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雪已飘了三日。
雪落到风花雪月楼下,与干涩的血迹混在一起,淌出一滩滩阴森的猩红。行人走到楼下都下意识绕开几尺;偶尔有惋惜的目光瞟来,却只见得几扇紧掩的门上贴着歪歪斜斜的封条——从此,洛阳便再也没了这高雅与低俗、才情与风情并存的青楼……
苏陌云与公子翎顿足在楼下。
一路行至洛阳,间或听闻旁人叨论黎锦佑在朱雀大街制造的这桩惨案,二人心下疑惑与焦虑齐发,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这里。恰逢大雪时至,狂风吹得腥味弥散到方圆好几丈,苏陌云胸中发闷,忍不住扶着轮椅干呕起来。
“陌娘?”公子翎覆上她的手,摸索着揭开衣袖,曲指搭上脉搏,“不舒服?”苏陌云霍然收回手,试了试嘴角冷然道:“闻不惯而已。”便率先推开被封的门迈了进去。公子翎一愣:她久历江湖、杀戮无数,几时对血腥有过不适?却听楼里苏陌云讶然唤了声:“浑蛋!”公子翎当下眉露喜色,自驱轮椅驶入楼中,“阿佑在么?”
苏陌云低应一声,目光却始终放在大堂至二楼的旋梯上。
——黎锦佑青衫染血,神色颓然,右手持着寒光影绰的空籁剑,左手臂弯中楼着一具少女尸体。那少女凄丽清秀,腹下有一把没入身体极深的匕首,赫然便是沫沫!
“沫沫姑娘她……”苏陌云不知说甚是好,眼见青衣浪子如此痛惜的眼神,心下却不知是悲悯还是撕痛。
“死了……被楼里的一群贱人害死了……”黎锦佑喃喃道,呆滞的目光扫过苏陌云,微微闪过一丝波澜。
“是……为了你吧?”苏陌云叹了叹,轻道,“所以你灭了风花雪月楼?”黎锦佑低下眉凝视怀中女子良久,沉默半晌方才缓缓道:“是。”他手指间不断有隐约的真气腾出,起初苏陌云只道那是地面蒸出的水雾,此刻却登时回过神来,看了看沫沫死去近十日而依旧不见衰腐的面孔,厉声一喝:“混蛋,你……你在做什么!”
身边骤然掠过一道真气,冲过去击开了黎锦佑一直楼着沫沫的左手。但听公子翎冷然道:“你这又何苦?”
苏陌云一怔!却见沫沫的尸体从青衣浪子的怀中落到地上。在他的手被击开的那一刹,伊人及地的黑发变为一瀑斑白,苍白的容颜瞬间衰竭——黎锦佑竟以真气被壁,护住沫沫的逝容十日之久!
眼睁睁看着沫沫的尸体滚落旋梯下,青衣浪子依然呆坐着望着那一头雪一样的白发,吃痛的手腕缓缓游走,慢慢触到“空籁”黯淡的剑身。
苏陌云轻一叹,解下外衫覆住默默,黯然道:“沫沫姑娘待你痴情如此,你……应当给她个名分……”
“不必你来操心!”黎锦佑身形骤然一闪,空籁短剑腾起一道雪亮的光影,杀气勃然而出,剑锋在青衫猎猎中,直取公子翎眉心!
“浑蛋!”苏陌云大惊失色,玉影链自袖中飞扬而出,与“空籁”堪堪纠缠至一起,“你做什么?为甚对翎出手?”感到丈夫无可掩饰的怒气,她只觉一招一式都力不从心。黎锦佑眉宇间的怨恨宛然一道道翻滚的巨浪,绝杀之意使得他在妻子面前出剑都毫不留情!
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什么,苏陌云身形蓦地一顿,在“空籁”拐过纤腰时忽的冷声道:“就因为翎击断了你的真气么?为一个死了的女人,当真值得与兄弟动手?还是——你根本就爱她爱得连翎也肯杀?!”
黎锦佑略一滞,目光往沫沫尸体上一瞟,忽的深邃起来:
浪子不归,伊人试泪。
平生求得辉煌无数,到最后知己却少之有少。当最亲的人都已离开自己,仅剩的救命的稻草亦已枯竭;当一个女人在心中的位置已到了一种逾越了相爱、乃至相知,直至神圣不可侵的境界……他自是拼得一己之薄力,也要护着那张亘久、纯洁的脸——哪怕为之不竭输送真气十日之久,哪怕为之与昔日的刎颈之交动手!
念之所及,“空籁”光芒更盛!几番挑动,已使得苏陌云抵挡愈加艰难。
公子翎却始终静坐如厮。空茫的双目扫过激斗的云锦鸳鸯,间或有暗光盈闪——似乎是看见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愿看见。到底那二人之间隔着什么?七年,从未这般动过干戈!兄弟的“空籁”短剑向来只为苏陌云一个女儿而出,如今,却因为另一个女人,“空籁”竟与玉影链厮斗在一起!曾经的挚爱,莫非在这一刻,便成了对手?
“阿佑!”秋墨宫主断然一喝,“杀我无妨,可你当真忍心伤了陌娘?”
语毕,青光与蓝光的交织霍然顿下来——“空籁”剑刃贴住苏陌云的颈项,只需再进半寸,便足以让她顷刻毙命!
玉影链缓缓游走回袖中,苏陌云眼中竟似有泪——三个月的跋涉,在雪域冻得来纤手都生出了红疮,却只为寻那险境中的丈夫。如今黎锦佑站在面前,竟是用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黎锦佑沉默良久,眸中闪过一丝痛楚。缓缓将剑收回,他只淡淡道了句:“是我冲动了。心情不好,对不住……”转身抱起沫沫,冷声道,“上秋墨宫,我要找蓝雕。还有些线索,需与你们接上。”
公子翎与苏陌云也没有多说。事已至此,这对鸳鸯离决裂似乎不远了。三人目前同处险境,若是内讧起来,当真是给暗地里的对手多了几分机会。是时候回秋墨宫看看了——如果十大护法当真怀有阴谋,加之发生的风花雪月楼灭门一案,整件事也应当真相大白了……
三人便一路行至秋墨山,途中对上所有线索,间或问问这几月的情况,心下都愈发不安起来。然却没有再提楼中发生的事。
秋墨闪脚下,青衣浪子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埋下沫沫;沉默半晌,终没有立碑。山脚的红枫多已枯落,残枝坠到孤坟上,煞是凄凉。
临近日落,三人便已在秋墨宫安顿妥当。公子翎撇下苏陌云来到虹塔,独坐在窗台边,扫视着窗台上那盆妖异的百日草。百日草,开百日的花,象征着——亡友。
十大护法静立在宫主身后,一语不发。
像是掐准了时间,待到云雾那头红日没在视线里,公子翎忽的淡然开口:“这段时日宫中无恙罢?”
“还好。”接话的是蓝雕,“只是,宫主此次出门的时间忒的长了。”
“那又如何?”只听灰鼠冷冷道,“没有宫主,秋墨宫便保不住了么?”
公子翎转过轮椅,双目直视首护法:“多日不见,你说话倒拐弯抹角起来。”
灰鼠冷笑:“宫主过奖了!整整三月没有消息,连蓝雕也被宫主支回来了。宫主……当真对秋墨宫如此不关心么!”首护法直直与公子翎逼视着,精亮的目中凛凛然闪动着怨恨的光芒。
众护法沉默。蓝雕欲言又止,却见公子翎眸中一时间神色变幻莫测,邪冷的目光宛然秋水河中最凛冽的一弯波痕,平静、却又肃杀逼人。末了,秋墨宫主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十大护法,在蓝雕身上顿了顿,停在首护法身上:“那……你要如何?”
灰鼠一愣,继续冷道:“宫主说呢?”
窗外蓦地刮来一缕冷风。虹塔高不胜寒,劲风吹得秋墨宫主的衣衫轻轻股涌。“想用宫规,惩处我……还是,要与我动手?”公子翎自静坐如厮,笑问,“亦或是,想废了我这个宫主。”
话一出,除红鹫与灰鼠,其余八大护法齐齐下跪,惊声道:“宫主!”
蓝雕剑眉一扬:“宫主,怎可如此……”
公子翎微微一笑,心知那没有下跪的二人,眉间却隐隐有一丝安慰:总算,还有护法站在他这边么……“无妨,说笑而已。”背过身来,他继续望着百日草,“蓝雕听令。”蓝雕低头应了一声。“帮我……查出十八圣器的下落。”公子翎断然吩咐,“不惜一切手段——给我找出来!”
“放肆!”却听灰鼠暴喝一声,“十八圣器乃宫中至尊之物,纵是云宫主生平,也未敢动其分毫!你……”他狠狠一甩袖,闷哼道:“宫主还请三思!”
公子翎却继续对蓝雕道:“清楚了么?我要——十八圣器。”
蓝雕大怔:十八圣器早在多年前创始宫主去世后便已失踪,如今宫主竟……护法当下甚为难:“这……”
“必要时,灰鼠会协助你。”公子翎目光扫过灰鼠,淡淡道,“限期三天。任务不成,宫规处置。”
语毕,驱动轮椅驶出虹塔。
流苏门帘外,苏陌云不知几时已等在那里。听过公子翎的吩咐,她也一时讶然。见公子翎出来,轻轻唤了一声,便随着他走出去。
途经虹塔东侧的兮竹林,沉默良久的苏陌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为甚给蓝雕出这样的难题?你明知……圣器在灰鼠手中的可能性要大些。”
“圣器,只会在灰鼠手中。”公子翎顿住轮椅,空茫的眸子凝视住苏陌云,“你怀疑十大护法,还是……只怀疑护法中的个别。”
苏陌云沉思一阵,低吟道:“照你这么说,我倒是不怀疑蓝雕了。”
公子翎微微一笑:“十大护法最不容质疑有两样东西。一是对云宫主的忠心,二是相互之间的感情。至于到底谁有叛变之心,确是拿不准的……”
“如此说来……”苏陌云一怔,“你让蓝雕去寻圣器,而且将令下得如此之绝,是料定灰鼠会帮他?而灰鼠若是帮了蓝雕,蓝雕自然也就明白了灰鼠的用心。如果蓝雕在知道灰鼠叛变之心一味欲协助,于我们也不过对方的实力再强大点;若是他向你禀明了,于灰鼠来说却便是两方的抵抗!你打的,就是这个算盘么?”公子翎微笑颔首。苏陌云格格一笑,爽声道:“回宫的翎是不一样呀!心思端的细,连我都差点猜不中。”
公子翎缓缓覆住她的手,柔声道:“有知我者,陌娘足矣。”忽的沉沉一叹,“这番回宫,必会苦了你与阿佑。宫里杀机暗藏,你们夫妻须得当心。”
“我与陌娘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你担心我们做甚?翎宫主还是多顾着自己为好。”却见青衣浪子在竹枝掩映中快步走来,“空籁”剑被他握在手上,隐隐还有龙吟之声。黎锦佑瞥了一眼至交与妻子握在一起的手,未有多说,只冷冷问道,“你们有见一个穿鹅黄绸衫的女人跑过去么?”
“怎么?发现谁了?”苏陌云一惊,“莫不是碰上了绾棠?”
“不是。”黎锦佑断然道,眉宇间霍然有阵杀意,“是玉罗裳。”
“你看见她了?”苏陌云心情一沉:黎锦佑因沫沫的死,恨极风花雪月楼中所有人,相识三娘的玉罗裳,眨眼间也成了他头号追杀的对象。
黎锦佑却似是非是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不是她,从窗外一闪就过……很像。”言语间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我要杀了她……”
“阿佑,这里是秋墨宫,你不可乱来。”公子翎自是知道兄弟心下所想,只是依如今之势,若是为一己私怨妄断行事,不免有误大局。
黎锦佑冷冷瞥他一眼,也不反驳,径直对苏陌云道:“最后一次,随你助不助我。”
苏陌云一愣:最后一次……云锦鸳鸯行事默契甚佳,纵是七年来心离渐远,杀人作案却向来未分开过——这竟然是二人维护至今,唯一的一个“约定”?青衣浪子口口声声“最后一次”,莫不是要提醒她,这回出了秋墨宫,二人便算再无瓜葛——真真是要、一刀两断?
“不必烦陌娘!”苏陌云未有答话,公子翎却冷声先道,“阿佑,我助你。”
黎锦佑略一怔,冷笑道:“谢了。”便提剑朝前追去。
沿途来到秋墨宫北门。门外是秋水河北岸。北岸对面枫林忧郁,确是上任宫主云夜枫的坟墓所在之地。眼见云锦鸳鸯立即便欲越过河,公子翎略犹豫起来:这般侵进北岸枫林,算不算是对云宫主的亵渎?若让灰鼠等人知道了,岂不又多一个叛变的借口?
“怎的?翎宫主突然打算不去了么?”眨眼间黎锦佑便已站在河对岸,见公子翎尚自在原地,不由地冷嘲道,“也罢,若有为难之处,你回去便是。”
苏陌云听得他一番话,重重一哼:“来帮你便是不错了,哪来这么多话。”却见眼下魔光一闪,只片刻,秋墨宫主的轮椅便驻在二人跟前。“走罢。枫林中有机关,她若进去了,当是逃不了多远。”公子翎淡淡道,空茫的眸子一扫前路,领着二人进了枫林。
枫林中红枫殷红,若魑魅一样森然涩骨。秋墨山颠红枫终年如秋,纵是现下已至深冬,枫林中红枫依旧开得淋漓尽致、邪美纷扬。
愈行愈深,三人依旧未有发现任何玉罗裳的踪迹。忽见不远处一颗颇为高大的枫树下,静静躺着一座坟。坟上枫叶狂乱,赫然正是上任秋墨宫主云夜枫之墓。
“翎……”苏陌云沉吟一阵,缓缓道,“云夜枫的坟。”
“云夜枫,十三任宫主之职责;性情孤僻怪异,邪恶胜魔;修得秋墨剑气最高层之炫古自筝,当属空前之举;十五率众攻武林盟,重创武林盟战毋琰及天王、海王、冥王三大长老;十六立灰鼠、蓝雕等十大护法;十九再攻武林盟……二九情寄新任武林盟萧兮,与之共退东瀛伊藤家族来犯,后齐卒于秋墨山。”——这是秋墨宫史册《秋墨史》中关于云夜枫的记载。念之及此,公子翎蓦地微微一颤。他平日甚少来此,此距上次同护法前来,已有近三年的光景。如今再到前任宫主的坟前,心情竟是这般的……沉痛。
秋墨宫主,向来是由上任宫主亲自挑选;而他,虽是云夜枫生前早便册立的继承人,却因云夜枫早逝,终未能得见这位堪称秋墨史上最为邪恶强大的宫主一面。——没有经过他的□□,所以,如今自己才有如此之多的不足,以致护法们……心下骤然大恸:做了十年宫主,换来竟是护法的憎恨么?!
“翎,你……没事么?”见公子翎神色莫名凄异,苏陌云不由地箭步过来握住他的手。心知他必是来到云夜枫坟前心有所触,眉略一皱,淡然道:“要不……我陪你回去?枫林里忒冷了些。我已让婢女熬了艈胤草,回去便可以服下。你的眼睛……当是有希望了。”
公子翎眉一动:眼睛……有希望了?他能……瞧见她了么?就这么容易么……
黎锦佑眉宇间蓦地有喜色,回过身来问苏陌云:“你……怎么有艈胤草?”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欣慰,“你与翎去昆仑找到了么?”
苏陌云白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我与翎运气好了些,找艈胤草端的容易。你没找到,究竟是人笨了点,还是……我走后你根本没上昆仑?”
黎锦佑一愣:那日苏陌云被绾棠引走后,他确是没上昆仑!眼见妻子追着手持圣笛的神秘女子而去,心下愈发不安。当他正欲起足上昆仑时,却霍然想起:绾棠……无论从身段还是气质瞧来,都像极了花魁大会那晚领奏的女乐师!青衣浪子当下便明了了:风花雪月楼,必与焱花舵一案有关系;若绾棠果真是秋墨宫中人□□的,如此看来,风花雪月楼更当是幕后指使者安插在洛阳的眼线!绾棠那厮引走苏陌云,会不会是带她去见那神秘的“圣主”?那样,苏陌云孤身涉险,岂不……青衣浪子当即离开昆仑,千里迢迢回到中原,苦苦寻找妻子。
而当他看到妻子时,她却与另一个男人,一道出现在自己面前。
“黎锦佑。”苏陌云忽的冷冷直唤他的名字。青衣浪子骤然抬头,愣愣凝视住妻子。却听她道:“我早就想问你了。我与翎去昆仑的三个月,你究竟在哪里鬼混?一回中原便听到你灭风花雪月楼的事,你……莫不是在回到楼中与沫沫姑娘呆了三个月,以致见不得她受滴点伤害,一怒之下便灭了风花雪月楼?你可知……我与翎正想从风花雪月楼下手!你这般灭了它,当真是……是想故意……”
“陌娘。”公子翎轻扣她的手,喝止道,“不必再说。”空茫的双目一扫周围,秋墨宫主对黎锦佑道:“可有玉罗裳的踪迹?”
“没有!”眼见二人握在一起的双手,青衣浪子自认已麻木的心蓦然间大怒:这算什么?自己苦苦寻她三个月,最终换来的竟是这二人愈发的亲密无间?
黎锦佑冷冷一哼,手中“空籁”忽的闪出一道凌厉的寒光:“公子翎,放开你的手。”见至交无动于衷,青衣浪子冷漠的瞳孔骤然深邃:“你几乎忘了,苏陌云还是我黎锦佑的妻子!”
二人大怔!
公子翎空茫的双眸闪出一道幽黯的光芒:他……确是几乎忘了,握着自己手的女子,是刎颈之交的妻子!当他以为事情过了便能与陌娘在一起,当他几乎要忘了曾经暗自发下的誓,当他触到陌娘的手时不再有一丝的颤抖与不安……黎锦佑的一句话,却宛然一道霹雳,将他的神志堪堪炸醒!
云锦鸳鸯七年的心离甚远,起初是因为相互的荒唐与不断的纵容,到最后,竟是因为他——公子翎,不断地陪在苏陌云身边,必要时,接个肩膀予她靠……心下莫名极伤,秋墨宫主暗冷的瞳孔刹那间殷红如魑,几欲滴下血泪来!
“如此……”放开苏陌云的手,公子翎腿出袖中“织烟”,轻一弹黯然的刀刃,“织烟”几声淡若流水的龙吟后,从秋墨宫主的指间滑落遍地的红枫上,至尊无媸的光华恍然间冷却下来,“阿佑,我欠你的。你杀了我罢。”目光缓缓扫至苏陌云身上,嘴角微微上扬,凝视着欲开口的苏陌云,似有似无地提醒着,“我的决定,陌娘不会恨你。她……还是你妻。”
他与她五年知己一样的相伴……但往事早已成过眼烟云,未来早已在血腥与疏离中消散;当努力已挽不回失去,相思已在泛滥中成灾;当昔日的岁月已没有铭记的价值,曾经的至交已在万千轮回与辗转中随波逐流;当生是一种痛苦,死是一种解脱……
他感到刎颈之交深邃的眼瞳中刹那闪过无数种神色,却是最终化为一缕怨恨。他笑起来,蓦然间想到很多很多以前的事……八岁那年,初识阿佑;此后的十年中,等上秋墨宫主宝座,共同邂逅初涉江湖的苏陌云;二十岁那年,亲自主持云锦鸳鸯的婚礼,在虹塔之下独自狂饮一夜;此后的七年,伴苏陌云从“陌儿”变为“陌娘”,看云锦鸳鸯从形影相随变得心离甚远……他甚至想起了八月十七陌娘在风花雪月楼的执枝独舞,想起了灰鼠失望而憎恨的言语,想起了蓝雕暗暗的忠诚;想起了至今仍是洛阳第一曲的——《七月七》……
他曾经对挚爱发誓,一定要等到艈胤草医好眼睛,好生看她一眼。然而,显示逼他!逼他不得不违约!——不属于自己的,强求也无用。上天让他生来染有眼疾,二十七年来从不曾知晓这个世界的颜色,便注定他终无法看她一眼。誓言的违背,并非人意,而在天命……
秋墨宫主掌下骤起一道劲风,堪堪卷起“织烟”,连刀带叶地落入黎锦佑手中。青衣浪子手一颤,低眉瞥到织烟刀转瞬豁亮的刀刃:一片醉红的枫叶从他腕上飘落,擦过刀身,“咯”的微响,枫叶干净地碎成两瓣——决、裂?黎锦佑心下剧痛,猛地盯住苏陌云。四目相对时,青衣浪子眼中的迷茫竟似是在……寻找答案!
到底……该不该杀?手起、刀落,已悉数撤去护体真气的公子翎就坐在那里任他宰割!十几年的兄弟,当真要在今日……决裂?纵是他心下已是忍无可忍,昔日的刎颈之交今刻已成为他憎恨的人……然,他如何甘心?如何能以“织烟”下手?如何能在顷刻间做出无论怎样都将令他痛不欲生的决定?
翎……翎!你在逼我么?为甚你不逼我放弃,不逼我向陌娘认错忏悔,不逼我自尽谢罪,却偏生要逼我……杀你!黎锦佑,从未惧过任何事,却单单怕手中的兵刃贯入你、或是陌娘的胸膛!
如何忍心?
如何甘心?!
——莫非,一切果真已走到这一步,须得你死,才能晚会……可是,翎,你可知,我与陌娘,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机会……
青衣浪子蓦地仰头狂笑,纷扬的乱发在翩翩的红枫中猎猎舞出几缕青丝。青丝染霜华,刹那间竟勾勒得黎锦佑清俊优雅的脸孔愈发沧桑。他扣指弹上“织烟”的刀刃,一声声凄厉的龙吟夹带着不羁的狂笑,转瞬彻响整个枫林!
“翎,你我之间何必以死相抵?”止住狂笑,黎锦佑乱发飞扬,玩世不恭,“你若自忖对我不起,那受我一掌便是……从前,我们不也这般解决矛盾的么?”他将“织烟”掩于袖下,右掌带起一片枫叶,轻飘飘拍出一道真气,直贯公子翎胸膛。
恩怨,就这般了结?公子翎空茫的双目闪过一丝痛楚——感到那股不过三成功力的掌劲愈加逼近,心下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惋惜……
然而,正因为这掌劲所带的内力不过三成,正是因为青衣浪子根本无意伤及至交。所以,这一掌拍出之前那一刹的滞留,便容得一人愤然挡在秋墨宫主轮椅前——苏陌云!
那一掌正正落到苏陌云腹上。“呃”,苏陌云沉吟一声,抬眼狠狠盯住黎锦佑,一字字如刺,冷然道:“你有甚资格对翎出掌?就算需要换债,就算要将前事一笔勾销,这一掌——也该是翎赏给你!”额上骤然渗出涔涔冷汗,苏陌云只觉腹中剧痛,心下渐渐有不祥的预感。
黎锦佑愣住!
眼见苏陌云毫不犹豫替公子翎受下那一掌,心海已然死寂,仅剩的滴点热血,似乎也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沉默一阵,青衣浪子惨然一漾,缓缓开口,“真的么?陌……陌儿,五年来竟都是我的错?”蓦地仰头望天,“织烟”与“空籁”骤然齐脱手,轻坠落到红枫上,“我以为,不管走多远,都有两个人会在原地等我。五年,越走越远,当黎锦佑真正回头时,却发现,身后早已是人去楼空……在雪域时,我还期待能与你回到过去……讽刺,讽刺!回到过去?云锦鸳鸯凭什么……”
缓缓转身,缓缓迈出一步,踏在枫叶是,一步一步,背离而去。黎锦佑清瘦的身影的枫树中愈来愈笑。枫叶狂舞,无数片挨着擦过他的肩膀。
“翎宫主,我找蓝雕有事,先走了。”青衣浪子的语气疏离而客气。当他的身影完全湮没在飞坠的红枫中时,却有一声声渺若孤鸿的冷吟彻空响起: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莫,莫,莫……”
五年……五年!云锦鸳鸯五年的荒唐与放纵,似乎在黎锦佑转身离开的那一刹,便结束在这醉人的枫树林中。
苏陌云忽的泪眼模糊——为这青衣浪子痴情七年之久,终在方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知一切的一切,再也无法挽回……腹下再度抽搐起来,苏陌云咬牙低眼瞧去,却见及地的裙摆不知何时早已隐约透着涔涔的鲜血!心下骤然明白了什么,绝丽的脸孔霍然苍白,额头的汗珠连着眼角的泪,滚滚而下。
蓦地一声惨嚎,苏陌云瘫倒在地,伸手攥住公子翎的衣角,喃喃:“翎……翎,救、救我!救孩子……”
公子翎一怔,尚不明白她所说为甚。鼻尖微动,他已闻到了血腥味儿:“陌娘,你怎么了……”
轮椅下一片□□,已然听不到苏陌云在呢喃些什么,秋墨宫主只觉地上的血愈来愈来多,宛然流尽了几生几世的情缘……
黎锦佑独自走到虹塔之下,恰逢蓝雕与几位护法走出塔。想到沫沫临死之前也不忘提醒自己找蓝雕,疑惑之余心又渐渐刺痛起来。“蓝雕。”他轻一唤。
蓝雕闻声回头,一惊:“黎锦佑?”愣了愣,又道:“你找宫主么?他方才与苏姑娘走了。”
“我找你。”不待蓝雕走开,黎锦佑冷然道,“急事。”
蓝雕微微一怔,既而暗忖:黎锦佑找他,只能是为那两幅画了。护法当下哂道:“随我来罢。”便领着黎锦佑走到兮竹林僻静之处。确定四下无人后,护法方才问道:“是为看画而来么?”
黎锦佑略一颔首:“画……可还在你那里?”
蓝雕淡淡一笑:“在。只不过……看之前,你须得准备好。”
“无妨。”青衣浪子惨然一笑,于他来说,再也没有比方才更大的打击,看两幅画又如何,“给我瞧瞧。”
蓝雕略一滞,从袖中抖出两卷画,冲黎锦佑缓缓展开:“瞧仔细了。”
黎锦佑微微一愣,双目凝视住画的那一刹,霍然一颤:那是……沫沫!离斯人之死已近半月,满心以为内心将那只凄丽的倩影抛到了记忆深处,疏不知——如今再见伊人芳容,痛楚与愧疚齐齐涌出,竟将浪子已然死寂的心海掀得澎湃翻腾!
神韵绝世的眸子,淡若写意的柳眉,血色殷殷的双唇……那张脸,宛然一个挥之不去的烙印,不知不觉中,已在心下扎了如此之深的根,以致于——看到沫沫的画,黎锦佑居然有嚎啕大哭的冲动!
“你如何得来的?”念到伊人的画在不相关的人手中,青衣浪子直欲夺画过来。
蓝雕心知他亦如苏陌云一般,将画上女子认成了同一人,当下略带嘲意地微微笑道:“如涣画坊来的。”
黎锦佑先是一愣,蓦然间恍然大悟:如涣画坊……不正是七年前,他、苏陌云、公子翎共游江南时去过的那家画坊么?瞥眼再瞧两幅画,凭添一分熟悉之感。
“那又如何?”青衣浪子挑眉问,心下渐渐生疑。
“你再看仔细了……”蓝雕略一叹,暗自惋惜:莫非苏陌云果真巨变如此,以致自己、丈夫,都认不出七年前的她么?“其中一幅确是沫沫姑娘不错,但是另一幅……”蓝雕忽的一扬声,“你当真、连你夫人也认不出了么!”
黎锦佑大惊,再度打量起两幅画。更看画中女子模样,确是无疑的相似,而转眼瞥到两幅画角落的字,眼瞳却如遭雷击,一重重波澜接连闪过,几乎耗尽了青衣浪子所有的眼神,堪堪便停留在那三个霹雳一样的字眼上——苏陌云!
再看“苏陌云”的画像,画中女子的腰上,竟赫然是苏陌云的贴身紫金铃!
那不是……七年前游江南时,画坊师傅为陌娘画的画么?青衣浪子骤然大恸——何时开始,自己连她也认不得了……
还记得七年前,初遇苏陌云……多狡黠美丽的姑娘!且不说腰间那对紫金铃是何等的精巧摄人,那张轮廓绝世无双的脸是何等让人丢魂,单是那双光华若长空中最闪亮的星、灵韵堪比春日柳叶上第一滴露的眸子,便真真羡煞天下所有佳人,另黎锦佑这等不羁之人暗自起誓:无论如何也要娶到这女子!
只是,七年光阴……谁道是人间百年堪是天上一载?神人仙子不过数百年间尽得法力进更,然红尘中人,却得七年大变如斯。天上地下,东水落花,尽是梦华一场。
青衣浪子骤然想起沫沫的话:
“要不是我知道你那般痴迷于她,我又何苦逼自己活在她的阴影之下!锦哥哥……黎锦佑!我恨不得多年前陪你闯江湖的人是我!恨不得与你同是‘云锦鸳鸯’的人也是我!你……你为何要有那样一位出色的夫人,又为何偏生与她弄得心离甚远,到头来却把我当作她的替身!”
“锦哥哥心下真正爱的人,一直便是陌云姑娘……”
他不知自己是否还爱着她。七年来,看惯了她的纵容、她的无所谓,心下早已是百感交集、爱恨并错。然而,当她有危险时,他会不顾一切苦苦寻找;当她握着另一个男手的手再不放开时,他会心痛;当她真正离开自己、再也不会回头时,他几乎会生无可恋。
沫沫并没有说错。从某个角度来讲,他确是将她当作了苏陌云的替身——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只是思念那双曾经风华绝代的美眸,只是思念曾经那对紫金铃迎风脆响的声音,只是思念那个曾经微笑着唤“阿佑”的身影,只是思念那个曾经一直握着他的手、一直深深解他的——苏陌云……
冥冥之中,弄人总是缘。
若是他不与焱花舵舵主抢青楼姑娘,不在事后与苏陌云灭门焱花舵;不在城门之上嬉闹地掀开沫沫的面纱,不因她那双绝代的眸子而心有悸动……
“陌儿……”青衣浪子眼中蓦地有泪。他仰头、望天,悄然合上眼。
“我无意插手你们夫妻的事。”护法将两幅画轻放到地上——黎锦佑,当是更需要罢。“只是,谁也不会忍心看着一对鸳鸯就此分道扬镳。你……或许应好好待陌云姑娘。”语毕,蓝雕意味深长地看了黎锦佑一眼,轻叹一声便径直出了兮竹林。
背对着护法离开的方向,青衣浪子缓缓吐出口气:“沫儿……”虽发出的是同一个音,唤的却是另一个人,“解我之人已去,她若是愿随着翎,便由她去罢……我、不能给她什么。沫儿……丫头,你说是么……”
缓步行出兮竹林,青衣浪子但觉沉郁的秋墨宫恍然间开朗了几许——毕竟,人一旦看破某些事,心绪自是不如从前。以前的黎锦佑,在兮竹林那片阴凉的竹下便死去了;现下的黎锦佑,却不知是重生了的,还是遗忘了的……
却见虹塔之下,匆匆奔过来一秋墨宫丫鬟。见黎锦佑站在兮竹林外,脚下更快一番:“黎公子,快、快……”丫鬟大老远便冲他叫唤起来:“宫主让我来找你,说是、是……苏陌云姑娘出事了!”
隐约听见丫鬟说什么,黎锦佑霍然一愣:“出甚事了?”
丫鬟奔至他跟前,见四下无人,凑到他耳侧悄然道:“您的孩子……没了。”
“孩子?”黎锦佑一惊:他几时有孩子?
“随我来。”丫鬟见他一脸疑惑不紧的样子,不免投来一丝轻蔑的目光。黎锦佑心下略感疑惑,当即随着丫鬟朝公子翎的殿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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