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误

第26章


 
哈路怔住了。 
“回月氏吧,哈路。大晏不是适合你的地方,而月氏的臣民正等着你。”明月珰道,声音平淡极了,“我很抱歉,在战争最紧要的时候离开。我只是想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战争,名誉,富贵,对我来说,还不及他的指尖温暖。也许所有的任性都要遭到惩罚,那么这么久以来我受的惩罚已经够了。” 
“他辜负你,你难道一点也不恨他?” 
“恨不恨,总要弄清了再说。他并没有让我死,我至今还活着。” 
“他甚至夺去了你的记忆,这样活着,你也能接受?” 
“活着就是活着。”明月珰道,“能吃饭,能走路,能领略人间的风光,我没有记忆,但我有将来。原来我错了,我以为母亲的生活不过是行尸走肉,其实她是幸福的。她有那么多的回忆陪伴,一点都不寂寞。”说着,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发出“咯嗒”一声轻响,整个人莫名地松了松,她微笑,“记忆,是多么美好的东西。” 
唱,虽然你给过我伤害,但是,你也同样给了我许多快乐的记忆。 
哈路整个人似是痴了。 
“我走了!”明月珰一扬马鞭,“无论你帮我找回记忆是为了让我痛苦也好,还是利用我报复哥舒唱也好,我都要向你说一声多谢!哈路,再会!” 
“啪”地一声,马鞭抽在马臀上,那马甩开四蹄,向前奔去。 
很快,她成为远远的一道剪影。 
“明月珰……” 
哈路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滋味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失落吗?失望吗?一路上无数次问自己,看到她痛苦,你会开心吗? 
会的。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她应有的下场。她要被自己的记忆折磨,她要去杀死自己最爱的人。 
可是,前尘过往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对她来说竟像是顿悟。 
这是明月珰吗? 
她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没有悲伤。 
她的像月华一样清冷的目光像是留在他心里,连带整颗心都变得凄凉,岁月如同流水一样在眼前汩汩流过,这样的她,竟令他感到解脱似的松乏。报复或者恨意压在他的肩头和心上,已经,很累了。 
是不是,该放下来? 
他忽然打马去追明月珰。 
明月珰远远听到他的呼喝,勒马停住。 
“小心越阳公主!”哈路赶上来道,“你的行踪,就是她告诉我的。上次是我利用晏朝皇帝,现在是她利用我。那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明月珰看着,声音有些低:“哈路……” 
“不要再说多谢。”哈路止住她,忽地一扬眉,道,“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如果你们有了孩子,如果那个孩子是碧眸,就把他送到月氏来。” 
明月珰一怔。 
“守护月氏数百年的明月家族,不能就这样断送在你的任性上,它将延续下去,万秋万代,与月氏同在。” 
无由地,明月珰的眼角有点湿,“我答应你。” 
“那么,走吧。”哈路望向她,目光有些忧伤又有些凄凉,瞬即一挑眉,整个人又变得意气风发,他道,“去问问哥舒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他对不起你,我不介意再跟他打一仗!” 
明月珰的眼里似有雾气。 
“快走!”哈路一扬马鞭抽在她的马上,马儿飞快地迈蹄,他的声音远远地从后面传来,“婆婆妈妈,哪里有半点明月家人的样子?!” 
声音最后消失在风里,再回头时,他已成了远远的一抹黑点。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他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感觉到他目光的深邃和锋利。 
那时,她才十五岁吧。 
而他才十九岁吧。 
很远,很远了。 
如果没有遇上哥舒唱,也许,她真的会做他的阙氏。 
但,已经遇上哥舒唱了。 
已经遇上那个,想拼尽全力把什么都做到最好的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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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珰一身的风尘,来到京城。哥舒将军府还是那样的高大阔气,可是门楣上的“护国将军府”五个大字,却被摘了下来。 
大门紧闭。 
明月珰吃了一惊,翻墙进去,只见每间房屋都是门窗紧闭,后院的屋子倒是敞开的,那是哥舒家放杂物的地方,东西堆放得乱七八糟,赫然还有两具棺木。 
以前她住在哥舒府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啊。何况老将军的寿木是放在姑苏的,这两只棺木是谁的? 
下人全走了,府中极冷清。明月珰去四周一打听,才知道哥舒唱再三请辞,触怒圣颜,被削去爵位,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哥舒将军府。 
还看见前几天哥舒将军用长长的车队拉了许多东西,也许是搬家? 
搬到哪里? 
不清楚。 
明月珰没有线索,咬了咬牙,往和婶的小镇去。 
他曾经许下诺言,一个月之后娶她作他的妻子,而现在,一个月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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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追了三天,前面遥遥有一队车马,真长。明月珰一面赶上来,一面数了数,足有十七辆马车,每只车厢都塞得满满的,也不知是什么。 
其中一只马车的前辕上,坐的人十分面熟,是老路。 
那么,这就是他的车队了! 
“哥舒唱!”明月珰大声叫,声音那么大,马跑得那么快,颠簸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哥舒唱!” 
车队最前面一匹马上的人回过头来,面目英勇,目若晨星,看见她,大是意外:“珰珰?你怎么来了?” 
明月珰打马到他面前,一个月不见,他看上去仿佛瘦了一些。面前这张脸,仿佛是上天安排给她的劫难,一看到他,心里便说不出来的酸软,她低声道:“告诉我真相。” 
哥舒唱一震:“什么?” 
“当初的,现在的,所有我不知道的,都告诉我。”明月珰道,“到底,我为什么会失去记忆,为什么你要刻意隐瞒?唱,我愿意相信你,所以听你说,你,不要再隐瞒我。” 
哥舒唱的神色复杂极了,有不敢相信的诧异,有不知身在何地何夕的迷离,甚至,还有一丝恐慌,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 
他向来镇定冷静,很少这样失态——啊,那一次,看到她弹琵琶,他也是这种模样。 
当时他以为她记起了什么吗? 
唱,你害怕我记起来吗? 
复杂的神情在他脸上瞬息万变,最终成为一片悲凉,他望向她,“我给你的匕首,你带在身上吗?” 
明月珰点头。 
哥舒唱下马,走到她的马前。 
“你想起来了……你不知道我多害怕你会想起从前,又多渴望你没忘记那些属于我们的曾经。” 
他的声音低低的,眸子望着她,眼神苍茫而悲凉。 
这么久的恐惧,即使她如猫一样窝在他胸前也无法遏止的恐惧,哪怕醒来看到她枕着他的臂弯,也忍不住害怕她哪一天忽然记起从前的恐惧,这种可怕的折磨,这种甜蜜的折磨,今天,终于来了吗? 
终于,可以结束了吗? 
“珰珰,杀了我吧。” 
“完成一年前,你斩下的那一刀。” 
夏天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明光耀眼,他脸上的悲伤深沉如秋水,又空寂如秋风。 
他闭上眼睛。 
“啪!” 
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睁开眼是珰珰充满怒气的脸。 
“笨蛋!”她大声道,“你以为我来是杀你的吗?!你也和哈路一样,认为我一冲动起来就要杀人吗?!我们受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在一起,难道我要亲手断送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那时会那样冷漠,为什么我背着必死的罪名还能活着回来,为什么我忘记了从前,为什么?!” 
说着,她一咬牙,从马背上跃到他的怀里,道,“我那时是太震惊,一时想不过来。我的唱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我去送死?你一定是想尽办法救我回来,对不对?” 
哥舒唱的身子冰凉,声音也仿佛没有温度:“不,我当时没有任何办法。” 
明月珰吃惊地抬起头来。 
“我的确是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你骗我!”明月珰不信,“不是那样的……” 
“珰珰,我爱你重过我的性命。可是同样重过我的性命的,还有哥舒家的声誉和我父亲的声威。”哥舒唱的身子站得笔直,声音沉静冷漠,“是我对不起你。” 
明月珰慢慢地松开他。 
他不是解释,他只是陈述,一字一字地把事实告诉她。 
他忽然一扬手,掀开近旁一辆马车的车帘,里面露出一片大红色。是数不尽的绸花、绸幅、绸衣,最纯正的大红,红得像火。 
“这十七辆马车,装满了我们成亲用的物品。我正要去接你,回姑苏完婚。”哥舒唱道,“我已经辞去官职,从此是闲散人一个。父亲已放下世间一切,在庙里清修。皇上已在为越阳公主择婿。我们经历了太多,然而总算走到了尽头。珰珰,如果你愿意,就跟我走。如果你不愿意,就在这里杀了我。” 
珰珰感觉到了他的郑重和决然,声音沉了下来:“你宁愿死,也不愿告诉我当初的事?” 
哥舒唱默然。 
“成亲,或者杀你,你真会逼我。”珰珰冷笑着,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逼到他面前,“我凭什么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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