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侬的歌

7 第七赏


这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一直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小女孩盯着我看。
    ——你是谁啊?
    ——我要跟妈妈去了,就要见到他了。
    ——他?谁啊?
    小女孩笑了,甜甜蜜蜜的笑着,模糊的身形幻化成了千百万颗微小的光粒子萤火虫般四散飘飞,绕着我的周身。
    ——我要见到他了,我要见到他了,我要见到他了……
    喜悦的声音不停钻进我的脑中。
    他是谁?我睁开眼,天灰蒙蒙的刚刚透亮。河水依旧潺潺流淌,心忙的公鸡卖力吆喝着,人们还都在睡梦中。走廊,传来细碎疲惫的脚步声。我跳下床打开门,看到了驼着脊梁的余伯。
    “他,好点没有?”我的声音里隐含了浓浓的歉意。若不是我顺着唯一在夜半时分听唱片吵醒了老人,余伯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余伯神色复杂的望着我,递过来一把黄澄古旧的钥匙。“伍小姐,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我没有接过钥匙,直觉那好像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魔咒。
    “阁楼的钥匙。”余伯一脸的严肃:“伍小姐,主人希望你能把那里打扫打扫。那间阁楼,已经有十多年不曾有人进去过了。”说完,微凉的铜匙滑进我的手心。
    “怎么,会是我这个外人?”说不出荣幸还是诡异,我心中隐隐不安着。
    “这是主人的意思,至于少爷,你,暂且不要告诉他。”
    是老人的意思?他只不过从眼缝中扫了我一眼,就放心的让我窥探这个家的秘密?手心里的钥匙徒然滚烫起来,灼得我几乎握不住赶忙塞进了口袋。走廊尽头,嘶吼声又一阵响起,唤回了伫立在我面前的余伯。
    不过是打扫房屋。我劝说自己不要涌起紧张的心情,努力迈出轻巧的步子朝楼下走去。
    虽是早晨,阴霾的天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或成线或成点沿着檐顶列队排好的黑色瓦片拥挤而下,落地而四水归一。天井里,一下子朦胧起来,自己好像穿越了时空回到晚清。满脑子惆怅满腹欲语还休的伤感。
    热了些昨晚的糊粥,慢慢悠悠的坐在堂屋里塞咽着,喉咙里忍不住泛起哽咽。为什么,我不论走在哪里都逃不脱遗世孤独?不过经历一场雨,内心刚刚垒起的高墙就轰然塌陷。关在里面的我不停的咆哮: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让我去找他!
    平日阳光灿烂里眩目惊人的藻井也因为光的吝啬黯淡起来,配合着我灰涩的心境。凹陷的多角形雕刻花纹幻化成了鬼脸,嘲弄着悲凉的世人。
    ‘笃笃笃笃’,大门优雅的响叫起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唯一在吗?”
    “哦,稍等。”我慌乱着站起身,在泪水被抹干之后打开了厚重的木门。“您是……”眼前的儒雅男人看起来很熟悉。质朴的蓝色对襟上衣,黑色的裤子和鞋,眼镜下的双眸对着我闪着友好的光芒。
    “伍小姐,这么快就忘了我了?”他撑了一把在古镇上很常见的油纸伞,却丝毫不见附庸风雅的浮气。仿佛,他这样的人,就该撑这样一把伞。
    我终于想起来了,淡淡微笑:“是你啊,你好。”是哥特堡的老谭,或许是酒吧太过昏暗,才会令我脑中一时空白。“唯一,他不在。”我回答了他的问题。
    昨夜,余伯待到音乐停下就立刻转身朝老人奔去,寂静栖清的夜里,纷乱的脚步声听起来惊悚一片。唯一脸上变形的笑也抵不过老人更加凄厉变形的呼喊,终是冲出了房间,‘蹬蹬蹬’下楼,骑上Yamaha YZF-R1轰鸣咆哮而去。小白被他猛然惊醒,‘喵呜’了一夜。
    “不在吗?”老谭似乎并不惊讶,递过来一个信封。“麻烦你把这封信转交给他。那,我就先告辞了。”说完,他转身欲走。
    “您不喝杯茶吗?”
    他转过身,眼神飞向二楼的阴霾角落。“还是算了吧。谢谢你,伍小姐。”
    目送着他的身影一丝丝一片片的消散在被雨丝撕裂的小巷深处,我这才收回脚,关上木门。我的脚上套了镇子上最便宜的手工布鞋,不太厚的底子,纯棉的黑布交织着细密的针脚。俨然晚清时期家道贫寒没有资格裹脚的低等丫鬟扮相。想起在上海豪华公寓里的衣帽间,想起衣帽间里占了整整一面墙的各式鞋子,想起那些鞋子高贵的出身昂贵的价格。我摇头轻笑起来。不知为何而笑,总之,就是,想笑。
    手中的信封映入眼帘。好几张印了自由女神像的邮票,错落了几排的邮戳,纸质厚重的封面上写了一连串冗长的英文。我天生跟外文犯冲,那些个简单的字母死活就是没办法钻到我的大脑里。“美国……茱,丽,亚……”拼凑了半天,我也只是将美国和其中的一个单词按照读音读了出来。呵呵,我猜高中的英文老师知道了会郁闷很久。不过,我起码看懂了美国这个单词,还不算不可救药。
    来到唯一的房间,将信件放在书桌上醒目的位置。转身旋走的一刻,余光又瞥见了在留声机上盘窝的唱片。那阵清媚的声音迅速在脑海中复活,摩挲着我的神经。于是,总归仔细擦拭了唱片小心翼翼的塞进封套里,这才安心离去。
    此刻,我就站在那间神秘阁楼的房门口。老式的锁闩上蒙了细细密密的一层灰,均匀的像我跟秋鹏在日本见到的歌姬脸上厚重的粉白。早就好奇那厚重洗净之后的底面究竟是什么样的沧桑。眼下,神秘屋子里面的沧桑就掌握在我的手中,铜匙只消轻轻一转,就会在我的眼中一览无遗。
    要打开吗?犹疑着,铜匙却像是有了生命般钻进了契合的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锁闩松动抖了如烟的灰尘缥缈落下,破旧的门露出了一丝缝隙,扑面而来一阵古老悠远的霉涩味道。
    ‘扑通,扑通’我的心跳莫名加快,手心不觉中沁出汗丝。耳畔,隐约传来一阵小女孩儿入梦的声音:我就要见到他了,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脚步眼看就要迈进去,耳边却热闹起来。
    “有人吗?快来个人啊!”稚嫩飞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敲门声急匆匆拉回了我的恍惚意识。
    “来了来了。”余伯刚才出去了,此刻古宅里只有我一个人。当然,我没有将那个等待死亡的老人算在里面。急匆匆地锁了门,急匆匆地从二楼飞奔而下,木质的古旧楼梯居然也被我踏出了‘蹬蹬蹬’的声音。
    打开门,一黑一白两个人影轰然朝我涌来。那重量如此庞大,一瞬之间吞噬了我,鼻息间,一股酒精味道窜至周身。我的肺部好像突然间被挤瘪了,涨红着脸望着压在我身上的沉重‘负担’。
    那个鬼家伙伴梦半醒的望着我,似笑非笑,可恶至极。
    朱珠赶忙将他拉了起来,皱着脸对我喊:“快帮忙!”她一个人承受不了唯一的重量,摇摇晃晃危险至极。我剧烈的喘息着,从地面上狼狈起身接过了他一半的重量。我们一人占据了他一半的羽翼,撑在下面艰难的上了二楼,好容易才将他甩在床上。
    “呼,总算把他搞定了!”朱珠抚了抚额际的汗珠,自顾自的说道:“厨房里有没有醒酒汤一类的东西?”说完,她竟不等我回答就跑下了楼,自己寻找去了。
    真是个热情无比的丫头。我好笑的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升一阵羡慕。曾几何时,伍语侬也是大学里出名的莽撞丫头。曾几何时,一些对我心存好感的学长总是揉着我乱蓬蓬的发数落我的天真可爱。
    可现在,我苍老无趣的像一个老妈子。
    “唔,唔,把衣服给我脱了!”唯一在床上翻滚着,双手试图解去领口的衬衣扣子。然而任凭他如何努力却是斗争不过那粒精巧的扣子,眼看着就要将好好的衬衣扯裂。我知道醉酒后身体被束缚的感觉,不忍眼睁睁的看着。于是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弯下腰解开了他衬衫上的第一粒扣子。纤细的手指刚要伸向第二粒,那家伙一个翻身结实的手臂拢住我将我结结实实的压在身下。
    这是第二次了!我的胸腔陡然被挤走了所有的空气,窒的连咒骂的气力都没有。难道,我会死于被一个一身蛮力的醉鬼覆身窒息而死吗?
    心口上的伤疤此刻也疼痛起来,揪得我紧皱双眉。
    闭目粗喘的唯一突然睁开了双眼,黑白分明的双瞳刺进我写满疼痛的眸立刻温柔起来。“你也常常疼痛吗?”他嘟囔着,却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
    因为,他吻了我。在我即将没有氧气的时候,唯一用这样的方式给了我呼吸,使我像溺水之人努力游向水面深深深深呼吸一般重新获得了推开他的力量。
    我的力道太大了,唯一被我一把推倒了床边,额头与结实的床棱撞在一起。‘砰’的一声,盖住了我急促的呼吸。
    “你……”在厨房一无所获的朱珠呆呆望着我,眼眸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看到了多少?从那个吻开始?还是只看到了我把唯一推到床边?我无力解释,双脚飞窜起来躲回到我的房间。
    躺在床上,思绪又飘到很远很远。
    零五年的千秋世纪十周年酒会,秋鹏携娇妻幼女意气风发的接受下属们的敬意和祝贺。我则像一只乖巧的乌龟躲在我的豪华公寓里偷酒喝。我把秋鹏珍藏的那瓶产自勃艮第七八年份的罗曼尼•康帝像喝可乐似的灌进肚子,感觉腾云驾雾般在屋子里飞翔。
    午夜,赶来的秋鹏刚一进门就被我扑倒在地,我们在客厅厚实温暖的地毯上翻滚、嬉笑,我肆无忌惮的啃咬他。
    “小妖精,你要干什么?”秋鹏仰面躺着,用他那令我眩晕的褐瞳诱惑我。
    “我要吃掉你!”
    “是吗?”秋鹏敞开手臂,对我发出邀请:“欢迎之至。”
    ……
    童童!你那一刀,为什么不能再扎得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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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理好自己,再一次走出房间的时候,朱珠早已离开了。唯一换了整洁的衣衫坐在堂屋看我放在他桌上的那封信,小白懒洋洋的卧在他的身上,粗壮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古宅里的廖寞。
    轻轻走下楼去,正在考虑还要不要跟他打招呼,就只见他有力的手几下子就将那封来自美国的信撕了粉碎朝天井用力抛了去。碎片被抛得高高的,直至达到了自身的极限才无可奈何的被地球引力牵引回了地面,零落一地。
    雨,还没有停。碎片漂浮在水面上悠来荡去终于打着旋流进了四水归一。总算,残骸也终于相聚在一起。
    唯一抬起头,轻而易举捕捉到我。“还疼吗?”他问道。
    我的脸火烧起来。原本以为他喝醉了此刻早已什么都忘了,却没想到他完全清楚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我下意识抚着胸口,“不太疼了。”
    “我有一个治疗心口痛的好办法,你要不要试试?”他长发下的黑眸烁烁闪亮,似要从我的眼神里搜寻到感兴趣的东西。
    “什么?”我傻乎乎问道。
    “你下来,我送你。”他的声音越来越温柔,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击退了耳畔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悄无声息自楼梯顺阶而下,极慢极慢。正走着,一阵温暖的弦音穿透了身着的旧校服洞穿了胸口的伤疤。它先是撕裂,而后一层层的裹着伤痛温暖爱抚摩挲。弦音给了我难得寻觅的平静心跳,止住了我的脚步。缓缓跌坐在台阶上,我微笑含泪。从我所坐的位置上,唯一的身影被木制栅栏分割成两半,每一半都让人感觉到浓浓的暖意。
    他斜歪着头,下巴稳健有力的夹着提琴,右手执弓在琴弦上流畅行走,左手手指灵巧翻飞。每当他演奏出一个缠绵的揉弦时,漂亮的唇就会朝右边撩起浮现淡淡笑意。此刻,他的快乐具有如此大的感染力,穿透了堂屋,跳出了月梁,飞出了天井,从飞檐弥漫而出,缠绵到天际。四周的雀替似乎也有了生命,栩栩如生的面容微笑着望着那个与小提琴合二为一的人。
    一曲终了,雨滴仿佛意犹未尽,跳动的身姿也充满了音符的律动。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琴,抬头对我微笑,露出白色的獠牙。“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来,点头微笑,眼泪滑落两腮。
    他皱着眉看我的泪滴,很久才道:“这曲子原本没有名字,我一直叫它如歌的行板。从今天起它就叫,”唯一顿了顿,咧着唇:“语侬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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