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侬的歌

6 第六赏


狼狈的转过身,胸口疼痛的厉害,手蓦然下滑,怀中拥着的纸袋子轰然落地,圆轱辘的洋葱头滚落满地。
    慌张张弯下腰去捡,眼前显出了半只黑黝的厚底靴子和小白的两只前爪。蹲在原地,仰头望着依旧酷黑的家伙。小白应该已经彻底把我归为笨蛋一族,交错着两只灵活的前爪,滚着一个圆轱辘洋葱头玩去了。
    我仰视着唯一,唯一俯视着我。过了许久,我才低下酸涩的头低声道:“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这家伙下午出去了一般是不会再回来的。
    “当然是回来吃饭了,笨蛋!”唯一重重的喊出笨蛋两个字。
    是的,我就是个笨蛋。自以为躲起来就能躲过一切的笨蛋!
    站起身,倔强的瞪着他,“很快就能吃饭了少爷!”我这少爷两字唤得咬牙切齿,他嚣张霸道的表情顿了顿,转瞬变得柔软。
    抱起凌乱的纸袋,快速躲进厨房。我熟练的洗菜切菜淘米蒸米,忙碌的刀碾沸腾的水泡粉碎的洋葱头,生活气息滚滚扑面而来,胸口的疼痛终于渐渐淡化。
    晚餐时刻,我摆妥了膳食,却实在没什么胃口。给他们盛了满满的米饭,自己捧了昨天的剩粥有一口没一口的嘬着。恍惚之间,空气中的气氛怪异起来,迟钝的我这才抬起头望着对面的余伯和唯一。
    余伯还好,只是眼眸朦胧的望着我。
    唯一情况比较糟糕,泪流满面地望着我。
    “怎,怎么了?”我做了什么让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如此伤心?
    “你,”唯一指着我,委屈控诉:“你在菜里放了什么!”
    什么什么啊?
    我迟疑着尝了一口,眼睛立刻酸涩起来,心好像也传来了一丝抽痛。“哦!”我惊跳起来,急忙忙端着那盘菜走进厨房。“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放了太多洋葱进去。对不起,对不起。”
    一股脑把那盘菜全盘扔掉,我紧挨着灶台滑落而去。
    伍语侬!你怎么了?恍惚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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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晚,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恣意荒芜。
    上海的豪华公寓里,有一间我爱的要死的书房。书架上放满了我喜欢的书。米兰•昆德拉,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叔本华,茨威格,费茨•杰拉德,杰克•伦敦,海明威,村上春树,张爱玲,鲁迅,《麦田里的守望者》,《凡高传》,每一期的《中国国家地理》……甚至,还有胡兰成的书。唱片架上,昂贵的胶片是我每天必可不少的听觉饕餮盛宴。躲在书房,躺在产自土耳其的手编地毯上,听着留声机的唱针‘沙沙沙沙’摩挲着唱片的纹路,心里,总是静谥的溢出水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把自己流放了,流放在一片荒漠中。文化荒漠。我想,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是对的。上帝总是对的。
    我的案桌上没有昂贵的水晶瓶,没有中世纪的银质烛台,没有我从世界各地搜刮来的有趣玩意儿。我的衣柜里没有三宅一生、克里斯汀•拉克鲁瓦、安娜•苏、范思哲。我的梳妆台上没有盛放着魅惑香氛的各种精致造型的瓶子。那里面哪里盛放了不同香调的香水呐?分明就是一个个魔幻的念景。女孩儿们受不住魔幻的诱惑,疯狂着把瓶子带回家。
    爱情,究竟会令多少曾经天真烂漫相信魔幻力量的女孩儿坠入现实,跌得粉身碎骨?
    现在,我的房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除了木制家具就是空气,除了空气就是木制家具。这里,任何情绪都无处安放无处堪寄。好啊,索性什么都盛放不下。就只,吃饭,睡觉,排泄,活着。
    眼前晃进来一个人,黑影憧憧的蹑手蹑脚走进来,幽灵般的感觉倒像小白。
    他拉起我冰冷的手,“怎么?还在怪我晚上放了太多的洋葱?”我眼见着纤细的手腕被他捏出血痕,蹙眉问道。
    隐藏在乱发下的眼眸从隙缝中透出闪亮的光来,“有好东西给你听!”言语非常神秘。说完,不由分说地把我从窗户拉了出去。
    喂!我们可以走门啊!
    这古怪的家,古怪的老人,古怪的孙子,古怪的狸猫。或许,现在还要再加上古怪的女佣。
    耳旁风声呼啸清冷,唯一拥着我从二楼跳下,一直翻滚到河边。好了,我知道错了,我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不让唯一少爷吃好饭的后果了。
    身上的旧校服虽丑陋倒还干净,现在,就连这仅存的优点也没有了。河边湿滑,布满了青苔,我,又怎能不狼狈呢?
    “怎么,又要跳河吗?”我索性笑了起来,问道。
    “呵呵,今天要翻墙!”他拉着我飞跑起来,丝毫不给我挣脱的机会。
    墙,是真的翻了。我孤零零坐在高耸的山墙上,唯一站在下面对我敞开了结实的胸膛,可我就是没有勇气跳下去。此时此刻,才发现自己也是有恐高症的,虽然我不怕坐飞机。
    “喂,你快下来啊!我会接住你的!”他一脸的焦急。
    “你能去找一把梯子么?”
    “笨蛋啊!我们现在是回母校偷东西的,去哪里找梯子呢!”唯一气的跳脚。
    眼前黑影建筑是唯一所上高中的教学楼,我所坐的这座山墙乃是这所高中的后墙。许多年前,唯一就是穿着我现在穿的丑陋校服去上课的。当然,迟到翘课的时候自然免不了从这面山墙上翻过去。
    我从小就是优等生,哪里做过这样高难度又心虚得要命的动作?
    “啊,那边好像有条蛇。”唯一指着我身后大叫。
    “啊!”我惊呼着一跃而下,结结实实砸在了他的身上。
    尴尬着坐起来,他却好像被撞晕了,仰面躺在地上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我推推他,生怕把他压坏了。
    “我说,”他坐起身,露出炫白的獠牙。“你应该减肥了!”
    看起来一切正常。我放下心,四下顾盼,这里,是一个偏僻的小树林,到处长着不算高大的树木。今夜没有皎洁的月光,我认不出这些树的种类。
    “别看了,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啊?偷东西还有来不及的?难道要偷的东西会跑?我晕晕乎乎的跟着奔跑,好像自从认识唯一的第一天我就开始不停的奔跑。
    暗夜里,我们跑出了小树林,越过操场,在一个二层的小楼铁门前停下。唯一伸出手轻轻一推,那门静悄悄的滑开了。
    “来晚了!”他懊恼的嘟囔,拉着我闪进去。
    天啊,这里在举行什么神秘的集会吗?我看到了五六个穿着跟我一样丑陋的校服手执电筒的家伙再仔细的搜索着什么。
    “喂,你们太不够意思了,来这么早。”唯一低声说道。
    那些人好像忙得很,好半天才有一个抬起头望着他:“我们找了半天了都没找到,咦,你怎么没有穿校服?”
    唯一指着我,“我的校服送人了,这不是带来了吗?也不算我违反约定了。”
    这些家伙,穿着旧校服到母校偷东西!算什么?行为艺术啊?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东西了。”说完,他也掏出了一个手电加入到搜寻的行列。
    循着眼前闪闪烁烁的光束,我依稀分辨着眼前泛着一股霉味儿的房间。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里应该是一间广播室。广播室的播音器材看起来都很简陋,锈迹斑斑的。
    我感到有些累,缓缓后退着依墙而坐。墙角,胡乱堆了一堆交错纵横的电线,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什么样的都有。刚想坐下,就感觉脚下踩了什么脆生生的东西。我很敏感,生怕犯下什么错,赶忙的抽出来看。呵,竟然是一张年代久远的胶片。外面一层破烂的唱片套已经磨损的不像样了,沾上了不知多少年的灰。
    “谁在广播室?”
    一声厉喝惊吓了屋内的人,不超过三秒,所有的人都在我眼前消失了,就只有我傻愣着。
    “走了,笨蛋!”唯一找到我,快速奔跑起来。
    巡逻的保安只有一个,看到六七个人从播音室里冲出来四散逃窜一时也懵住了,不知道先追哪一个好,竟眼睁睁的目送我们离开。
    逃亡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翻过曾令我无限恐惧的山墙,动作利落的如同跳跃的羚羊。
    警报终于解除,我们气喘呼呼倚在墙边相视而笑。原来,惊慌的极致也能触动人的笑神经。我,开始有些了解这些人穿着丑陋的校服来这里的目的了。就只是为了找回一些青春疏狂的记忆。
    笑了好一会儿,“你手里拿了什么?”他问道。
    呀!我竟然把那张唱片带了出来。递给他,他打开手电用衣袖擦去上面的灰尘仔细看着。然后,然后嘴越咧越大,再然后,再然后竟一把将我抱起来飞快地旋转着。
    “哈哈哈哈,果然是笨蛋比较有福气啊!哈哈哈哈,他们一定都想不到!”
    我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好不容易被他放下来,他又牵着我奔跑起来。
    “喂,究竟怎么了?”我气喘吁吁的问道。
    “你找到了我们要偷的东西。哈哈哈,阿晴说她做学校广播员的时候见过这张唱片,原来是真的。”唯一高举着那张老旧的唱片,兴奋得像个顽童。
    “什么唱片啊?”
    他猛然停下来,我依旧直挺挺的撞到了他的下巴。“啊。”他低喊,揉搓着自己的下巴。“你这女人额头怎么这么硬啊?”
    “是我的错吗?好端端的干吗要停下来?”我也委屈啊,难道我的额头都不会疼的吗?
    “那还不是因为我要回答你的问题啊!”他死瞪着我,忽而泄了气。“喏,你看。”他把擦拭了一小块儿的唱票封套递过来,指着上面的繁体字——‘寻兄词’阮玲玉、金焰。
    “这,这是什么啊?”
    “还真是笨蛋。”他白了我一眼,小心翼翼拭去残余灰尘。“这可是绝版唱片啊!现在花多少钱也买不到了。阮玲玉当年就灌过这一张唱片,珍贵的很啊!”
    是吗?不过是一张唱片,一个逝去的人。要说珍贵,也是物以稀为贵吧?
    见我不置可否,他撇撇嘴道:“你听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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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一的房间竟然也有一架发烧级的留声机。夜了,他将床铺让给我,自己找个垫子随意坐在那窝小老鼠旁边。胶片放进去,指针缓缓坠落‘沙沙沙’与胶片纹路摩挲起来。那几乎属于一个世纪前的乐声从澄黄的扩音喇叭里钻出来。像是被诅咒压迫了许久的神灵,畅快淋漓的施展着魔法宣泄着压抑百年的寂寞。
    歌曲采用了俄罗斯民歌曲调,旷远抒情。这张片子过了这么多年保存的仍然这么好实在是令人惊讶。阮玲玉的嗓音像是上好的剔透瓷器偏又费了心力做出磨砂效果,若隐若现朦朦胧胧的惑人。
    这张唱片,真是价值连城的。
    它焐热了荒芜的心。
    唱片的声音放得不大,突然间被一阵哀嚎撕裂。
    是那个病重的老人,他怎么了?不舒服吗?
    ‘笃笃笃笃’,门急匆匆的叫唤起来,余伯就站在门外。“唯一,快把唱片关了!”唯一坐在角落里,满脸变形的快乐,却是不肯动一动。
    我赶忙从床上跳下拉开了唱针,将那被诅咒的精灵重新关押起来。余伯这才慌乱着朝走廊尽头跑过去。
    那个阴霾的世界,哀嚎凄厉悲惨,持续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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