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千山鸟飞绝

白帆其实不太记得母亲的样子，只记得她算不上绝色丽人，无论是眉眼和脾气，都是清清淡淡的。
    那样单薄的人，像江南水乡上经久的薄雾，透着微微的凉。
    母亲生病的时候很安静，即使白皙的脸色一日白过一日，纤细的手腕一日细过一日，看见他却依然是温婉笑脸：“帆儿啊，来，今天又有什么好事呢？”
    父亲对母亲的态度和平时没什么差别，好像她翌日就可以安然无恙。直到娘亲再也起不了身，父亲才在走出房门后抹一下眼角。
    母亲过世的时候也很安静。黑沉沉的棺材压在中堂，他和哥哥披麻戴孝跪坐一旁，幼时的他尚不理解死亡的意义，只朦朦胧胧地知道，娘亲再也不会对他微笑了。而年长他六岁的哥哥，却是眼眶红肿，不知道私下里哭了多少次。
    吊唁的人三三两两，从他们哥俩身边走过，都有一声叹息。
    然后，来了一个人。
    他依稀记得，那是个衣着华丽到让他目眩的人，他只看了那人一眼，就害怕得低下头，身体不住发抖。哥哥的手握过来，少年的手比幼童大了些许，小小的两只手紧扣在一起，颤抖也渐渐停了下来。他飞快地瞄了一眼哥哥，在幼小的心灵里一直无所不能的哥哥，脸色苍白地咬着下唇，手心里都是绵密的汗。
    哥哥，也在害怕。
    哥哥，也是会害怕的啊。
    他涌起了莫名的勇气，偷偷抬头，看见爹和那个男人在交谈。声音很小，但能听出来是在争执，总是温和儒雅的父亲，在那个时候的背影一下子高大起来，长大后的白帆才了解，那种感觉，叫做“豪气”。
    “我爹，在江湖上曾经很有名，据说现在也有很多人梦想着成为他那样的人。”白帆一笑，“他们都说他‘鲜衣怒马，风华若神’，我爹，叫做白风华。”
    这世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天资过人，容颜绝世，生来就该熠熠闪光。
    “我爹，那个时候的外号，叫做‘剑神’。”白帆的表情说不上是神往还是怨愤，更像是一个抽身事外的叙述者。
    “剑神”其实是个很普遍的外号，任何人只要会用剑，就有可能成为“剑神”——只要他打败了或者是杀掉了被称为“剑神”的人，就可以取而代之。在江湖上，每天都有人丢掉性命，但是“剑神”从未死去，只是换了个人当而已。
    所以石猎户仅仅了然地点了一下头，在这个可算得上与世隔绝的小镇里，“剑神”委实是个太过于遥远的称呼，即使这里也住着一位曾被称为“剑神”的男人。
    只不过，能杀掉昔日“剑神”的，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石猎户有些恍神，他又想起了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
    那个人到底是不甘心，还是想要看见什么呢？
    “秋然？”见到自己唯一的听众魂游天外，白帆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扯他的头发。
    石猎户拍开白帆的手，看到对方捂着红肿的手背直盯着自己看，立刻道歉，倒没注意对方已经直接叫上了名字。
    白帆也不在意，继续讲了下去。
    那个男人带走了哥哥。从此以后，就是十五年的分别。
    “我娘，是郡主。”白帆闭上眼，“那个男人，我该叫他一声‘外公’。”
    石猎户并不惊讶，英雄美人一见倾心是长久不衰的戏码，小客栈里的说书人都说厌了，最近在说江湖仇杀，步步惊心血肉横飞，听众们一边听，一边吃易厨子做出来的肉包子，表现出了足够的热情。
    郡主和少侠，在江湖上必定是令人欣羡的佳话。不知道会惹得多少怀春少女悠然神往。秋娘，十六年前的秋娘，也是那样的少女。
    石猎户皱了一下眉，太久没想起来了，他都以为自己忘记了。
    白帆的故事还在继续，或者说，是在补充。
    和许多戏文里所述的一样，白风华和琳琅郡主相遇在一个温暖的春日里。
    香车美人，仗剑少侠，再加上一场恰到好处的英雄救美，还会有什么结果？
    必然的家世隔阂，挡不住私定终身。
    接下来的故事，根本不必细说。
    惊才绝艳的剑神，用一身的武功换来了十五年的相濡以沫。
    王爷嘴上说得狠绝，暗地里却为他们提供了不少帮助，否则失去武功的“剑神”和弱质纤纤的郡主，怎么可能衣食无忧，还能占下大好流域，干起了跑船大帮的营生。
    然而，再多的温情和财富，都挽不回注定凋零的生命。
    世人常说红颜薄命，琳琅郡主却家世显赫，夫妻爱笃，连孩子也乖巧可爱，不知被多少女子嫉妒。
    也许，这“薄命”便应验在了她的寿命上。
    白帆不知道母亲生了什么病，失去哥哥和母亲的打击，让这个小小的孩子迅速成长起来，白风华也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武学、学识甚至各种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昔日剑神有许多匪夷所思却极其有效的经验可以教导自己的孩子。
    对白家来说，也许十五年真是一个被诅咒的数字，十五年后，白家没有了女主人和大少爷，再过十五年，大少爷回来了，当家的又离开了。
    家业有大哥继承，无事一身轻的小少爷，踏上了漫漫寻亲路。
    江湖波诡云谲，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很是吃了一些苦头，好在父亲的教导很有用，生命危险是没有的，渐渐地也成熟了不少。
    江湖闯荡快一年，名声是有了，父亲依然杳无音讯。
    江湖是个健忘的地方，昔日的剑神有再多传奇，也被淹没在层出不穷的青年才俊当中，唯有老一辈的江湖人，会提起曾经有那么一位剑神，容颜绝世，风华若神。
    后来，他听人说，曾经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人见过一名男子怀抱着一名女子进入了一座雪山。
    女子容颜清雅，男子风华若神。
    他循着消息而去，没想到却是邪道设下的圈套，不敌之后，误入雪山，让心血来潮出门溜达的石未予捡回了家。
    白帆有预感，这个地方，也许会改变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