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

89 十五章 同命两鸳鸯


    黑夜下一行十三人加鞭疾驰,铁蹄飞踏,如闪电划过州街,轰隆的蹄声震得街两边未眠的民户好奇地拉开一道‘门’缝,方想探出头来一窥究竟,不料扬尘滚滚扑面,将人呛得赶紧又缩了回去。
    便在‘门’后躲了片刻,待雷鸣般的马蹄声尽皆飞驰而过,有胆大者终于开‘门’出来,不意却看见远处红光冲起,仿佛初升之日的光晕染红了半边天幕,亮得能让人看见地上的沙砾。
    “天啊,你们快出来看看!快看那边!天都红了!”
    这一声惊悚叫唤马上惹来数下急切的吱呀声,众人纷纷开‘门’出来,聚在一起围观,无不觉得天边景象奇异慑人,一时议论四起。
    “那边是哪儿啊,太奇怪了。”
    “好像是宣德‘门’里头。”
    “你说皇城吗?”
    “今儿初几来着?会不会是菩萨在宫中显灵了?”
    “不对啊,我怎么看这情形像是着了火似的---”说话间一拍大‘腿’,大声叫道,“没错!当年吕丞相家着火时就有点儿像这般光景!只是火势没那么大罢了!”
    “我看着也像!难道皇宫里头真起了火?!”
    腾地一簇火焰从远远的宫墙里往外探出朵尖儿,如凶猛的蛇芯一吐即逝,将天‘色’映得刹那一红后迅速缩下去。
    这一下众人无不失声惊叫起来,不明天灾因何横降,再联想到才刚像幽灵一般向皇宫疾驰而去煞气奔腾的黑衣铁马,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尽皆隐隐觉得不祥。
    皇宫中起火的地方是升平楼,就紧挨在赵祯的寝宫福宁殿之西,由于修葺期间并不住人,加上戌时过后邻近殿里的宫人大多已当完值回房休息,故而火苗在静夜里蹿起之初无人察觉。
    堆叠在与福宁殿一墙之隔的旮旯里的杂物盒木料渐渐燃烧起来。
    火势变大后往四周蔓延吞噬,更乘风卷过墙头,福宁殿的廊角勾檐和前方垂拱殿新换的廊柱子率先着了火,熊熊火舌从勾檐俯攀而下,快速往福宁殿关紧的殿‘门’扑卷而来,便此时终于被起夜的宫人发现。
    “着火了!着火了!”惊恐中扯开喉咙大喊,惊慌下来不及多想,撒‘腿’便往后‘门’的发祥跑去,“着火了!大伙儿快出来啊!”
    一时间殿里像炸开了锅,在滚滚浓烟的迅速笼罩下人影纷跑‘乱’窜,叫声此起彼伏,谁也顾不得谁,都只管自个儿逃命要紧,此时殿外的人也已惊觉起火,一看火势如此之大尽皆慌张,‘侍’卫和宫人们聚集在一起或着急救火,或奔走唤人,胆小自‘私’者则趁‘乱’逃逸。
    就在这极度‘混’‘乱’之中,一道人影疾越过福宁殿东面还未被殃及的五师殿,以袖掩面飞入火势冲腾浓烟呛人肺腑的高墙内。
    与皇宫中央的惊天‘骚’动相比起来,坐落在远离福宁殿的东华‘门’附近的庆寿殿则显得异常静谧,唯一缕若隐若现的笛声,低低柔柔,婉转缠绵,刘娥双面微阖,半倚绣锦榻上,仿佛被柔和笛声打动,平静面容下轻蕴一丝飘渺的惆怅神‘色’。
    那坐在下方潜心吹笛之人自然便是尚坠。
    入暮时分她与晏迎眉两人的轿子从晏府出来,不料竟见二三十名金吾卫围在大‘门’外,领头的便是‘侍’候在刘娥身侧那位尖声细气的宦人,只说太后听闻她擅吹笛子,故而请她进官一见。
    除了她之外,其余人包括晏迎眉都被堵在晏府内不允出来。
    看他们持刀带械的样子明显来者不善,她未曾遭遇过这等阵势,心里暗涴惊慌,既自知轻易脱身不得,还担心自己要是不从,极可能便会连累晏府,晏书复职未久,晏夫人随夫返京还没过上几天安乐日子,晏迎眉更是已做好准备要启程往祈盼已久的杭州,顾虑到这许多,她当下便默然应承下来,只想尽快把那群人带离晏府,以免节外生枝。
    重新起轿的那一刻她心里惊惶难定,此行只怕凶多吉少,不由得万分惦念起白世非来,只不知他若知道了会急成什么样,也不知自己进了皇宫之后是否还能活着出来见他一面。
    及至刘娥寝宫,事到临头,她忐忑无措揪成一团的心反而冷静了下来.
    既然圣意诡谲难测,何不就以不变应万变。
    此时不知何处隐隐约约传来杂‘乱’声响,似有人来回匆忙走动。
    罗崇勋眼底暗光缩成一线,侧头细听了一下,又窥了眼房中二人,继而悄悄往外张望,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不远处有道人影匆匆而来,他连忙躬身退下,迎将出去。
    那人上来与他耳语了几句。
    听罢他即刻返身入内,无声无息地行至闭阖着双目,仿佛专心听曲的刘娥身边,圈起手掌在她耳边密语:“从福宁殿至后苑各道‘门’的‘门’锁都被人砸开了,便有十来个人逃了出来,只始终没见皇上的身影,眼下殿中大火正烈,那些没逃出来的.....多半是已葬身火海。”
    言下之意,赵祯极可能已被烧得尸骨无存。
    刘娥脸‘色’微有变化,静止了片刻,一动不动,然后便恢复了原样,隐去似有似无地徘徊在寡情‘唇’沿的一丝寒凉悲悯,不为人察地动了动‘唇’皮:“再去仔细确定一回,此外命人救火吧。”
    罗崇勋赶紧再折往‘门’外细语‘交’代。
    便此时房中一曲既终,余间袅袅,渐消渐隐,尚坠垂下手中‘玉’笛。
    “不知太后还想听什么曲子?”她轻声道。
    榻上刘娥缓缓睁开双眼,深沉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一脸和善地道:“哀家曾听周晋提起,说江湖上流传着一对什么神仙眷侣的故事,还有一首不传世的问天还情曲?”
    尚坠垂下长睫,遮去眼底微微流动的眸光,明明外头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竟不见有宫人入禀,未免过于蹊跷,青葱指尖略为不安地轻绞‘玉’笛的五彩穗丝,克制着无边无底的紧张和恐惧,直觉便想拖延些时光,她谨慎轻应:“确有那么一首曲子,太后可是想听?”
    刘娥不过是随口提及,闻言颇感意外,直起身子?“你会吹?”
    “便略懂一二,恭请太后圣闻。”举笛就‘唇’,一缕宛如水滴竹叶般悦耳的天簌之音,刹那间便从她指下轻盈飘出,流泻一室。
    刘娥从她往外凸出的腹部收回视线,继续阖目养神。
    也不知这小丫头是胆大无知,是城府深得已能不动声‘色’,还是确如黑瞳深处透出来的纯真,她恬淡的容颜上竟不见丝毫惧‘色’,隐藏在毕恭毕敬表情之后的仅仅只是一份平和。
    便年纪轻轻,却举止得体,应对周全,不但清绝入画的五官不逊于夏闲娉,清澈明朗的眸‘波’衬着朴素无华的言谈,那份淡定气质更是映出内心里的真诚坦‘荡’,从外形到内在几乎无懈可击。
    明明名不经传,却好像方方面面都较声名鹊起的夏闲娉更胜一筹,让人不得不暗赞白世非果然眼光高绝。
    在‘门’外等候消息的罗崇勋再度轻手轻脚入内。
    刘娥听罢密禀,抬手挥退罗崇勋,赵祯既甍,这小丫头也没必要再留了,白世非太不识抬举,竟还暗中越俎代疱,便给他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吧,紧绷着的心弦松懈下来,她开始真正凝神,细听起尚坠所吹奏的问天还情曲。
    清悦曲声忽而欢如‘春’风拂面,似踏马簪‘花’,相看不厌,忽而又柔如明月别枝,似柳梢树下,依偎细语,曼妙得直让人柔肠九转,不堪勾起早被岁月久远洗尽的酸楚,更难耐那如海‘潮’般涌上心间的历历往事。
    除了庆寿宫,福宁殿的大火几乎惊动了整个皇城内外,各殿内无不灯烛通明,亮如白昼,几乎所有宫人和‘侍’卫都奔了去救火,借着殿顶高檐‘阴’影的遮掩,数道黑衣人乍起乍伏,趁‘乱’往若有若无的笛声飘起之处掠去。
    在有士兵把守的东华‘门’外,白世非单人匹马急赶而来,殿前司诸班直的将校虞候无人不识他,又见他手中拿着周晋从不离身的腰牌,只道心急如焚的他心系福宁殿中皇上的安危,此时也已顾不得于宫制不合,连忙放之入内。
    白世非翻身下马,乘了一顶两人轿舆,只差脚夫往里急奔。
    兰室合香,余音绕梁,一曲‘荡’气回肠。
    当尚坠微颤指尖在笛眼上收起最后一个音符,刘娥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声:“这问天还情曲果然不同凡响,哀家便今日方谙‘此曲本应天上有,世间曾得几回闻’之诗中真意也。”说话间缓缓抬了抬手。
    ‘侍’候在旁的罗崇勋连忙上前,差***撤下她与尚坠面前已半凉的茶盏,尚坠定睛看着他把新沏的热茶奉到面前,微倾身低言了声谢谢。
    “哀家看你也累了,先喝盏茶休息片刻,一会往中‘门’领了赏后便回去吧。”
    “谢太后。”尚坠轻应,慢慢端起定窑白底蓝缠枝杯子。
    也不知是屋顶之上还是偏窗之外突然传来叫喝:“谁?!”紧接着便是一阵快速的金戈‘交’击声,有人边打边大叫,“快来人啊!这里有刺客!”
    榻上榻下的两人即时表情各异,刘娥倏然坐直身子,神情略见紧张地向罗崇勋飞快递了个眼‘色’,尚坠的黑眸则暗暗一闪,心里惊喜‘交’加,动作便变得略为迟疑。
    守‘门’的‘侍’卫反应极为迅速,呼啦一下就把宫‘门’紧紧关了起来。
    罗崇勋趋前一步向尚坠靠近,皮笑‘肉’不笑地道:“这可是今‘春’福建新进的小团,一个小小的茶饼便值二两金子,太后便连臣属也不轻易分甘,没想到今儿吕姑娘忒有福气,竟得了茶赐。”
    尚坠只得又起身再谢刘娥一回,宫外杂响纷呈,在连连的惨叫中似有大批‘侍’卫迅速涌了过来,刀剑呼啸声愈接近愈见剧烈,而在她跟前虎视眈眈的罗崇勋双手拢于袖中,手臂似微微绷直。
    他‘奸’狡脸容下暗藏的凶狠把尚坠吓了一跳,手掌迅速护在腹部上,看他的样子就像是她若还再拖延,他便不晓得会‘抽’出什么凶器来让她血溅三尺,‘挺’着个肚子她避也避不得,逃也逃不了,而只怕她一有动作马上便会与腹中胎儿一起命丧当场,情急之下,她以长袖半掩面把那茶一口气饮了下去。
    人为刀俎,她则是笼鸟翁鳖,除了束手就擒再别无他策。紧盯着她的刘娥神‘色’一松,罗崇勋便退后了几步。
    却此时紧闭的宫‘门’外突然传来大声喧哗:“白公子请留步!”
    “滚开!”一声极冰的寒叱陡响,“今夜挡我者死!”
    众‘侍’卫倏然变‘色’。
    尚坠骤闻‘门’外那个此生最熟悉不过的声音,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下一瞬身子晃了晃,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捂着肚子,似痛不能忍,‘腿’一软已跪在了地上,颤声道:“求求太后,便让民‘女’见……见他最后一面……”
    刘娥冷冷一撇嘴角:“放他进来。”
    罗崇勋即时劝阻:“太后---”
    “庆寿宫前后左右都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谅他也不敢对哀家如何!”
    罗崇勋无法,只得扬声让人把宫‘门’大打开。
    开‘门’的吱呀声方响,白世非已发狂一般冲了进来,首入眼帘便见尚坠跪倒在地,面容惨白,满额大汗,‘唇’角更渗出淡淡血丝,他几乎肝胆俱裂,扑过去一把抱起她,嘶声大叫:“小坠你撑着点!我们去找飘然!”紧紧把人抱在怀内,便哭也哭不出来。
    罗崇勋上前便要阻拦,恨极的白世非二话不说,当‘胸’一脚把他踹得滚出丈远,脑袋撞上柱子当场便晕了过去,这狂‘性’大发把原本不当他回事的刘娥及跟进来护架的众‘侍’卫全都惊得失‘色’。
    埋首在他‘胸’膛的尚坠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双臂一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勉强撑开眼帘,极度虚弱中‘欲’抬手攀附他的颈项,白世非连忙俯首,见她已近气若游丝,眼泪再忍不住如断线的珍珠般大滴大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公子,我来了!”
    一道身影在空中连番变换,躲开‘侍’卫们的联手截击飞蹿而入,被烟熏得满衫乌黑的白镜立定一看,白世非神‘色’异样悲痛,紧紧抱着尚坠,脸上挂着前所未见的两行泪,他差点儿呆住,没说完的半截话就那样堵在了嗓子眼里:“皇上已经---”
    白世非仿若未闻,倏然回首,直直望向惊疑不定的‘侍’卫们团团护在中央的刘娥,她似已被他的失控震慑住,微微发白的面容终于略显惧‘色’。
    通红双眸中冲腾的沉怒能毁天灭地:“你便对付我不要紧,却万不该取她‘性’命。”侧首看向白镜,便面容和语调,两皆无情至极:“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镜眼睑一垂:“是。”
    出来前邓达园便已‘交’代过。
    在皇宫中文德殿正‘门’内,左掖墙角有几块没铺死的青砖,只要把它们掀开,便能看到砖石下铺着一层薄薄的油毡纸,纸中夹层埋着无数裹满硝粉的绳线线头,那些青砖全都掺了半拉子火‘药’。
    只要把油毡纸点燃,不需俄顷,文德殿便会炸得片瓦无存。
    白世非俯首望向怀中人,如同从前般带泪笑了笑,哑声哽咽:“你放心,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尚坠全身一颤,攀在他颈上的手腕便用力了些,急‘欲’将他勾下。
    众人见此情景,再没有谁敢上前阻拦,只看着他抱着尚坠大踏步跨出‘门’外,在对已聚集到一起剑拔弩张的黑衣剑士下格杀令之前,白世非终于听闻尚坠的微语,眼中泪水先是愕然而止,下一瞬便紧抱着她奔流得更凶。
    便此时,廊道的拐角处走出一道气定神闲的身影。
    原本严阵以待的‘侍’卫们忙弃械跪迎,除白世非与无法置信的刘娥外,全场都伏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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