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花开

繁星夜桥庄庄主慕容神色颇为激动，说出的话更是不衬他的面容，他急切的道：“迎雪姑娘，听白儿说，你的医术极好？”
    迎雪道：“小女子只是略懂一二，但眼疾，恰好是小女子懂的一种，若庄主不弃，小女子定当尽力一试。”
    慕容连连点头，旁边的慕叶却讥讽道：“爹，看她年纪不过双十年华，会有什么好的医术，更何况，我们请了那么多名医为四弟诊治都没有治好，她能有什么办法？”
    慕容面有难色，迎雪淡淡道：“让小女子一试，又有何妨？”
    慕叶厉声道：“若你给四弟治出个好歹来，又当如何？”
    迎雪道：“小女子偿命便是。”
    慕叶一滞，慕白更是欲言又止，正在僵着的当口，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爹，大哥，让她治吧。”
    众人朝发声处望去，而一旁的迎雪，却有些颤抖。
    那个声音极为熟悉，让她兴奋不能自已，心口更是如被大石压住般。她跩紧手掌，抬起了头。
    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雷廷的脸。
    一旁的慕白道：“迎雪姑娘，这便是我的四弟，慕兰。”
    迎雪轻点头，目光却一直停在那人身上及脸上。
    慕兰的脸与雷廷的脸极为相似，只是，气质却大不一样。这是让迎雪迷惑的原因。雷廷一直是温文的模样，而那个少年慕兰，却很冷，比慕叶还冷。
    最令迎雪疑惑的，不是他的气场，而是，慕兰不是站着的，他坐在轮椅上，有风吹着他的发飞扬，他的眼如墨玉，面容精致，白净修长的手指随意的放在膝上，眼虽无神，但全身散发的光芒却让人不容忽视。
    迎雪终是动了，她轻轻走过去，走到他面前，然后蹲下身，以一种仰望的姿势，轻轻的、像是失而复得的道：“我叫迎雪。”
    慕兰脸色沉俊，并不回答迎雪的话，只是对着慕容道：“爹，我回屋了。”说着，用手转动轮椅，眼睛竟似能看见般，挑了一条道滑去。
    迎雪站起身，轻道：“慕公子，要我帮忙吗？”
    慕兰冷声道：“在下虽是一个瞎子，可不想再做一个废人。”
    迎雪默，只是静静的跟在他身后走着。慕兰显然对庄里的道路极为熟悉，即使看不见，哪里该转弯等等，估量的丝毫不差。迎雪却没有高兴，想的却是，若雷廷没有救自己的话，眼睛早就看的到光明了吧？
    慕兰慢慢的转动轮椅，迎雪便慢慢的跟着他走到后面。脚下青石板的路虽然打扫的干净，但不免仍有些灰尘，没有多久，迎雪便看到慕兰原本白皙的手沾满了灰，她不禁上前两步，道：“慕公子，让我来推你吧。”
    慕兰只是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嗤，然后加快了速度，进入了一间房。
    房间很大，却是无比空旷，没有太多东西，只有一桌一床，更让迎雪疑惑的是，房间里连一个下人也没有。
    慕兰将轮椅推在窗前，迎雪连忙打来一盆水，放在他脚边。她道：“慕公子，洗洗手吧。”
    慕兰不理会，竟似没有听到，迎雪便蹲着，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那无神的双眼，负疚感竟越来越深。
    过了良久，慕兰才道：“我脾气很不好。”
    迎雪微笑，温声道：“迎雪不怕。”
    慕兰轻垂头，突然恨声道：“你若要帮我治眼，便帮我治好。我不要，再生出希望，结果，又是失望。”
    迎雪淡笑，牵过他的手，柔柔的洗。慕兰似乎没有想到迎雪会这么做，叹气道：“我脾气乖戾，不喜别人伺候，不知道今天，突然怎么了，居然不讨厌你。”
    迎雪微笑，道：“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直到，你的眼睛好起来。”好起来的话，她便可以了无牵挂了吧？那样，即使是死，亦比现在幸福。因为死了，就可以忘记那段残酷的记忆了。
    慕兰面容微妙，只是，没有让迎雪看到。
    在三天后，迎雪终于知道了慕兰身边为什么没有人敢来照顾他。他脾气果然坏的很，动不动便摔盘子砸碗，甚至不吃晚饭，有的时候一个人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前发呆，一坐就是一天，不理任何人，眼神呆愣，但却似乎，有比常人更深的心思。
    迎雪猜不透他的心思，却开始给他用药，内服，外敷，都用，可是对慕兰来说，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迎雪看着慕兰孤寂的身影，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若药有效的话，他的眼必能感觉到些微的痛楚吧？可是敷药已经有三天了，他却依旧是一点感觉也没有，难道，真的是治不好？
    握了握手心，迎雪轻轻走过去，柔声道：“慕公子，已经到用饭的时间了。”
    慕兰皱眉，语气不善的道：“我不吃，你叫他们走。”
    迎雪微笑，道：“没有他们。”
    慕兰不明所以，侧头。
    迎雪轻推他到桌边，道：“是我亲自做的几个小菜。”
    慕兰一愣，脸上的戾气平复下来，迎雪将竹筷塞到他手里，微笑道：“你前面是一盘青菜，青菜旁边是竹笋炒肉片，再就是一碗蛋花汤。”她知道慕兰不喜欢人家帮他做着做那，所以她并不动手替他夹菜，只是告诉他位置。
    其实慕兰盲了二十几年，对方位一向敏感，自然找的准，他夹了块青菜放进口中，慢慢的嚼，一旁的迎雪紧张的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厨，好吃吗？”
    慕兰愕然了一下，然后脸上漾开淡淡的微笑，道：“很好吃。”
    “是吗？”迎雪疑惑，拿起筷子，正要夹菜，慕兰连忙道：“你不是煮给我吃的吗？”
    迎雪道：“我还没有吃……”
    慕兰语气极淡，“那就让厨子做给你吃吧，这里我想一个人吃。”
    迎雪只得放下筷子，“好。”
    那一餐慕兰吃的格外的多，将菜吃完，连汤也喝的一滴不剩，迎雪突然就有些欣喜，只是看他吃过之后喝了比较多的水有些惊异，但还是没有怀疑什么，高兴的收拾着碗筷走了出去。
    确认她的脚步声已走远，慕兰才露出颇为痛苦的表情，他再次喝完一杯水，才止了口中的咸意。
    果然是第一次下厨啊，慕兰苦笑，她是把所有的盐都倒进了菜里吗？居然那么咸？但他还是努力的将菜全部吃完，或许是不想枉费了她一番好意吧？
    夜凉如水，慕兰打开窗子，任月光倾泻，他静静的坐在轮椅上，思绪漂浮。迎雪站在他身后良久，终是忍不住道：“慕公子，你休息吧。”
    慕兰薄唇勾勒，轻道：“叫我慕兰。”
    迎雪淡淡的笑，“好，慕兰。”
    慕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他手突然平伸，指尖在月光的映照下，越发苍白，他笑的苍凉，轻轻道：“现在，月光在我手上了。”
    迎雪默，悲意却涌上了心头。
    慕兰突然偏头，对着迎雪所站的方向，道：“我有些话，你想听吗？”
    “你说。”
    慕兰微笑，手指轻捻，像是在抚摸月光。他道：“我脾气暴躁，我不希望我是个废人，我的哥哥们都赫赫有名，唯独我……”他凄然一笑，道：“所以，他们都对我好，可是越对我好，我却越发觉得自己没用。”
    迎雪静静的听，突然便觉得，眼前的慕兰，他的哀伤，并不比雷廷少，反而更甚。
    慕兰继续道：“我不想那么没用，我不想要人照顾，每次爹请来大夫，我心下其实都很高兴。可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才发现，一切都是枉然，我的眼，再也治不好。”
    迎雪张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慕兰脸上泛起微笑，淡而伤，“我坚持到，来医治我的大夫放弃，然后我便要淡淡的说，我不在意。是呵，都过了二十多年了，我本来应该麻木了才对，为什么，还是那么在意？为什么每次他们放弃时，我都会，独自笑到流泪？”
    迎雪淡淡的笑，笑的亦是哀伤，心如血滴。
    “我常常对自己说，你要到多少岁，才会放弃，才会接受自己眼睛永远不会好的现实？”
    迎雪再也忍不住，走了过去，紧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慕兰，我会治好你。”
    慕兰微笑，即使知道这并没有多大的可能，他还是感动。但是，想看到光明的渴望，为什么会更加强烈了？是想看看身畔这个女子吗？
    而此刻，迎雪淡淡的眼神里，却有着更为坚定的信念。
    至此后，慕兰脾气渐渐好转，两人间有种旁人难以看透的默契。慕兰虽很少说话，但只要迎雪在身畔，他的脸色便会好很多。
    一连几日，迎雪继续给他敷药，虽没有什么效果，但她的心已沉静许多，若实在不行，不是还有最后一招么？
    迎雪唇边泛着笑，抬起头时，便看到了慕白俊俏的脸。
    他轻挥着折扇，微微笑道：“迎雪姑娘，不知道近日可好？”
    迎雪轻点头，“有劳慕公子挂心。”
    慕白扫了扫屋内，问道：“我四弟呢？”
    迎雪低眉，“慕兰正在休息。”
    慕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是没有想到，才短短几日，迎雪竟对四弟的称呼变了许多。迎雪见他沉吟不定，轻问道：“公子要叫醒慕兰么？”
    慕白连忙摆手，道：“我是来找你的。”
    迎雪疑惑，“找我？”
    慕白微笑，道：“是我爹让我来找你。”
    又看到火红的石榴花，慕容庄主看来真的是极爱这种花，在他的院内，都是一棵又一颗火红的石榴树，而迎雪看见慕容时，他亦站在石榴花下沉思，脸色平静，有种不知名的意味蕴含在眼中。
    他抬眼，看到迎雪时，温和一笑，道：“迎雪姑娘来了。”
    迎雪低眉，“慕容庄主好。”
    慕容微笑，和蔼的道：“我让白儿请你来，是想知道兰儿的情况。”他让迎雪在一旁的石桌旁坐下，自己亦坐下，眼神热切，道：“迎雪姑娘，听闻你治眼疾的本事了得，已经治愈不少人了。”
    迎雪淡然，心下却沉重。
    慕容又道：“不知你看兰儿……”
    迎雪抬眼，淡淡道：“我一定会将他治好。”语气不轻不重，却让旁人听来，丝毫没有怀疑她的坚定。
    慕容沉默，半晌，才叹道：“迎雪姑娘既如此说，老夫便放心了。只要你治好兰儿，酬金方面。请尽管放心。”
    迎雪淡然，慕容道：“迎雪姑娘才来几天都没有好好走走，便让白儿陪陪你罢。”
    迎雪点头，“既如此，迎雪告辞了。”
    走过石榴花下，慕白静静跟在迎雪身后，脸上有玩味的笑。迎雪突然停步，道：“不知慕公子，要带迎雪去哪里？”语气极淡，脸色亦是平静。
    慕白微笑，道：“迎雪姑娘叫四弟为慕兰，叫我却是慕公子，是否，太过生疏了？”
    迎雪抬头，看到他眼中促狭的微笑，她便回以一笑，道：“如若不嫌弃，迎雪称您一声大哥如何？”
    慕白折扇轻摇，“这样更好。”他眉目清远，温柔笑道：“不知道迎雪妹子，想去哪里走走？”
    迎雪轻摇头，道：“慕兰便要醒来，我还是回院吧。”
    慕白眼中若有所思，轻点头。迎雪转身，突然察觉背后疾风袭来，她连忙跃开，当看到慕白眼中的笑意时，她微愣，定定的站着不动。
    慕白收起折扇，眼中是顽皮的笑，他道：“为兄一直对那日的事有些耿耿于怀。”
    迎雪侧头，才想起当是那次逼他下马之事。她微微一笑，道：“当日之事，小妹实是情急之下，不得不为之。”
    慕白微笑。
    迎雪突然楚眉道：“以后还请大哥，别再如此行径才是。人人都只有一条命，当珍惜才对。更何况，当日大哥马下，只是一个幼童。”
    慕白微笑，唇若花开，飞扬溢彩，他勾唇笑，道：“为兄虽然不济，但断不会视人命如草芥。”
    迎雪抬头，迟疑道：“那那日……”
    慕白脸突然凑进，眼中有光亮在闪，道：“那日，一个女子飞身救人，速度快的让我惊叹。然，在落下身，对着我的时候，脸上却并没有怒意。”
    迎雪不适应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想要退后两步，肩却被慕白抓住。
    慕白继续道：“我在想，她究竟要怎么样，才能生出怒意。”见迎雪有挣脱的意思，他轻轻放开她，自己退后两步，脸上是轻松的笑，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快点回去照顾四弟吧，若他醒来没有看到你，不知道会不会心急。”
    迎雪低眉，然后转身。
    慕白便在身后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慢慢隐去，浮现出一种莫名的神色，像是，连自己也控制不了的神色。
    他突然恍惚一笑，低喃道：“为什么，我的心境，竟会如此不一样？”
    迎雪走到慕白看不到的地方，却并没有如他所意回去，只因为，一个绿衫男子，一脸冷冽的挡在她面前，看到她，冷冷的道：“我爹找你去说什么了？”
    迎雪淡淡的看着慕叶，道：“慕容庄主只是询问慕兰的眼睛。”
    “慕兰？”慕叶突然失控般大笑，然后紧紧抓住迎雪的手腕，冷冷的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是想要来骗钱吗？”
    迎雪脸上没有怒意，轻轻的想要挣开他的手，却发现这个动作让他将手抓的更紧。迎雪轻声道：“慕公子，我不否认我是为了钱，但我亦想治好慕…慕四公子。”
    “治好？”慕叶冷笑，“你莫非连四弟的眼是天瞎都查不出来？”
    迎雪低头，轻道：“谁说天瞎，便治不好？”
    慕叶冷笑，道：“你们这群庸医，只会嘴巴说说，你们治不好，便不要来我们繁星夜桥庄，你们来干嘛？骗钱么？你们不知道，给了一个人希望，又让他失望，是多么残忍的事么？”
    手已被慕叶掐的极紧，迎雪却没有觉得疼痛，仿若自那次后，不仅心，连身体，亦麻木了。
    她抬头，对着已接近癫狂的慕叶，道：“我一定会将他治好。”
    慕叶眼中有震惊，他终是放开她的手，脸上的狠意亦渐渐消失。
    迎雪低头，绕过他，向院内走去。
    不知名的花瓣，在她身后，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