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脆

第二天，冷少倾如约回来。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些文件资料和一份入学通知书。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装模作样地看。
    “有没有什么问题？”他问我。
    我摇摇头，其实我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冷少倾在我身边坐下来，从我手里抽走了文件，翻了几下放到茶几上，笑笑，“那边课业是很繁重的，别偷懒。”
    “哦，还有呢？”我没有转头看他，淡淡地问。
    “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做过一年的交换生，就是在这所学校。那里有我的朋友，还有一些老师......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可以去找他们，如果有什么不懂的话，也可以交几个朋友。”
    “原来你已经安排好了，挺好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冷少倾铁了心要我走。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这样强势过。
    我笑起来，“你就不怕我跟别人跑了？”
    冷少倾愣了一下，“跑了才好呢......可以证明一下你的实力。要是真跑了，我还省心了......”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这是玩笑话，可是这又何尝不是他的心里话。
    “少倾，你还记不记得？......”
    “什么？”
    我摇摇头，突然说不下去。此时此刻，我怕自己会绷不住。我转过头去，视线落到地毯上。毛茸茸的边角，人走过的时候带来一阵风，绒毛微微地摆动。
    我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冷少倾也没有说话。好像我们都怕开口，就会惊动了什么。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唯有缄默和存在。以后是没有机会的了。
    我只觉得这一刻的时光太残忍。冷少倾是来与我告别的，那么多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他以为我并不知道。到了这一刻，我们依然想给彼此相见欢娱的朝夕，其实原来我们并无朝夕可言。
    终于冷少倾站起来，理了一下衣服的褶皱，语气是寻常的，“别担心，我会过去找你的。”他背对着我，看不到是什么表情，“宛宛，那我走了。”
    我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生生地忍住，不发出一点声响。冷少倾往前走了两步，不知为何竟停了下来。
    不要走，少倾。不要离开我。我怕一个人，我怕冷清，我怕黑，真的。我胆子也小，怕这怕那的。我没有告诉你，这些都没有和你说起。我怕你会误以为我是柔弱无用的人，更怕你会觉得我可以坚强理智到接受你的离开。
    我从来都不坚强，亦从来都没有坚强过。
    “少倾......”我的声音很轻，但是他听到了。冷少倾没有回头，视线中只有背影。
    “少倾......”我又叫了他一声，“你还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冷少倾的背影一滞，我以为他不会回头，可是他竟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看我的眼神都在发颤，但是他没有表情。他不能有表情，不能悲伤，不能言语。他精心安排的一切，不能就这样毁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嘴角牵起一个弧度，有笑容漫开，缓缓地，如同老电影胶片的无声回放。
    “......没有。”冷少倾走过来，慢慢地在我面前蹲下，伸手摸摸我的头，“没有了。”
    他一连说了两个“没有”，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牢我，一眨都不眨。他的目光像是亲吻一样，落到我的脸上。我也看着他，我要记住这张脸。这张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要自己记得，记在心上，刻在回忆里。
    “那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会很快，这边公司的事情处理完，我就来找你。”冷少倾的手抚上我的脸，“你不会以为我会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吧？”
    难道不是么？你要把我永远地留在一个再也没有你的地方。
    “我怕你不来......”
    冷少倾看了我的反应，笑得有点无奈，“宛宛啊......”他突然说不下去。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紧张什么？”
    冷少倾明显松了一口气，我冲他笑笑，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在，你不许彻夜不归，不许和别的女人走得太近，不许想你以前的女朋友，不许......”我同样说不下去，我的声音开始哽咽。但我不能落泪。
    “就这些？还有什么要求现在就提，随便提。要是我做不到，你回来就休了我。”冷少倾信誓旦旦，好像这是真的一样。
    看上去，就像是真的一样。他会来找我的，一定会。
    “那个......我走的那天，你不要来送。反正很快就见面了......”
    “......好。”
    我俯身抱住冷少倾，他有点重心不稳，但随即就回抱住我。他的身上没有消毒水的味道，一点都没有。
    “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你说。”
    我趴在冷少倾的耳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我叫你哥。我一直都知道。”
    “为什么？”冷少倾的声音平静不迫。
    “因为......你知道我喜欢你......却不想让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我有意将这一生都交付给年少的那次情动，心有甘愿并倾尽所有。可是，他不能。纵然再欢喜，又如何，他不能。喜欢归喜欢，可是现实永远存在，他只是一无所有的少年。这个世界是如此，要功成名就，才得以彰显一个男人的价值。更何况，感情无法预见，情动之后的后来，谁知道？
    孰轻孰重，冷少倾从来都是理性克制的人。
    他好久都没有说话，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但是耳边传来一句“对不起”。竟要隔了这么多年，他才愿意承认。
    这个男人他一直就在跟我演戏，从开始到最后。他就像是一片海域，我以为我了解他，可是直到现在才发现，我还未曾学会识水。
    他隐忍，他不动声色，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又离开，甚至连他的感情，都是一场阴谋。一场关于时间的阴谋。
    或许这辈子，他永远不想让人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他的内心到底藏着的是怎样的人事。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这样的骄傲，也这样的孤独和寂寞。
    连赴死，都要这样的一个人。
    “少倾，你为什么喜欢我？不要告诉我，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本来不想问的，但还是问了出来。
    冷少倾在叹气，轻轻地，耳边有风拂过。“因为那个人她不开心，却常常笑。明明是个女孩子，但写的字却像男生。她看起来柔弱，可是她写的东西总是让人吓一跳，谈人生谈理想，那么的大气磅礴......总之，她不像个女生......她一点也不聪明，有时真的很笨，自己认定了的事，脑子一根筋地就走下去。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怎么一点优点也没有？”
    冷少倾拍了拍我的背，像是对待一个孩子一样，“还有她也不漂亮，也不温柔......可是她真实，她是那么真实的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方圆十里都可以知道，还自以为掩饰的很好......”
    “后来，她一个人经历了很多......其实她一点都没变，看起来比以前聪明了一些，但是还是朽木一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的眼底全是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定气息。我知道我不能哭，绝不能。我要把这一场戏演下去，冷少倾希望我一无所知，那么我就一无所知。如同面对着黑暗，却要诉说着光的谎言。
    只是如今，演戏的再也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夫唱妇随。一个人真的是太寂寞了。
    “以后不许笑我笨。”
    “好，以后你是最聪明的。”
    我现在知道冷少倾为何会成为男保姆，他的花言巧语，我现在才了解。小孩子见了他，怕是只能俯首帖耳。我放开冷少倾，避开了视线没有看他，他亦没有看我。
    “......我去公司了。”他要走了。
    “好......”他去赴的是一场死亡的盛宴，我不能陪同。他亦不要我陪同。
    寂寞生死，从来都是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