“只需说出你的立场。”
绿狐一怔,低眉道:“属下愿听从宫主吩咐。”
“甚好……”公子翎空茫的双目扫视住虹塔外的云雾,“绿狐听令:无论宫中发生何事,全力封锁消息,不得让除护法外的任何人知道宫中叛乱!”
“宫主……”女护法骤然抬头凝视住公子翎。眼前人身处阴谋之中,明知朝不保夕,却还处处为秋墨宫着想。秋墨宫是武林公敌,以武林盟为首的白道武林时时欲斩之而后快;若是让他人知道宫中内乱在即,必定趁次机会率大队人马大举进攻。如此一来,秋墨宫便有亡宫之险!
“没事了,你退下罢。”公子翎转身面对窗台。
女护法欲言又止,半晌,她端过手中的药水对公子翎道:“这是苏姑娘让属下熬给宫主喝的药。宫主趁热服了吧,绿狐还待看看艈胤草是否能治好宫主的眼睛。”
公子翎缓缓将视线移到药水上,一字字喃喃:“艈、胤、草……”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他猛然抢过女护法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艈胤草,世上唯一有可能治好他眼睛的药。如今服了,是否便能看到那张他毕生期待的容颜?刹那间,漆黑的视线里涌上千万中色彩。公子翎神色一喜,陌娘、陌娘……他在心底沉沉唤着,我能看见你了么?真的能看见了么……
模糊中,一片黑暗中蓦地出现一团隐隐的殷红——窗台上是一盆天竺百日草。他知道那是种中原只有秋墨宫才有的植物,却不知这株花究竟张甚模样。如今他已隐约可见百日草妖异的轮廓,是不是再过不久,他便能看到整盆清晰的百日草,甚至虹塔外的云雾、虹塔之下秋墨宫的景象、秋墨宫中醉若金秋的红枫……
“宫主,能看见了么?”女护法小心问道。
似乎是被护法的话骤然间打断了思绪,他只感到眼前一片空虚,刹时又是一片骇人的漆黑!公子翎茫然伸出手,似是欲探到窗台上的百日草。然而……他看不到自己的手。方才朦朦胧胧出现的百日草的轮廓,恍惚地也不见了。
“宫主?”绿狐见到瞬息多变的神色,心下不安,又轻轻唤了声。
秋墨宫主的脸上蓦地有抹自嘲的笑。终究,一切都是注定的。上天让他生来染上眼疾,便注定不会给他复明的机会。纵是艈胤草又如何?那不过是流传西昆仑的一个传说,于秋墨宫主来讲,根本不值得一提……他又何须相信,这株丑陋的草会治好他的眼睛!
方才视线中那团森森的血红,便权当是此生的奇遇罢——至少他知道,再黑暗的世界里也有色彩。就像再黑暗的前路上,依然有光明一样。
“艈胤草没甚神奇之处,治不好我的眼睛。”公子翎淡淡一笑,挥手示意护法不必听信这样的传说,“你退下罢。顺便帮我带个话给阿佑,明日正午,西宫门见。”
“西宫门……”女护法喃喃起来,西宫门,秋水河西岸,不就是——创始宫主墓室所在地么?
似乎是看出了女护法心中所想,秋墨宫主眉一凛:“十八圣器既是在墓室中,我自然要进去。拿不到圣筝,想要对付灰鼠与红鹫,很难。”
“是。”女护法再不多说,恭然退下。
离开,掠下流苏帘的那一刹,她转头却见秋墨宫主独自一人驶动轮椅靠近窗台那盆百日草,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轻抚上百日草的花瓣。
秋墨宫最深处是秋水河的西岸。西岸是山上枫叶常枯之地,远望去便似一片荒芜的坟地。创始宫主林秋秋的墓室却是在这里。
出了西门,秋水河异常死寂。河对岸的荒芜地上,赫然是一座萧瑟的大理殿堂。公子翎指住那里道:“林宫主与十八圣器便在那里。”他并没有立即越河而过之意,空茫的双目在大理墓室上扫视半晌,略有为难之色。服下胤草后,秋墨宫主的双目并没有复明,这般看来,却更甚多了一许深墨色的惆怅。
“翎,你还在犹豫?”黎锦佑一面打探墓室四下,一面冷然问,“你不想早些解决掉逆党么?”看出公子翎至今对创始宫主怀有不可侵之心,他却显得并不理解,“拿不到圣筝,要对付灰鼠根本就是妄想。”
“不必你来训翎!”苏陌云冷叱着打断他。公子翎眉间一恸,抚住她的手淡淡道:“莫要耽搁了,过去罢。”语毕,他竟径自转动轮椅,以御风之速闪身到了河对岸。苏陌云一惊,忽的冷视住黎锦佑:“你若再敢激他,我饶不了你!”便展开身形过了河。黎锦佑苦笑一叹,也跟了过去。
方到墓室之外,三人便感到一股堪堪来袭的阴风。阴风煞是古怪,宛然狱火毒链上悬挂的那滴腥丘之血,戾气重重中有一抹森然的忧伤。据《秋墨史》记载,创始宫主林秋秋因爱恨缠生,绝然抛下世俗江湖,来此荒凉山颠自立魔宫,择名“秋墨”;林秋秋创宫后习得一身魔功,终因无法释怀过往情缘,于三十六岁时郁郁而亡;其后,继任宫主颛顼逝于秋水河西岸建此墓室以祭其灵,应秋墨剑气十八式的十八圣器也随之灭迹。
传闻当年颛顼逝极敬林秋秋,将林秋秋葬于墓室之后,以血作誓,为墓室设上了后人不解的封印。由于颛顼逝自小长在苗疆术士之家,封印一事虽神秘莫信,却也着实呵退了不少妄自闯墓的人。
如今公子翎等便在墓室门口,眼见石门缝上妖异丛生的野草,心下也未免有不祥之感。
略一沉默,公子翎空茫的双目骤然闲过一抹凛光,手摸索着覆上石门。只见他的手在门缝右三寸处画了一个虚渺形似枫叶的图,石门便沉沉一响,裂开一个半尺见方的窟洞。窟洞中是一六角星形的叠层旋钮,旋钮上是一巴掌大的罗盘,罗盘上银针似镶嵌得极不稳,偶然带过一抹袖风,它便晃晃半晌。
“这是什么?”苏陌云疑道。其实不必问也知,这是个极难破解的开关。
“你能解开的?”黎锦佑问公子翎。他是秋墨宫主,有甚开关是他不晓的?哪知公子翎却淡然摇头:“不能。”罗盘上的银针瞧来忒得诡异,三人见了那飘摇不定的架势,便已料到此开关必有其神秘且危险之处。
“不能?”黎锦佑冷笑,质疑道,“那灰鼠如何进去的?你是宫主,莫不是知道的比护法还少?”
公子翎神色一痛,深邃的眼瞳暮然间沉默地盯住黎锦佑。刹时,那双原本空茫无边的眸掠过一缕黯然的冷光——黎锦佑大愣:翎的眼……好生奇怪。
当是时,虚空里却响起一声森然的笑:“公子翎,为甚不带他们进来?你不是要来取圣筝么?怎的,不敢了?”
“灰鼠!”三人皆是一惊,那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分明便是首护法!
“哈哈哈……”墓室里传出灰鼠的残笑,“自以为来了墓室便可胜我?公子翎,你本无宫主的资格,却还自持宫主的自负么?”他再度狂笑,“云锦鸳鸯……好生狂妄!尔等自认帮得了公子翎,却不知一切行径,悉数在我掌握之中!”
虚空里的声音宛然魑魔手中挥舞的狱链,在三人耳边笞出道道震撼的狂潮。
究竟,谁低估了谁的实力?
究竟,三人如今是让灰鼠陷困,还是自陷于他的棋局?
但听墓室中灰鼠的声音继续道:“你们以为绾棠为何突然现身?昆仑千里之地,她为何带着圣笛出现?苏陌云,你自忖机灵,跟着她奔赴洛阳,满以为可以趁机将计就计,却反而落得黎锦佑孤身涉险;公子翎,你不过查到了焱花舵与风花雪月楼的些微底细,便自以为可以掌握我;黎锦佑,你因一己私怒灭掉风花雪月楼,却也不晓得,沫沫之死,原本便是我安排之中的!”
语一出,黎锦佑袖中“空籁”霍然有阵狂极怒极的龙吟。沫沫死前的泪在心中仍如绝堤之水,而今墓中逆贼却告诉自己:这居然——仅是他的一步棋!
早生终成亘久的知己,那已然逝去的,清莲一样纯静的容颜,如今却被人这般亵渎;伊人之死是他肝胆俱裂的痛,如今旧事重提,却在他的痛上生生划了一道侮辱。
“是你……让她死在我面前的?”黎锦佑颤声道。
“沫沫不忠于我,我怎能命她为我而死?”灰鼠声音极是讽刺,“只是她看上了你——那便必死无疑!我让罗裳安排她与你见面,并暗赐她匕首一把,并非指望她来杀你。而是我心知,她为你,必然自尽!”
“铮——,”空籁剑再是一声龙吟,宛然将出欲出的巨龙,眨眼之间便可崩裂天地!
“云锦鸳鸯从焱花舵查至秋墨宫,一路赴昆仑,纠风花雪月楼,自认可以斗过我,却不知绾棠之神秘现身,玉罗裳之诡异行迹,沫沫之自尽,全是用来引你们往下的一步棋!凡夫俗子……秋墨宫之耻,公子翎你凭什么与我斗?”灰鼠虚空中的声音骤转痴狂,“凭什么坐于宫主之位——亵渎云宫主的毕生心血!”
“住口!”苏陌云覆上公子翎的手,冲墓室中怒吼道,“你又有甚资格坐护法之位?我可不知秋墨宫几时有这等规矩,护法可以如此对宫主!”
当是时,黎锦佑的空籁剑已然褪出半截剑刃,凛凛的春光泛着勃然的肃杀之意,宛然划破时空的霹雳,直欲对着墓室斩劈而入。
“哈哈……”灰鼠刺穿阴冷的狂笑再度响起,“宫主?他是宫主?他配做宫主?”
“空籁”龙吟铮铮,“咣”的耀来大片横亘的青光——
“云宫主带领秋墨宫魔动江湖,以炫古之筝退去东瀛寇贼——这才是秋墨宫主!”秋鼠之声骤起敬意,“当年的秋墨宫是何等辉煌!而今,公子翎……公子翎,竟将秋墨宫当作休身养性之地,多年无任何作为!当真侮辱了这漫山红枫!”
语毕的那一刹,却见黎锦佑乱发飞涌,抽剑而起。凌空的“空籁”便似透彻了几生几世的怨怒,堪堪划出一道盈动通天的锋芒,朝墓室的开关愤然斩下。
一生珍惜甚少,然墓中之人,竟倾刻间出言相辱昔日的至交与逝去的知己,如何堪忍……如何堪忍!纵是“空籁”耗去了最后一抹杀意与青光,纵是乱发再不羁傲飞扬,他也要将墓中之人——碎尸万段。
“阿佑!”凭空一声断然的喝止,公子翎的双眸蓦地一亮,袖中织烟刀脱鞘而出,精准无误地截住愤然劈下的空籁剑。
苏陌云刹那间一愣,趁着“空籁”与“织烟”碰击出星火之际,她转眼诧异盯住公子翎。公子翎似乎感到了什么,目光一颤,回头——目光竟与她交错!
虚空里再是灰鼠的狂笑:“公子翎,你不让他进来么?”
云锦鸳鸯闻言一怔,纷纷望住公子翎。却听灰鼠又道:“事到如今,你以为他们还逃得掉?就算不进墓室,我也不会让云锦鸳鸯,活着下秋墨山!”
“翎,他在说什么?”苏陌云喃喃问。
“可笑……可笑!”灰鼠的声音宛然带着穿透寒凉的阴邃,异常可怖。“秋墨宫主洞彻宫中所有,怎会进不来这里?只是他知道,我为进墓室,已然触动了当年颛顼逝宫主设下的机关,待到墓中九根擎柱一塌,墓室便会轰然无存!”
“那你岂不死定了?”苏陌云冷哼道。
“不然!”灰鼠一字字冷道,“我在等——公子翎来救我!”
“翎自是希望你早些死,又怎会进去救你!”话虽如此,苏陌云心下却渐渐不安,瞥眼瞅住公子翎,却发现他的冷眸里有一丝异样的波澜。
“翎一定会进去的……”黎锦佑忽然淡淡开口,手上的空籁剑有一抹忧忧的光芒,“秋墨宫主登位前滴血为誓,在位之年必保创始宫主之墓。墓在人在,墓毁人亡。”他霍然仰头望天,恰时有片枯落的枫叶飘落他的脸颊,衬出他清俊清瘦的轮廓中,那缕岁月无痕的苍茫。“颛顼逝的机关只有秋墨宫主知道如何破解,现下……翎无路可退。”黎锦佑低眉望住轮椅上的至交,神色凄然,“所以你说你打不开这门?你是想让我与陌娘离开,然后……自己进去?”
“翎……翎!”苏陌云骤然泪如雨下,蓦地扑身揽住公子翎的颈,“我如何肯走?你不活着,我如何放心离开?纵是秋墨宫毁,秋墨山塌,你若留此,我便死死随着你——沧海桑田,共存亡。”
公子翎眼眸一动,感到她恍若隔世的泪水流浸衣襟,他缓缓侧过头,伸手抚住她的脸颊轻唤:“陌娘……”
“翎,开门吧。”黎锦佑霍然挺直背脊,“空籁”擦过瞬间狂乱的枯枫,再度爆射出一道凛然的青光,“陪你进去。”
虚空里,灰鼠冷笑道:“你还要犹豫么?云锦鸳鸯甘心进来送死,你也奈何不了!第一根擎柱已塌了,半个时辰之后,第二根擎柱也将坍塌……”
公子翎却并未理会他,目光逐渐移至持剑而立的至交身上。恍若是一刹那的光芒,漆黑如夜的视线中蓦地有那么一丝可怜的清晰——至交清俊优雅,乱发飞扬,额间赤色的细绳自脑后翩然系起,桀骜不驯;空籁短剑宛然浪子洞彻红尘的眼神,自剑柄至剑锋,青光逐渐淡漠,最终竟似化作一抹迷惘的相思。
“阿佑……”然而,仅那一瞬若昙花乍现的光明,黑幕便又盖住视野。公子翎沉沉一叹,愣愣半晌,终于——伸手覆上罗盘开关。
“咣——”石门隆轰一声巨响,自中间朝两侧缓缓分开。门内是一条长廊,看不见底,隐隐的透着一抹阴诡的暗绿火光。
“公子翎,进来罢。在第九根擎柱坍塌之前,我等你。”灰鼠的声音彻底在虚空里消失了,仅剩的只有长廊中鬼嚎一样的风鸣。
“走罢。”黎锦佑脸上有一抹玩世不恭的笑,迎上黑暗,他率先走进长廊。
石门闭上的那一刹,公子翎的脸恍然一丝异动——黎锦佑的背影方到墙上火把处,他看见一那一袭绝决而凌厉的青衣。
三人一路行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苏陌云暗自掐算着第二根擎柱几时坍塌,却见前头一方敝室,霍然开朗在长廊中。敝室南北连接着长廊,东西约三丈宽,瞧来也并不大。只是这敝室在本不见底的长廊中偶然乍现,便凭添了一番诡异。
三人在敝室里顿了顿脚步,便觉四下蓦地有压力无形逼来。眼角忽的黑影一闪,三人尚未回过神来,便听敝室中有人曼妙吟起:
“月落冷夕,银河万里。”
“七月七!”苏陌云惊呼。
漫吟之声继续道:“待鹊桥又来,莫空等,处处留痕。”
“玉罗裳!”黎锦佑一怔,眉宇间闪上一抹痛恨之意。
随之而起一阵清音,那清音似琴而非琴,古朴淳重,煞星幽冷。伴上清音,吟声又道:“劲风匆匆徒断肠,漫目花红柳绿,难遇知己。”
“瑟。”公子翎淡然道出伴奏的乐器名,眉眼渐转不安。
“无奈春不在,引觞丝竹,酒过矣。”
《七月七》上阙一毕,三人这才望向曼妙之吟传来的角落。角落里霍亮一豆烛光,烛光之下,一女子端坐瑟前,神色淡定,一袭鹅黄色流沙羽裳翩翩及地,风华惊世,赫然正是那失踪多日的玉罗裳。
“终于来了。”玉罗裳幽幽一笑,止住弹奏,目光投在剑眉深撅的黎锦佑身上,“锦郎。”
墙上烛光登时一黯,影影绰绰之间,玉罗裳的嘴角有一抹妖异妩媚的笑。苏陌云的目光始终徘徊在那把瑟之上——绾棠使笛,玉罗裳奏瑟,如此,她岂不是会秋墨剑气第十四式,瑟式!
半晌,但听黎锦佑狠狠道:“贱人!”
玉罗裳却泰然自若,格格笑起来:“锦郎怎对玉姐这般无礼?当真是被沫沫那小妮子迷得神魂颠倒啦?”
“你还敢跟我提她?”空籁一声龙吟。夹杂起他的怒吼,刹时将敝室溢满肃杀之意。苏陌云下意识望了望丈夫,但见他眉宇之间是一抹从未有过的怨恨,心下默然一沉,不觉微微叹了口气。
“沫沫背叛圣主,死不足惜!”玉罗裳冷笑,“倘是你心积恨意,不妨出手罢。瞧瞧锦郎可否打得过姐姐!”
黎锦佑大怔!他的功夫在江湖中从无人敢小觑,纵是公子翎与他过招,也尚怀几分畏惧。然玉罗裳与他相识三年,不是不知他袖里“空籁”是何等摄人——而今她竟道出如此妄言。莫不是……玉罗裳心下有数,拿准了——必胜黎锦佑!
“与她罗嗦做什么!”苏陌云冷道,扬手便欲朝玉罗裳射出玉影链。当此之际,却见公子翎拉下她的手,淡然道:“阿佑的事,让他自己解决。”
“可是翎,半个时辰之后第二根擎柱便将……”
“一柱香的时间。”黎锦佑打断妻子。空籁短剑缓缓泛出凌厉的青芒,“请允许我——为此生唯一知己报仇。”
当下,苏陌云再无言出,默然推开轮椅与公子翎共退开一丈,冷眼注视着乱发骤起的青衣浪子。若是他果真视沫沫如此之重,那么……纵是九根擎柱倾刻间便会坍塌掉,也无法阻止他手刃弑伊仇人!知己知己,何为知己?便是孤立于世,那缕惟照在自己身上的璨然之光。
沫沫,你看见了么?黎锦佑生平,空籁剑首次为第二个女人而出!纵然洒尽剑之锋芒,空籁也会为你……不惜浴火焚身!
“别了这么久,不知锦郎可有挂念玉姐唱的曲?”
玉罗裳眉眼一挑,“玉姐这便唱予你听上一听!”当下抚瑟再起,接《七月七》上阙继续吟道,“此去寻寻觅觅……”指间霍的一动,勾起三根弦斜斜一扫,古瑟登时爆射出一抹沉褐色的影芒。瑟音轰然,夹带起深厚的真气,于敝室里堪堪回荡,骇世惊俗。
黎锦佑缓缓闭上眼,反手握紧空籁,指尖在剑柄上来回婆娑。待到玉罗裳吟出“独奏天籁人还寂”时,无形瑟音刹那间化在虚空中,形成一把飘渺的“瑟”;“瑟”音扑天盖地,势若横扫千军。然而,虚空中同时猛闪而来一道锐利的青光——“空籁”与“天籁”齐出。黎锦佑霍然睁开眼,剑横一劈,无形瑟瞬间被斩为两断。
一剑既出,剑客之剑自有一番微顿;玉罗裳以圣瑟出瑟式,内力不同凡响,黎锦佑生生接下这一式,微顿之余真气更是大耗。然玉罗裳似是抓稳了那一刹的破绽,无形瑟尚未散去,便听她曼妙再吟:“望秋水绵亘……”
词至“秋水”二字,瑟音便也顺之绵续起来。玉罗裳抡指拨弦,其轻盈巧妙之势宛然春日飞燕,柔情温润之际却又以迅雷之速直逼而来!
当是时,但见瑟音若涟漪般激荡而来,空籁短剑青光凛然,在黎锦佑腕下分闪为若干扑朔不定的“剑影”!
首轮瑟音射来,近身之际恍然化作一抹古铜色的光影,直取黎锦佑眉心!黎锦佑身形一侧,“空籁”之剑影翩然一挥,瑟音便被悄然化解。然而他身形后移之际,又一轮瑟音接茬而来,对准黎锦佑闪躲的方位,堪堪包围!
黎锦佑一惊,挥剑后斩,更欲折转身形向前闪躲,然而瑟音之快,竟可与他命剑之速一效高下!但见瑟之光邪魅一动,黎锦佑颈后的乱发便被生生削下一缕。
苏陌云与公子翎皆是一紧:索性方才黎锦佑闪得快,若是再慢半步,那道瑟式剑气便可直接划破他的后颈,足以让他一招弊命!
当此之际,又一轮瑟之剑气被玉罗裳横扫而来;瑟声泛泛之中,她扬声又吟:“犹回首,情尚长久。”按弦之左手骤然与右指同扫,刹时瑟音锐利,瑟芒四射;一丝一弦勾出的音符宛然万千利剑,朝黎锦佑的胸肺、面门直冲而去。
黎锦佑剑影倏然收敛,眼见剑气蜂涌一样逼来,心知立在原地定是避无可避,当即纵身跃起,一剑腾空,借墙壁点足一转,剑锋取中玉罗裳奏瑟之指,正正横削而去!
公子翎面露欣然之色:指,乃是命之关键;黎锦佑这一剑原状不在取命,却率先削指,若是成功了,便可轻而易举断绝瑟音,使玉罗裳束手待缚!
然玉罗裳似是料到了黎锦佑的心思,蓦地抬眼对他盈盈一笑,既而神色一凛,双袖猎猎扬起,朗声凄吟:“凄秋不怜伤自慨……”
“伤”字乍出之时,整把圣瑟霍然凌空飞旋而起!
黎锦佑措手不及,当下猝然扭转剑锋。只听“铮”的长鸣,空籁击上圣瑟,刹时星火四溅,龙吟不绝,顷刻之间,圣瑟再度飞旋,趁黎锦佑身形未定之际,猛地爆射出几十道似有似无的剑气!
“四顾年年岁岁,何堪追悔!”
玉罗裳展衣跃起,横空顿住旋瑟。吟唱之声当起之时,她揽住圣瑟凌空一扫——几十道剑气便似刹那定形,妖冶的锋芒分别取住黎锦佑周身大穴,一招一式堪使他瞬间丧命。
黎锦佑见状当即纵身后退,奈何瑟之剑气奇快无比,以圣瑟驾御几近不可抵挡之势,只眨眼间便有剑气逼到他眉心三寸处!黎锦佑欲侧身回避,然而方才在墙壁借的那一足之力已然用尽,现下他凌空疾退,过不了多久便将到敝室边壁,脚下却再无借力之点!如此一来,片刻之后,他必死无疑!
念之所及,却见眼畔蓝影一闪,剑气扎中他眉心的那一刹,猛然一动,擦着他的眉宇将那道剑气堪堪化解!
但听苏陌云冷喝一声:“半柱香之时已过!” 黎锦佑心下莫名一热,只见玉影链缠上他的手臂,在余下的剑气逼来之际将他拉回地面。
公子翎静坐如斯,右指指尖已然配酿出一抹翠绿色的光芒——那是秋墨剑气之第十五式:笛式,恰可克住瑟式!黎锦佑心下顿有绝望之感:瑟式御之于圣瑟,其威力几乎是他独自不可抵挡的。“十八圣器”本是秋墨宫的传说,而今看来,圣器无疑是一个震撼天下利兵的传奇!
沫沫,锦哥哥当真这么无用?纵是眼见你含泪黄泉,也无法在有生之年,手刃害你之人……
“仍记初识路,相逢须臾,七月七。”
玉罗裳按瑟落地,抚弦更起!苏陌云之玉影链与公子翎之笛式正欲齐出,却见烛光影绰的敝室中,青光刹时凄烈纷扬——便宛然晴空之下孤鹤翔无,羽翼在相挟而展的那一瞬,流露出的那抹奋不顾身的蕴华!
二人大惊!转眼之际,恍然得见黎锦佑再度纵身而起,空籁短剑刹那间便似与他融为一体!
“君天里,铮铮金戈。”随着起伏的瑟音,黎锦佑霍而扬声吟起,“占事纷纭尽洒匈奴血,英雄击缶笑天。”
一剑横扫,“空籁”锋芒几近无痕,只得见一道诧然的青光无形掠过圣瑟。瑟弦一震,玉罗裳眉间隐给是一紧,当下拨弦更甚,瑟音蓦然间高扬激劲,直欲破人胸膛。
黎锦佑一剑落空,本应有瞬间的滞留,然而“空籁”已近无形无色,只听他沧茫之声顺瑟音泛泛接吟道:“谁家红颜,朱楼自放锦书寄缠绵……”剑光骤然在横过圣瑟的刹那斜斜一挑,“郎去郎归,征路心伤伤几许,恁多罪愆。”那一挑宛然带尽了黎锦佑悉数的怨恨,恰似冬风阴寒,于圣瑟之弦上堪堪掠下一道青痕!便听“嗡”的一声闷响,玉罗裳抚弦之手触到那道青痕带过的真气,霍然间堪堪一抖,瑟音登时破绽顿开!
“长城外,潇潇暮雨。” 黎锦佑不待她喘息,起剑再扫!“寒光凛然荡射将军甲,剑客纵情当先!”空籁短剑一时间青芒万丈,堪堪盖下圣瑟凌厉摄人的褐光。玉罗裳似是心有不妙,十指扫弦骤疾;圣瑟之音猛转轰隆,刹那间宛然回彻于地狱炼之中,光与影的轮回交响,震得敝室欲摇欲晃!
苏陌云与公子翎皆是大急:玉罗裳当下抚瑟之式,已即尽瑟式极限,其真气空凭圣瑟驾御,虽是孤注一掷之法,却也着实空前强憾!而黎锦佑遭此劲抬,竟不闪不避,全凭空籁短剑愤然抵挡——如此一来,最佳收场莫过于两败俱伤!
“郭外落丘柳岸独解烦忧怅变迁……”
瑟音激荡凛然,来势汹汹。然而,便在黎锦佑吟出“变迁”二字之后,眼神骤然凄异无常。浪子乱发横空飞扬,额间赤丘的细绳在青光璨然之中霍然闪出一道如血如魅的光芒!
那一刹,黎锦佑袖下的青光飞腾而出——“空籁”脱手,宛然一条纵横乱世的狂龙,周身萦绕着风华绝世的青芒,逼着圣瑟狰狞而去!
玉罗裳略一怔,指尖再度于瑟弦上盈盈狂跃,无数道剑气从圣瑟之上爆射而出,与脱手冲来的“空籁”擦碰出铮铮火花!
“今生今世,伊人试泪泪千行,莫言忠奸!”
吟词一毕,黎锦佑随剑凌空!恍惚之间,但见浪子的青衫猎猎股涌,青光乍然——犹胜那脱手而去的“空籁”!
苏陌云与公子翎顿感不妙,齐声一唤,“阿佑!”
当是时,青衣浪子便似化作另一把“空籁”,涣然而出旷世的青光,横空直逼抚瑟正劲的玉罗裳!
两把“空籁”一取瑟,一取人。
青光绝世!
刹那间,便听瑟音轰然而止——模糊之中,只得见黎锦佑持剑而立;短剑的剑锋汲进玉罗裳的胸膛,穿体而出!
人剑合一便在那一瞬取到人命,而玉罗裳直到死之前,也未来得及哀嚎一声。
“呕——”,黎锦佑吐出一抹鲜血。殷红的血滴到圣瑟的弦上,击起几声幽凉的轻响。沫沫……沫沫,你看见了么?“空籁”人剑合一,只为你而出……为我,一生中惟一的知己。
“浑蛋……”苏陌云一唤,方欲言,却听虚空中传来灰鼠凄厉的狂笑:“黎锦佑,好妙的一剑!在圣瑟之下如此平庸的空籁剑,竟可在半个时辰内斩杀抚瑟之人……妙极,妙极!只可惜,如今第二根擎柱已坍塌,再过半个时辰便轮到第三根擎柱……公子翎,你还要耽搁么?眼睛既已看得见,何必再装瞎子?!”
敝室中烛光蓦地一黯——灰鼠语一出,苏陌云登时大愣:翎……能看见了?转眼望向公子翎,却见他深邃的眸子也正在注视着自己!
“翎,他说的是真的?” 黎锦佑拄剑而立,乍惊乍喜。
“翎,你真能看见了?”苏陌云目中霍的盈泪。在公子翎若有些茫然的目光之下,她头一次无措起来。他终于看见了……而今风采已逝的自己,他看见了,会否失望?
“走罢。”公子翎只淡淡道了句,谁也没有答。他径自转动着轮椅,继续行向那深不见底的长廊。目光在离开苏陌云的那一刹,隐隐有一抹怆然的波澜。
陌娘,你可知我有多喜么?此生此世,瞧上你一眼便已足够。纵是再经历千载的轮回,你的模样,我依然不会忘却。前路已近黄泉,而今我双目复明,便会以生之余这滴点光芒,护你终生平安……
再行不过十丈,又见前路豁然开朗。一较之方才更显狭小的敝室赫然在现。这间敝室端的阴森,其中没有烛火,只长廊壁上投来些汗微光,才勉强照出些可见之处。敝室异常死寂,地面上或有或无地浮散着一股血腥味,更甚可怖。
“方才是玉罗裳与圣瑟,这一关你猜是谁?” 黎锦佑笑问苏陌云。
“还用猜么?”苏陌云冷眉一挑,“绾常,出来罢!”
然而,敝室中并不人应。公子翎失明之时本就练就了极好的感应能力,当下真气出探一番,末了却皱眉沉声道:“没有人。”
“玉罗裳既已出来阻截我们,绾棠又怎会躲起来?”苏陌云疑道,“莫不是长廊里还有一个敝室?绾棠在那里?”
黎锦佑摇了摇头:“林秋秋的墓瞧来并不大,这长廊没有任何迂回,再走下去,怕是要到头了。绾棠不在此地,便必定与灰鼠在一起。”
“哈哈哈……”虚空里再度响起灰鼠的狂笑,“除去红鹫,哪个女人有资格与我在一起?绾棠于尔等已是甚好除去的障碍,我索性便助你们一把。公子翎,继续走。你若再等,我便亲手毁掉八根擎柱!”
三人皆是大怔!灰鼠自始至终都知晓他们在做什么,虚空里,他邪魔一样的声音如影随形地跟从着三人。颛顼逝建的墓室纵是有奇特之处,他也不可能这般纵观全局!
念之所及,却听敝室的角落忽的有人沉沉□□道:“圣主……圣主!你怎可这般等我?绾棠为你苦修笛式十年,最终,却反被你手刃……圣主,绾棠不甘……”
“绾棠!”三人一惊。却见黑暗的角落里缓缓爬出一血淋淋的女子,那女子眼瞳淌血,四肢筋脉皆被挑断,面目极是狰狞。
“圣主,绾棠对你尽忠尽力……”容貌尽毁的女子趴在地上,歇斯底里虚空喊道:“十年苦修,出生入死,你竟这般待我……”
“闭嘴,贱人!”灰鼠冷嘲道,“既早知你我是互相利用,又何必真心相待?况且,五年前你杀了红鹫,当真以为——我不会为她报仇?!”
“你说什么?”公子翎骤然一喝:绾棠五年前杀了红鹫?那么这五年来的红鹫护法又是何人?
“很惊讶是么?翎宫主。”绾棠凄然冷笑,“圣主五年前便有叛变之意,红鹫护法极力反对,我便索性替圣主除了她!从此易容换面,伴作红鹫呆在秋墨宫五年!如今……如今圣主竟要杀我,为红鹫报仇?哈哈哈……”
“圣主让我熟知云夜枫与十大护法昔年之事,还允我在合竹林讲予你听,便是为了引君入瓮,杀你而后快……”绾棠爬到公子翎的轮椅下,伸手攥住他的衣角,“而他还要为红鹫报仇……还要为她报仇!”语气骤转疯狂,昏暗的敝室中,只得见她被血染成暗红色的长发在地方凄厉游离。
秋墨宫主霍的闭上双目,眉间刹那涌上一抹怅伤。原来,阴谋背后,牺牲的并不止他一人啊……蓝雕、红鹫、还有其它护法,无论生死与否,都忍受着或忠或奸的折磨。灰鼠与红鹫,曾是宫中羡煞众人的鸳鸯,如今却因为徘徊于阴谋之间的决择,相隔阴阳!
“贱人,你的话太多……”虚空里,灰鼠沉沉一叹。长廊尽头的黑暗中,骤然飞闪而来一道霍亮的光芒。光芒刺穿绾棠的身体,彻底封死了她的喉。
“时间到了……”灰鼠缓缓道,“公子翎,进来罢。”
当是时,前方的长廊霍然亮起重重烛光;烛光之下,墓室分毫毕现,褪去了神秘,却更如一座真实的地狱。
这便是创始宫主的坟墓么?公子翎心下肃然起敬。这里是比虹塔更庄严的地方,是比北岸枫林更神圣的地方。这里是秋墨宫主颛顼逝的毕生心血。
——这里是如今的秋墨宫主与护法用阴谋践踏的地方……
“翎,走罢。”苏陌云推起他的轮椅,淡眉深邃。终于要面对阴谋的主导者了,三人的生死之别,似乎便要在顷刻之间上演。尚未现身的圣箫、圣琴与圣筝,威力究竟如何不可估量;黎锦佑身已负伤,实力大减……此时仅剩的时间,到底该珍惜一番,还是任它潺潺而去。
临近长廊的尽头,三人皆是沉默。渐行渐近,不到半刻便见长廊末端墓室的内堂赫赫在现。苏陌云推着轮椅蓦地一顿,轮眼凝视住身侧的黎锦佑。似是感到妻子不安的目光,黎锦佑一刹那笑得玩世不恭:“怕他作甚,不就打回架么?灭焱花舵那时的匪气去哪儿?”
苏陌云“口扑”的笑了笑,腰紫金铃盈盈脆响:“是呢,这场架翎也来了。好玩得紧!”语毕,心下便似再无畏惧,推着轮椅朝内堂行去。
青衣浪子立在原地,望着爱妻清瘦的背影,玩世不恭的笑骤然隐去。
时过境迁,当那样的笑再度挂上他的嘴角,竟已成了一种安慰……
走进内堂,三人讶然相视!内堂端的阔大,四壁皆由大理石精制而成;其中九根玉制擎柱,并排着顶墓而立;擎柱已塌两根,玉屑散碎在地,煞是醒目。
擎柱前是一方石棺。据《秋墨史》记载,林秋秋死后颛顼逝洒尽其骨灰于秋水间,故石棺中当空无一物。石棺旁乃是一块四尺余高的碑,碑文只寥寥十余字,所叙的却尽是倾慕之情。传闻林秋秋一手提拔颛顼逝,将毕身绝学倾囊相授;颛顼逝逐渐对其生出情愫,终生不得自拔。这块碑后,落款为一“逝”字,当是颛顼逝专为心爱之人所刻。
“你终于来了。”内堂西北角阴暗处,赫然是一灰衣人负手而立,“公子翎。”灰鼠缓缓转过身来,精亮邪冷的目光扫过一行三人,最后落到公子翎身上。
眼前人便是秋墨宫首护法么?公子翎方才复明的双目略微刺痛起来。灰鼠毕生效力于秋墨宫,随云夜枫叱咤江湖十年之久;后辅佐公子翎继位,影响力在秋墨宫中不可忽视。史册上,早已注定有首护法辉煌的一笔。然,如今的灰鼠,精目深陷,瘦骨嶙峋,全无一丝昔日的逼人英气。那些逝去的风采,不知是随岁月流失了,还是被仇恨湮没了。
“这一天我已等了五年。”灰鼠一字字冷道,“或者说……是秋墨宫等了五年。”他一步步走出角落,颀长的背影投在大理石壁上,森然可怖。
公子翎沉默,眼神随着灰鼠阴睛不定。“你到底想怎样?”苏陌云清喝道,“我们既已来了,便不怕你耍花招。”
灰鼠并不应她,一步一字,字字如刺,“我知道你想早些出去。公子翎,不必做梦了!如今还剩七根擎柱未塌,你的命便还剩三个半时辰。在这三个半时辰内,我会将你所疑的通通告诉你。然后……便让我带你到九泉之下,在云宫主面前忏悔!”
黎锦佑一瞥已然裂开缝隙的第三根擎柱,眉间骤紧,“翎,理他作甚?我们三人齐动手,擒下他是易如反掌之事……”
“擒下我?”灰鼠厉声狂笑,“但凭尔等造化,有甚本事擒下我!”他霍然侧身,角落里,刹那间有束霍亮的光芒射出,刺得三人眼眸略一闭,睁开之际,却见墓室中盈满了或隐或现的白光。白光剔透而圣洁,宛然初冬之时天幕中的第一抹白雪,出尘不染,让人望而生畏。
三人下意识望向光源之处——灰鼠背后,赫然是一翠色玉笛,一棕桐色玉箫与一墨色玉琴!
圣笛,圣箫,圣琴!
三器齐出,光芒之璀璨堪比日月之辉!
“看到了么?”灰鼠横空夺来圣笛,扬笛而起,“至尊圣器皆在我手,你们——凭什么与我斗?!”
“那又如何?”黎锦佑掠过圣器的目光略有一丝惊恐,“我们擒不住你,你也休想活着出去!”
“我根本就没想过出去!”灰鼠骤然咆哮,细长的冷眸中闪烁着魔一样的光芒,“算计多年,我的目的便是与你——公子翎,同归于尽!”他猛地持圣笛朝墓室正北端斜斜一刺,只听“嗡”的一声长吟,圣笛剑气转瞬便将北端大理石击得粉碎!
“你们绝望罢!”灰鼠纵声狂笑,“墓室机关已被我悉数破坏,三个时辰之后,墓毁人亡!”语毕,但听崩轰然的崩裂之响——第三根擎柱应声而塌!
“你,你这个疯子!”苏陌云叱道,玉影缝蓝光倾泻,忍不住便欲脱袖飞出。然在地动手的那一瞬,纤腕却被公子翎扣住。
一直静坐如斯的秋墨宫主,突然直视着护法,开口说了进到墓室内堂的第一句话:“你输了。”
淡淡的三字,灰鼠却为之愣愣一怔。公子翎继续道:“你不当我是宫主,却几乎忘了——我着实是,秋、墨、宫、主。”那一刹,公子翎焦距分明的眼瞳闪出一抹自负的光芒,便宛然那君临天下的人间鬼魅,主宰着万物轮回,神圣不可侵!
首护法为那样的眼神堪堪一震,嘴角尚未隐去的狂笑蓦然生涩起来。
“你的计划确是精密。”公子翎淡淡道,“却早已在几个月前,便乱了阵脚。”灰鼠脸上一阵阴晴,连苏陌云与黎锦佑也诧异地盯住他。公子翎吃力一叹,沉声道:“其实无论你的计划被如何打乱,我们都胜不了你。只是你忽略了一件事……”他的眼神恍然怅惘,“我曾经最信任的人可以背弃我,那么,曾对你忠心不二的人,也会背叛你。”
“什么……”灰鼠喃喃喝道,神色是里分明是一抹惊诧。
“绾棠死前,在我衣角写了一些字。她运笔极轻,怕是只有我这种做了二十多年瞎子的人,才知她写的是什么。”公子翎霍然闭上眼,“到现在我才知道,人瞎了,未必不是件好事。”
“她写的什么?”灰鼠冷声问。
公子翎微微一笑,并未直接答他,反而问道:“陌娘与阿佑去昆仑之时,你派了人暗中截杀是罢?”
“翎,你是指绾棠?”苏陌云问道。
“不只是绾棠。”公子翎缓缓道,“绾棠只负责将你引开,逼阿佑独上昆仑雪山。而更厉害的死士,便埋伏在雪山之上,待斩杀阿佑!”
“只可惜,我并没上山。”黎锦佑忽的笑起来,笑得略带几许讽刺。当日他之所以未有上山,是因即刻忆起了绾棠的身份,便按捺不住对妻子的担心,径直追了开去——这仅存的一丝情爱,竟在关键时刻成为他救命的稻草!
“杀阿佑,是你计划的第一步。这一步既不成,后面计划便乱了一半。”公子翎淡淡道,目中有一丝明察秋毫的自傲。
“可是,他为何要杀浑蛋?”一念丈夫的性命曾在阴阳之间,苏陌云心下不由的一紧。
“从云锦鸳鸯灭焱花舵之始,他便认定,你们将是他除去我的最大障碍。”公子翎语气蓦地一沉,“他不仅要除阿佑,还要杀你,陌娘。”
却听灰鼠冷冷一哼,“云锦鸳鸯素来与你交好,黎锦佑之功夫更是与你不相伯仲。敢问翎宫主,换做是你,你会不会除掉他们夫妇?至于杀黎锦佑不成,根本影响不了我的计划。公子翎,你那般设想,莫不是在安慰自己?可笑……可笑!”
“是……无论阿佑如何,我都得死。”公子翎笑了笑,道:“可是,阿佑活到至今,你却要赔上自己的性命。你原本之计,是除掉我身边至亲之人,孤立我,不必引我进入墓室便可杀我。然而截杀阿佑失败后,你自知再无机会对云锦鸳鸯下手,便索性计划着将我引入墓室,毁掉所有机关——与我同归于尽。”
“那又如何?”灰鼠脸色骤变,怒吼道,“就算你知道这些,又能奈我何?”他狂笑几声,“机关尽毁,墓室欲亡,纵是赔上我命,也要让你万劫不复!”
首护法手中的圣笛霍的清光乍然,圣箫圣琴锋芒辉映,邪冷若魑。
苏陌云蓦地一阵颤栗:翎……难道真是必死无疑么?为何连他自己也这么说,莫不是——他从一开始,便不打算活着出去?念之所及,她猛的想到:墓已毁,人尽亡,她、黎锦佑、公子翎,还有灰鼠,性命都将在三个时辰之后终结。如此……苏陌云心下阵释然,能够与他携手共赴黄泉,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终将万劫不复……”公子翎喃喃自语,神色蓦地一凛,“可是你,灰鼠,何苦逼自己陷入这个地狱。”
灰鼠一怔,狠狠道:“我逼自己?哈……到底是谁在逼我?”他衣袖一扬,将圣箫与圣琴抚到面前,“看见了么?为了对付你,我不惜进入创始宫主之墓,掘出十八圣器!”
“你不该……”公子翎双目一痛,再度合上眼。
“不该?不该怎样?不该踏入秋墨宫圣地么?!”首护法字字如针,“林宫主在天之灵必不怪我。因为——我将轼掉秋墨宫最无能的一任宫主,带他到九泉之下,跪在秋墨宫三代宫主面前忏悔!”
“住口!”苏陌云忍不住断喝道,“想杀翎?你问过云锦鸳鸯没有?!”
“何须问?云锦鸳鸯不过是个愚蠢的陪葬品……”首护法脸上骤然浮现一抹视死如归的笑。渐渐的,那抹笑愈来愈沉重,末了竟堪堪有一股痴狂之意!
“陌娘与阿佑都不会死,你也不……”公子翎微微一笑。闭目之际,他并没有见到首护法神色的变化。
“什么也不必说了!”灰鼠爆然咆哮。就在那一刹,他十指合印,指法激射出若干滴阴异的血鲜!血落圣器,圣笛圣箫尽在触血的瞬间齐齐一颤——“公子翎,你们统统去死罢——”。三大圣器光霍然冲天,笛吟、箫鸣、琴啸,纠缠至一起,宛然飞腾于浪尖的鲛龙,径直击向余下的六根擎柱。
当是时,首护法灰衫猎猎扬起,指尖的伤口似是在身体上游离,顷刻之间,他周身已喷射出近十道狰狞的血柱!
公子翎霍然睁眼,目光还未瞥到圣器光芒上,眼角便已溅上了一道鲜血。黎锦佑“空籁”青光凛凛,龙吟锋然而起,短剑宛如一道霹雳,朝圣器涣散于虚空的光芒阻截而去。
——然,“空籁”终究晚了一步。
眼看圣器爆发出的剑气将擎柱一根根连接击的粉碎,公子翎暮然怀念起早先失明的岁月——创始宫主之墓,乃是池虹塔更显神圣的地方。如今,他竟要眼睁睁地见证这个墓室的灭亡!难道……他注定不配这个宫主之位,注定要在秋墨史册上留下骂名么?
“不……”淡定的公子翎霍然歇斯底里地喊出一个字。怨恨、不甘、绝望……多年来一直压抑的情绪瞬间泉涌而出!
“织烟”横闪。
他怎能容忍这样的结局?纵是从前所为不尽人意,纵是曾经耿耿忠心的手下如今欲杀他,然而他是如此挚爱这漫山秋枫,如此渴望再见一眼虹塔之颠缭绕的云雾。
就在最后一根擎柱即将被击碎的那一刻,却听一声嗡然的长吟,空籁剑与织烟刀左右横亘,斜斜插入擎柱截断剑气,暂且保住了这根关键擎柱的坍塌!
“圣筝在哪里!”公子翎爆喝着问,“灰鼠,圣筝在哪里!”
首护法“哇”的呕出口鲜血,周身血柱喷血不止:“圣、圣筝?哈,哈哈……你也配提圣筝?!”他扬声狂笑,青灰的衣衫被血染得异常可怖,“秋墨宫十八圣器之首,圣洁无媸的圣筝!你也配么?!”
“闭嘴!告诉我圣筝在哪里!如今只有圣筝能带你们出去!”公子翎一瞥摇摇欲碎的擎柱,断然道:“陌娘,阿佑,过去用真气御剑撑住擎柱,能撑多久算多久!”
似乎是不习惯秋墨宫主的下令,云锦鸳鸯双双一怔,既而欣然应道:“明白。”夫妻二人当即闪身到擎柱之下,分别持住“空籁”与“织烟”,真气悉数凌驾,稳稳止住擎柱的巨晃。
“公,公子翎,你不必挣扎了,纵是圣筝在此,你也出不去了……机关,机关已被我尽毁……”首护法眸中恍惚是一抹绝望,面对着身前的三件圣器,他眼眶里隐约有层水雾,“终于,终于可以结束了么……红鹫,红鹫……”他喃喃唤着爱人的名字,双膝一曲,缓缓倒地。
“结束?!何谓结束!”公子翎骤然狂怒,“没有圣筝开启最后机关,墓毁之时,秋水何泛滥。届时水淹秋墨,纵是天神也无能为力!”
云锦鸳鸯双双大怔!
水淹秋墨——当初颛顼逝修建这座墓室,设下的最终诅咒便是水淹秋墨!
这等机密,宫中兴许只有历代宫主才知道。所以……几十年来,没人敢进入创始宫主的墓室,更没人敢触动这里的机关。
公子翎眉宇间霍然逼上一抹英气,似是受不住墓中登时而至的烟尘,他轻一咳,淡淡对灰鼠道,“记住,我是秋墨宫主。你办不到的事,我可以办到。你出不去,我却可以让你出去……”他蓦地闭目沉思——仿佛是回到那个失明的人,秋墨宫主紧闭的眼线中,隐约而现的是昔日那缕略带凄色的空茫;空茫之下,却是他独有的,不可逼视的智慧。
灰鼠隐约听到秋墨宫主的,神色略是那么一紧。他竭力想从地上爬起来,却终究神智一松,颓然昏死在地。
擎柱之下,苏陌云与黎锦佑四目相视,忽而齐齐一笑。“你累不累?”青衣浪子嘴角又是那抹令人心安的玩世不恭。苏陌云是似而非地点点头,格格脆笑起来,打趣道:“怎的?浑蛋总算晓得关心别人啦?”纯粹的一句调侃,却让黎锦佑的笑意全消,剑眉沉沉一皱。“陌儿。”他忽的一唤。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称呼有些不适,苏陌云微微一怔。“你还怨我么?”黎锦佑问道,“我亲手……杀掉了我们的孩子。”
苏陌云眼神骤然一痛一冷,不久前那种抽凉的苦楚似乎又上演了一遍。她如何不怨……如何不怨啊!腹中的生命,日出之时还在隐隐跳动着;日落之后,却宛然一缕幽痕,恍恍惚惚地不见了踪影。只是,她该怨谁?是她自己挡下了丈夫的一掌,如今却要全部让他来忏悔么?只怨老天爷,何等的残忍!
“咣——”擎柱上又剥落一层玉屑,“空籁”与“织烟”的锋芒隐隐一黯!
“事到如今,再恨再怨也无所谓了。”苏陌云直视黎锦佑,幽幽一笑,“混蛋,……阿佑,让我们都忘了吧。忘记你曾经的荒唐,忘记我曾经的放纵。我们可以成为一生的知己,便如你同沫沫一样——如果,我们能够出去。”
“一生的知己……”黎锦佑惨然一笑。这是不是代表,他们再无夫妻关系;江湖中,那对羡煞神仙眷侣的云锦鸳鸯,再不复存在。
“好。”青衣浪子大笑一声,爽然应下。
公子翎正值沉思之际,霍然眉一松,睁眼盯住林伙伙的棺木,凛然道:“我知道了。”苏陌云与黎锦佑双双一惊,但见公子翎略一笑,袖下带过一道真气,翩然揭起棺盖。
就在棺盖被掀开的那一刹,棺盒中猛然击射出一道璨然绝世的光华!
那道光华纯白无瑕,却宛然包容了天地万物之色彩,横空之际,堪堪盖过了圣笛圣箫圣琴的锋芒。
“圣筝!”苏、黎二人诧然道。
公子翎眉间隐约涌上一抹欣然之色,他凌空夺来圣筝置于膝上,缓缓一抚,筝音刹那间没过了墓室摇摇欲毁的轰隆。“阿佑,你先独自撑住。”公子翎淡淡道,“陌娘,去扶灰鼠,同他一道坐进棺里。”
苏陌云一怔,应声而动,径直扶着昏迷不醒的首护法坐到石棺中。
“阿佑,我数三下,你立即弃剑到棺里去!”公子翎蓦地抚筝而起,开始数道:“一、二……”
“等一等!”黎锦佑心下渐渐不祥,皱眉问,“翎,你想做什么?”
公子翎神色一恸:“弃剑,快进去!”
“你想做什么?”黎锦佑再问。
“翎。”苏陌远从棺中站起,“你是不是……不准备离开?”
她逼视住公子翎的双目,却发现在那双已有焦距的黑眸中,一如既往的深不见底。她骤然不安起来。翎……翎,如果你不出去,那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走,那我陪着你。”苏陌云走出石棺,站到黎锦佑身后,“我与阿佑,伴你到死。”她按手握住织烟,继续以真金护住。
“陌娘……”公子翎迎着她的目光,神色中凄迷的不舍无可掩示,“你与阿佑,走——”他霍然一扫筝弦,以筝式堪堪御筝,将苏陌云与黎锦佑径直抛入石棺。
但听“轰”一声巨响,第九根擎柱应声而裂,夹杂着织烟刀和空籁剑,转瞬坍塌。
墓室开始了巨裂的晃动,四面的大理石壁,只眨眼间便爆裂而开移裂逢。天地的颠倒与覆灭似千便在倾刻间,公子翎目中忽的有泪!
他望了望棺中尚自努力爬起的二人,瞳孔里那绵绵的不舍宛然被割断了一般。终于,他再度合上双目,任自回归一片漆黑之中——十指横筝一扫,卷起棺盖生生盖住了棺中一切。
那一刹,他睁开眼,两行血泪顺眼角潺潺面下。
对不起,阿佑,陌娘——我今生最珍的兄弟,最爱的女人。原谅我,这唯一一次放肆……纵是我甘愿与你们同生共死,却终究无法狠心将你们留下。墓室最后一重机关,实则是秋墨宫主以血命筝,开启仅剩的出路,避免水淹秋墨的恶果。我想出去……想看北岸枫林的红枫,想看云雾深处的虹塔,想看秋墨宫每一人的模样,想看阿佑想看陌娘。今生无缘,只待来世。几许轮回之后,若我们三人还能相遇……
× × ×
眼见头顶最后一丝光线被棺盖封住,苏陌云一声尖叫!
翎……翎!发生了什么事!为甚……为甚不见你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黎锦佑彻底怔住,伸手不见五指的石棺中,他的眼神异常呆滞。
只是弹指间,翎便不见了……当他从沉沉的石棺下回过神来时,漆黑的视线里,刹那仿佛出现了至交身影。永远是一袭素色的袍衣;身体不好,双腿有疾,目不视物;神色淡定之后,总藏着那么一丝难以言之的忧伤;“织烟”光韵倾城,醉人的锋芒里,隐约是一种莫名的痛楚……翎,翎!
黎锦佑正欲纵声呼喊至交的名字,突然脚下一空——机关巳被触动,棺中三人暮然间天旋地转地往下坠落。
“啪”。骇人的寂静里,青衣浪子的手上恍然染上几滴水泪一一那是陌儿在哭吗?黎锦佑心下剧痛,眼泪几欲在一刹那倾泻而出。
翎,你够狠……
青衣浪子霍然蹬住两旁石壁,借力纵身跃起——纵是此去再无活路,他也要回到墓室。纵是今后再也不见那绝丽的容颜,他也要与刎颈之交共死同生。
“阿佑,浑蛋!你做什么?”感到那一袭蓦地腾起的青衣,苏陌云心下骤紧。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抽空,往事虚浮,宛然那袭远离的青衣,幻幻成影。
刹那间,她的手上接住一物,动指微触,竟然是黎锦佑环在额的那根赤红的细绳!“阿佑,阿佑……”苏陌云紧紧握住细绳,绳上殷红的血光,在一片漆黑之中竞如鲜明的诀别字眼。“阿佑,黎锦佑……”身体还在不住往下坠,她却纵声喊起来。曾几何时,她如此痴迷那丝丝纷扬的乱发,如此挚爱“空籁”摄人的锋芒。昔日的恋人啊,当你决定回到墓室的那一刹,可曾想起过我……
脚下霍然是“哗哗”的水声,苏陌云下意识一怔,既而感到周身没入水潭之中,剧痛欲裂。当她摒气凝神沉入水底时,忽然听到密道的上空有个熟悉而飘渺的声音:
“陌儿,不要忘了我……”
秋墨山。秋水河。西岸。
当蓝雕听到巨响时,却只见苏陌云抱膝坐在河畔,旁边躺着昏迷不醒的守护法。苏陌云的眼神宛然在不久前被抽尽的色彩,怔怔地、空茫地,望着河的对岸一一望着那座已然坍塌成一片废墟的、创始宫主的墓室。
秋水河岸的风异常的大,吹起她腰间紫金铃盈盈作响。声音,像极了绝路上的哭泣。
蓝雕忽的涕泪纵横,望着那座坍塌的墓室,护法怔怔跪下,喃喃唤道,“宫主,宫主……”其余护法先后来到河岸,看到眼前之景,纷纷垂下昔日傲然的头。
那个人,年仅二十七岁,继云夜枫之后执掌秋墨宫十二年,江湖魔宫在他的统领下,平淡地度过了一个传奇纷扬的年代;如今那个人,挽救了水淹秋墨的恶果。在乱石之下,或许真的已经万劫不复了……
“秋墨宫主,受属下一拜。”司内务的护法白鹗俯首而跪,头深深埋到河岸湿漉漉的泥土里。
“秋墨宫主,受属下一拜。”
众护法悉数跪下,朝着那片废墟,唤出了那个人一生渴望,求之而不名的称号——秋、墨、宫、主。
苏陌云站起身,回头之际,众护法都愕然了:这个姿色绝世的女人,脸上不知何时已被划上了无数道鲜血淋漓的伤痕。苏陌云的手上,赫然握着一根银簪,银簪上绕着那条赤红色的细绳;细绳与血交融着,映在秋水河澄明的波澜中,无限凄凉。
“苏姑娘,你这是……”绿狐痛声问,眼见苏陌云这般自毁容貌,纵是医蛊之术江湖第一的她,也自知无法治愈了。
一代佳人,人毁、心灭。
苏陌云转身离开,再也不曾回望那片废墟。
护法们尚自沉浸在宫主的陨逝中,只有她知道,乱石之下,还埋着另一个人。他叫黎锦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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