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纪

小浩低着头，他的额发覆盖到了鼻梁，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听得一清二楚，我不知道潘小浩为什么说得那么难以入耳，好像骆漠很对不起他。可是很多人都当着很多人的面吻过我啊，只是骆漠比较特别，用着力气。我说，骆漠也是我的朋友，只是有些古怪，但你不该那么说他。
是朋友他就不该那么对你，伤害你。
他没有伤害我。
潘小浩猛地抬起了头，他很奇怪地看我，仿佛我突然就变得很陌生了，突然就离他很远很远了。突然就在这么一个枯燥的季节，恍惚了一回。他说，你至少不要让他靠近你。
门又开了，叶苗苗一脸笑意的走了进来，然后她搬着椅子坐到我身边来了。苗苗见我不说话也不笑，就问我，清姐姐，谁欺负你了。我说，没谁，我精神不好。
叶苗苗对潘小浩说，是你，你都快把她弄哭了。
潘小浩没有说话，他把头埋进了胸前。
我说，你不用怪小浩吧。我又问叶苗苗，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我看着厨房的师傅把鱼炖了，我怕做的不合口味。
鱼，你让厨房的师傅炖了鱼？我的全身立刻痛得麻木了，我怎么能够不难受，我海里的朋友在我全然无知的情况下死掉了，并且那样的悲惨，死无全尸。我在经受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就像被绑在十字架上，顺着岩浆的渠道漂流，漂流到无尽头。
小浩说，我知道苗苗是最喜欢鱼的。
苗苗见我脸色不好，又问我，你又怎么了。
我突然就吐了出来，昏天暗地的，要把所有能吐出的东西都呕吐出来。我央求着说，苗苗，我们不要了，我很难受。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恐怖？
我如果不救我的朋友会一辈子恨自己的，生生世世不会原谅。于是我忽地站了起来，在苗苗和小浩不解的目光里出去了。在樵子居的后房里我看到了我的朋友们，很多的朋友，它们挤在一个充满污垢的水缸里，就连充分的氧气都没有。看到这些，我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在地上砸出了一个一个的凹面。
一条黄色的小海鱼认出了我，它叫我，它说，小公主快救救我，我们今晚就要被煮掉了。听语调它在哭泣，只是我看不见它的泪水。一时间，那个浑浊的水域里充满了忧伤。
我说，你们忍一下，漠城是一个临海的城市，我现在就送你们回去。
我闭紧双目，集中念力，一股水流从地利涌了出来，围着我的身体旋转，吸到足够的氧气后汇聚到我的手心里。我化作一阵风从窗口飞了出去，那股水流紧跟着我，载着鱼儿，就像在天上流动。我看到街衢上的人们都驻足观目，看鱼儿被水载着在天上飞，眼珠快要掉下来了。
那股水流在天上划过的时候，就像一道白色的虹。直到涌到海里。鱼儿和我吻别后，我告诉它们，游到大海深处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当我完全恢复人形时，眼睛仍是湿湿的。
当我完全恢复人形时，夜色已经深了下去。
在霓虹灯下，我踩着它的灯影回学校。天气很闷，那晚风根本就不能让我的头发舞动起来。我的心情就跟和天气一样，这样的天气怎么会让我高兴起来呢，这是我在凡世最不欢喜的一天。我的后面是一层层的脚印，一个一个地堆砌的脚印，它们隐隐约约的见证了岁月的流去。
就在我覆盖这些足迹的时候看见了骆漠，他的脚踏车在我身边停住的时候传出了很尖锐的声音。骆漠，总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他冲我眨了眼睛，对我说，我带你回学校吧。
我说，我自己走。
骆漠没有理我这句话，而是用压迫的口气，让我坐到了他的后面。
他骑自行车的时候就跟一阵风一样，像是一个和时光赛跑的人。我想，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坚强还是脆弱，自信还是自负，他能把握好自己吗，他能在十字路口找准方向吗。他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谜。蝴蝶在破茧之前，也是一个美丽的谜。
坐在他的后面，当风灌进来的时候，我的白裙子开始摇摆了，它能摆出一朵朵戚戚的花，开满时光的隧道。
他对我讲，我真的不会想到你会旷掉晚自习来大街上散步，但是你无论做出什么事情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无瑕的，你是会让我担心的人，你是值得我寻找的人，我知道，当你真心想去找一个人的时候，一定会找到他的。
但是这里没有人会伤害到我啊。
可我不这样认为，你是多么的瘦弱，跟我姐姐一样的瘦弱。
姐姐。好久都没有听到有人叫出这两个字了。这两个字仿佛都已经沉淀在了我的脑海里，已经成为了永久的不会风化的记忆。我对他说，我说过，你就喜欢引诱人家的忧愁。
骆漠说，你这楚楚的样子真让人心动。
我的裙摆随着他的话一起飘摇。还有那华丽的褶皱，波浪一样翻动的褶皱，倒映在了清澈的天空上。
骆漠又对我讲，讲他的姐姐，他说，姐姐曾经是我的生命，他没有妩媚的外表也没有冰清玉洁的气质，给人的感觉只有枯瘦，她带我坐过晃悠悠的小船，带我荡过迷离的秋千，带我体会过飞翔。我犹记得我和她抚摸过的叶子，以及上面留下的指甲的印记，还有它留在笔记本里的那一抹绿。
他说到这里，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以及和她在一起的浮光掠影。他那让人心碎的身姿至今能让我疼痛的俯下身去。那种心碎无法愈合。
骆漠说他的姐姐从小就很宠他，她唯一怕的事情是骆漠不高兴，只要他不高兴他姐姐就想尽办法哄他，可是他姐姐现在已经远嫁，她的丈夫个子不高，文质彬彬的很书生气。
我说，你不用伤感，至少你还会偶尔见到她，和我不一样。
因为骆漠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可我能感觉到他的苦涩，他脊梁里升起的寒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不灭的怨。他说，姐姐走后，一切都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他浓重的声音，低沉的诉说，充实了这个沉闷的夜。我知道，骆漠的经历已经成为一个曲折往事，那回荡在他心里怨，早晚也都有化解的那一天。他和他姐姐是有起伏的，可是我和姐姐是静止的，我们安静却隐藏着更深的危难，我们平静却隐埋着更大的波澜。我只在心里默默的数掉出的眼泪。我也没有想到，我和骆漠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能把亲情达到极端的人。
很快，他把我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漆黑无比，只有我胸前的蓝玉石散发着蛊惑般的光芒。在这样的夜里它是多么的耀眼啊，就像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笑容沉鱼落雁的妃子，一回首便能留下刹那的芳华。我不知道为什么骆漠在这样一个地方停下了，问他，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楼的下面，一到晚上就会孤寂起来，如果白天你会看到许多花儿幸福的开放，花儿的上面还有蜜蜂勤劳的身影。他竟然会这样回答我。
可是这里不是我想到的地方。
骆漠没有说话，他好像也从来没有向我过多的解释过什么，只是做他想做的事情。我想这个人真是骄傲，总是想征服别人。其实我也喜欢这个样子，我并不排斥黑色的夜。我和骆漠倚着墙坐了下来。我看了夜空，今天怎么一颗星星也没有呢，哪怕是彗星拖着尾巴过去，可是没有。
当我仰起头的时候，骆漠突然问我，你最想干什么？
就是这样啊，一个人仰起脸来，因为只有仰着脸才显示不出你的伤心，才能让你的泪水倒流进去。
说完后我很坦然地笑了，骆漠也笑了，他的笑声还是很好听的。他还说，你这个样子让我很爱怜。
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起风了，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作响，大概是想演奏一场交响乐吧。有飞舞的叶子蹭到了我的肌肤上，它的调皮使我痒痒的。我想，若是白天，眼前肯定是一幅令人心怡的图画。
骆漠说，要下雨了我们去楼上避避。
龟伯伯好像对我说过，雨水是老天爷的眼泪，就连他老人家也会哭泣也会忧愁吗，我今晚要陪他在一起。我说，为什么要避呢？
你这个样子会着凉的。
不一会雨就来了，一大滴一大滴的往下落，很快就把我的身上落满了，骆漠和我一起呆到了雨里，他说，我们的身上会弄得很脏。
骆漠还说，漠城的夏天很多雨的，来的也急。
他的这句话穿过风声雨声传到我的耳朵里，让我不自觉的欣喜起来。一时间电闪雷鸣黑如同白天。我看到降下来的雨水落进了载了叶子的水道里，有了方向。
骆漠说，我能看你的一个东西吗。
我下意识的护住了胸前的蓝玉石，因为它在这个夜里分外的夺目。如果他执意要摘下来看，明天我的名字就会站在世界上最高的地方，然后重重地摔下来，我刻意掩饰的秘密就会敞开，我就会被人们忽略。
幸好骆漠又说，算了吧，即便这样我想要的东西你一样会很宝贝。
呵呵。我笑出了声。但在我的笑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骆漠说，雨这么大你钻到我的怀里来吧。
不用了吧，潘小浩说不让我靠近你。
谁，说什么。
潘小浩，说不让我靠近你。
在骆漠惊愕的目光里，雨还在下。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又是一个有雨的晚上。叶苗苗匆匆跑进寝室，她的身上流着雨水，淌在地上很快就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