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城

  翟仲独自走在旅馆外冷清的街道上，心里明白他不该再呆在这里了，他这一生中小小的插曲已经过去，应该雁过无痕。
  视线突然被旅馆外阴影处一个蜷缩的身影牢牢吸引住。
  他有些迟疑地走过去，感觉常年稳定跳动的心正在失序。
  “宝儿？”
  听到呼唤，本将头埋在两膝间的女人缓缓抬头。
  “阿仲。”
  两人相隔数米，遥遥对望。
  那女人仍是离开之前穿的那套衣服，头发凌乱扑面，索性那双总是能震撼人心的眸子里没有泪水，也没有恐惧，宛若一潭静水，看似波澜不兴，却有能让人溺毙其间的本事。
  “我以为你离开了。”尹宝儿平静出声。
  所以，如果他真的离开了，她就会在这里蹲一晚上吗？
  他向她伸出手，轻轻说道：“过来吧。”简单的三句话，包含着太多太多，却已无需言明。
  尹宝儿露出这世界上最眩惑人心的笑容，站起身子，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他没有问她这半个月来都做了什么，她也没有说。宝儿似乎很累了，到房间里洗过澡后，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他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似乎终是忍耐不住满腔情感，走到床边，靠近了她的睡脸。
  手缓缓抚摸宝儿有些憔悴的脸，终于明白自己越来越纷乱的思绪。
  原来。
  心动，在那相遇的一刻。
  2009年。
  “阿仲，如果我告诉你我当年真的不是自愿离开你的，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么痛苦了？”
  翟仲的身子一僵，涩声回道：“我过得很好……我……几乎拥有一切。”
  尹宝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近他，一如七年前的美丽的眼中倒映着他的影子。她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他下意识抗拒她的柔情，倒退一步。她有些苦涩地收回手，视线仍不离他。“你知道吗？阿仲，当年你眼里的光彩，如今已消失无踪。”
  看着那双玲珑剔透的双眸，感觉自己的一切无所遁形，翟仲匆匆撇开眼。
  “我一直以来都骗了你，我没有父母，当年也没有人逼我嫁给中年人。”
  从七年前，就隐约察觉到宝儿的隐瞒，只是她不愿说，他就不问，只是……宝儿为什么要提它呢？他在黑暗里静静等着宝儿继续说下去。
  “我和妹妹从小住在孤儿院里，一直相依为命，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彼此。可在我十六岁那年，有一个大约二十岁的男人找上门来，他说他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哥哥，帮他的父亲找寻失散的女儿。他说他找了我们两年，终于找到了。”
  “我对我那个没有见过面的父亲没有好感也不好奇，当年我妈在她那个小镇里是有名的美人，谁知她一个没出嫁的大姑娘却忽然大了肚子，家人逼问下才知道她被一个从大城市来的男人骗了，男人骗了她的身子后，就抛弃她离开了。我妈妈的那个小镇民风很保守，我妈在那里几乎呆不下去，终于有一天她大着肚子离开了她的家乡。在外面颠沛流离几个月后，她终于生下了一对双胞女婴，就是我和我妹妹尹贝贝。”
  “有一段时间，一直很忧郁的妈妈忽然笑容变得多了起来，我当时很小，记忆并不太深，只是依稀记得妈妈曾一脸幸福的跟我说，我们的爸爸来找我们了，他就要带着我们母女三人回家了。可几天后，当我和妹妹从幼稚园回来之后，看到的不是那个要带着我们回家的亲生父亲，而是我妈妈悬在半空的腿。我想，那个人又骗了我妈妈吧，这次我妈妈再也经受不了打击，放弃了她的人生，放弃了我们姐妹。”
  感觉旁边的男人握住了她的手，她抬头望向那双透着疼惜的眼，不禁笑出来，这个傻瓜，她伤了他那么深，他依然会对她感到疼惜吗？
  “阿仲，这些并不是我要跟你说的重点，重点是我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我刚才说过了，我对我的亲生父亲没有好感，但对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却非常喜爱。从小以来，我就必须担当那个保护妹妹保护自己的角色，如今来了一个可以保护我的哥哥你应该可以明白我有多么高兴吧？但是……”尹宝儿一向平静随性的脸，露出痛苦。
  “我渐渐地觉得这个每月都会来的哥哥有些不对劲了。我没有过兄弟，但我也明白，兄妹再怎么感情好，妹妹洗澡时，哥哥也不该闯进来，很多次，当我洗澡时，他都会闯进来，然后佯装不知道我在里面，又退了出去，可我每次都是插了门的啊。而且，当他来这里的时候，每次半夜醒来，我都会发现他躺在我的身边，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每次跟他说，他总说是兄妹，睡在一张床上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拿着我的贴身衣服自慰。他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也越来越恐惧，他来的时候，我甚至不敢睡觉。”
  “后来，因为我跟同班的一个男生讲了几句话，正好让他看到了，他竟当着我的面，将那个男生从二楼的窗户推了下去。我真的不能忍受了，坦白跟他说，我不希望他再来看我。一个平常总是维持着自己风流潇洒外表的男人，竟抱着我的大腿痛哭起来，大声跟我说他爱我，就算我是他妹妹，他还是爱我，没有我，他活不下去……当时，被他紧紧抱着的我禁不住的恶心颤抖。”
  “从此，他来，我就躲。但事情越来越严重，如果我呆在房间，他就终日站在我房间外面等着，我出去，他就跟在我后面。我的内衣内裤经常凭空失踪，在房间里浴室里我也找到过针孔摄影机。我忍无可忍终于报了警，警察并没有认真办这件事，他是大企业家的独生儿子，我是孤儿院的孤女，警察收了他些钱，关了他几天就把他放了出来。”
  “再一次看到他站在我窗户下站岗，我明白我只能靠我自己了，我想了一夜，决定离开这里。索性，他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贝贝没有兴趣，我便将贝贝托付给孤儿院的阿姨，自己偷偷逃了出来。”
  “然后，我就遇到了你。”尹宝儿淡声说，因为甜美的回忆，脸泛出月光般柔和的光芒。“一个看起来对我很凶，却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安全的人。”
  “我从未跟你说过，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听说我无路可去，暗咒两声，却没有将我赶走，当时你的那张臭脸我真的觉得帅极了。可没过几天，我的那个哥哥就找来了，当时他那疯狂的神色我永远也忘不掉，他威胁我，如果我不跟他走，他一定会找机会杀了你。我又怎能连累你呢？”
  “跟他走后，我找了个机会，让人将我写的信送给你，虽然不能当面跟你道别，我也总要给你写封信交代一下。那个人在那半个月里每天都搂着我睡，他没有更进一步我真的是松了口气，也许他说爱我倒是不假吧，他想让我诚心诚意地回应他的爱，因此除了把我整天关在房间里，他也不再逼我做其他的事。我一天天的忍耐，寻找离开的机会。终于，机会来了。我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对自己的儿子总不回家，觉得不对劲，出来找他了，他看到自己儿子对我的那副模样，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强硬地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了。”
  “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我不能再回到我原来住的地方，那个人不会被他爸爸关一辈子的，他一旦重获自由，他立刻就会跑去那里找我。我想去找你，又觉得你肯定已经不在那里，毕竟你只是个游客，况且即使你在这里，你也没有责任再收留我，但我还是跑到旅馆那里去。然后我看到了你……”她紧紧回握身边男人的手。“你向我伸出手，对我说‘过来吧’。就在那一刻，我决定这一辈子，非你不嫁。”
  “我们结婚后，你真的给了我做梦也没想过的幸福，可是……那个人又出现了，这次他知道你是堂堂双羽集团的公子，是名震国际的作曲家，他斗不过你，于是，他把主意打在了我妹妹身上，他绑架我妹妹威胁我。他不让我报警，不让我跟你说，命令我立刻到他身边去。我想我结婚的消息，已经把他彻底逼疯了吧。阿仲，你能理解吗？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因为我落在了那样疯狂的人手里，我不计一切也要去救我妹妹的。所以，我离开了你，离开了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你……”
  话音未落，身子已被男人紧搂在怀里了，七年未曾掉过的泪，突然无声滑落。
  弃与不弃（1）
  被搂在怀里的尹宝儿渐渐发现其实这个男人不是在抱她，而是在惩罚她。双手的力度越来越紧，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微微抗拒，想推开他。“阿仲……”
  将头埋在她长发里的男人猛然抬头，眼睛里的愤怒让她心惊。
  听过她解释的阿仲比刚才更愤怒了。
  “这就是你离开我的原因吗？甚至没有给我一丁点努力的机会，这样轻易地就放开我吗？”
  “……我……不是……”一直认为自己走得确实是被逼无奈，甚至经常在半夜时分因愧疚而难眠时，还会对自己说其实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在看见阿仲这样愤怒的表情的现在，一切又变得不确定了。
  当时，她确实没有试图找到另一种方法，一种可以保护妹妹，又可以继续留在阿仲身边的办法，就潇洒离去了。
  翟仲没有听她吞吞吐吐的否认，从那双已然流露出愧疚的眼睛里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猛然放开她，独自走在前面。
  他不是不理解宝儿意图保护妹妹的焦急心情，只是，作为她理所应当放弃的那一个，自己的心，无法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