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下

四 梁上君子是童子


    慢慢地我长大了。虽然不能像大人一样干活,但也能帮助家里做些零碎的活。因为现在已经是农业社,像我这样的半大孩子,还不允许到地里干活,因为没法算工分。但好歹有自留地,我就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学着做农活。就像爷爷说的,农业社呀,就是好,什么也不用我们操心,什么也不用我们管。只要听队长在窑洞顶上喊上一嗓子,全村人就拿着工具,跟着他去地里干活。干到一定的时间,他说要休息,大家就能休息一会儿;他说回家,大家就拿起工具回家了。顶多在休息中间,顺便刨挖一些柴火,回家的时候扛在肩膀上,在院子里边晒干,一天三顿饭的柴火也就有了。我的几个好朋友,都比我大几岁,像王和平,刘虎平,李三成,他们跟我哥哥是同岁,都已经到地里干活了。这让我很自卑,觉得自己根本不如他们,只能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学着干农活。虽然气力不行,但在爷爷和父亲的帮助下,慢慢地也学会了从种到收的各种农活,就是到农业社干也没有问题。
    后来,队长突然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了一晚上的会,上面来了大干部,向我们传达上级的精神,说共产主义很快就要到我们村里了,要大家赶快行动起来去迎接。迎接的办法就是所有的人都不用做饭了,全部到村里边一块儿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放开肚皮吃。家里的锅碗瓢盆也就没用了,全部要上缴到集体的食堂里去。大家觉得非常新奇,不可思议,但领导说话一定是没错的,听上级的,干部的话,一定让我们能过上好日子。
    生产队的大院子里就盘好了几个大大的炉子。后边的窑洞里边放满了肉蛋白面小米。中午的时候,大家都纷纷涌到队部大院,每个人都拿着一只大大的饭碗,锅里边炖的是一锅一锅的大杂烩。雪白的白面馍馍,一笼一笼地摆在那里。人们随便舀着一碗一碗的大杂烩,拿着一个一个的大馍馍,圪蹴在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吃着。人们平时都非常恓惶,连肚子都很难填饱,已经很久没吃到这么好的饭了。
    我自己也舀了一碗,连馍馍也没有拿,跟全家人圪蹴在地上,围了一圈,连话也顾不上说,大口大口地吃着香喷喷的大杂烩,把肚子撑得滚滚圆。直到一口也吃不下去了,才走到那个大盆旁边,用盆子里面的水把碗筷洗净,一摇一晃地走回家。
    回到家,全家人像过年似地高兴得合不拢嘴,知道我们的好日子真的来了。
    过了几天,生产队把全村的壮年劳动力,全部集中到花果山去大炼钢铁。因为炼钢需要木材,一般的村子里都没有木材,只有一些能做饭的柴火。而花果山有着浓密的树林,把树砍伐掉,就能用来炼钢。
    哥哥和王和平他们,也都跟着村里的人到花果山炼钢去了,村里全剩下的就是女人和小孩,还有干不动活的老人。同时,把各家各户所有跟铁有关系的东西全拿走了,包括铁锅勺子铁铲,甚至大门上的铁环,箱子上的铁扣铁关,全被撬得拿走了,整整地拉了几平车。
    这样家家户户的大门小门和箱子柜子都无法上锁了。好在当时大家都很穷,全村人也没有人去偷东西,所以家里的东西一般也丢不了。
    但这种好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食堂里的饭菜,先是猪肉粉条,豆腐这些副食渐渐地也没有了。后来,饭菜也全成了定量的,大人小孩也不一样,刚刚能吃饱;再后来根本就吃不饱,每天喝点菜面糊糊。
    我和母亲,不得不提着篮子,到野地里去挖野菜,蒲公英苦菜,捋槐花榆钱钱。每天挖回来,用没有收走的砂锅,搁点儿食盐煮着吃。
    地里没有野菜的时候,我们就剥榆树皮,在院子里边晒干,用碨磨成粉,跟野菜掺起来,熬着喝糊糊。
    虽然勉强能填饱肚子,但没有什么营养,家里人全瘦成了一根柴。就这样,奶奶和母亲,还要跟着全村人干活去。由于青壮劳力全部炼钢去了,成熟的庄稼收割不回来,玉米摊在地里,大片大片的土豆,由于没人去挖,全被大雪埋住了。到第二年春天全部烂在了地里。
    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偷偷地在后半夜,拿着一只小镢头,挖了不少烂土豆,又担心被母亲和奶奶看见,就在东边的那口塌了一半的破窑洞里,用大土块支起砂锅,点起柴火煮着。等火熄灭了,我把土豆捞出来,顾不得烫嘴,就一口一口地大口吃了几个。
    不一会儿,肚子里咕咕咕的发出了叫声,鼓胀鼓胀的。我以为是吃饱了,但是很快,就上吐下泻,我赶紧跑到茅房里,又拉又吐,好像要把肠子也吐出来了。母亲听到响声,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拉完以后从厕所里走出来。她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她看了一眼破窑洞里的砂锅,什么都明白了说,你是不是吃了烂土豆?
    我点了点头。
    那可是有毒的,她说,根本不敢吃的,你是不想活了吗?要能吃,那几十亩地的土豆,早叫全村人吃完了,你能想到的,大人还想不到啊?
    可是,我实在是太饿了。我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说。
    我看着母亲枯黄的脸和像柴一样枯瘦的手,知道她也更饿得厉害,只是她能向谁说呀!
    回到家里,大家都呆呆地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人喊大家去出工了。因为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谁还能去干活呢?
    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母亲不忍心就这样把我饿死。她想来想说,你还是到花果山去看看吧,看看你哥和你爸他们能不能给你想想办法。
    我在食堂里喝了一碗只有几粒米的米汤,吃了半条窝窝头便上路了。
    我们村离花果山也不远,不到十里地,一会儿就走到了。
    远远地望去,只见一块硕大的平地上,伫立着好几座大大的火炉,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天空。有的在砍伐树木,有的往火炉里扔铁矿铁砂,有的在拉着一个个硕大的风箱,呱哒呱哒的响声,远远地就能听见。
    我走到跟前,刘虎平和李三成,每人拉着一只风箱,头上都冒着汗珠,好像很吃力的样子,但他们一个个脸色红润,身体状况很好,虽然那风箱很是沉重。王和平正圪蹴在另一只风箱前,用斧子往拉杆上揳着一只楔子,修理着坏了的风箱,又把掉下来的鸡毛,用细绳子缯在一起,绑在风扇上。
    我哥呢?我问离我最近的王和平。
    你哥是搞后勤的,在前面毓猪呢。
    我来到前面的猪圐圙旁边,只见哥哥佝偻着腰,站在圐圙门口的一口大铁锅旁边,用一根很长的木棍馇着猪食。铁锅下边火炉里的火轰轰地燃烧着。
    他看见我直起身子问,你来干什么?
    哥,我饿。我都长这么大了,可什么也干不了,还天天要妈恏顺着,实在不忍心。可住舍的人,妈和奶奶也没吃的,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低低地几乎是带着哭腔说。
    哥哥的脸一下沉下来了,眉头紧紧地皱起来,看看左右无人,悄悄地说,你先在工地上玩着,到晚上再走,听我安排,可是不敢声张啊。
    我轻轻地点点头,便在工地上各处瞎转。我找到李三成说,你能不能跟领导说一下,让我也到工地上来干活。
    他点点头说,好吧,等我换工时,我给领导说一下。
    一会儿,轮到他休息了,他领着我走到办公室,跟一个叫刘主任的人说,我想到工地上来炼钢。
    你多大了?刘主任看着我问。
    十二岁了,我说。
    那不行,我们工地上最小年龄是十五岁,就像李三成他们一样大才行。
    我们无奈地走出了办公室,李三成责怪我,怎么不把年龄往大说?不过他说,工地上的活儿是很攰的,你这么小,也是吃不消的。
    中午下工后,人们全部集中到工地的会场中心。只见有两个人左右架着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来到会场中心,一下把他的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然后一人拿着一根皮带抽打着他。宽阔的脊背上,打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
    那人一个劲地求饶,脸上现出绝望的神色。那个刘主任站在他面前,用指头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地日吷着,闂他吃里扒外,不务正业,不经领导批准,擅自离开工作岗位,给别人去干活,无组织无纪律,必须予以严惩。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远远地站着,不敢到跟前去。直到打人的那两个人把他拉着走了,观看的人也纷纷散去,到食堂去领饭吃去了。我不是工地的人,也吃不上饭,只得到毓猪的地方等我哥。
    我呆呆地坐在工棚里的凳子上,闻着猪圐圙里时不时飘过来的臭气,肚子里“咕咕”地叫着,好像肚皮都贴到后背上了,人整个地成了一片纸。
    我不知道哥哥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吃的,只要是能填饱肚子,野菜猪食都行。不一会儿,四面漏风的门开了,哥哥端着一碗干面条走了进来,他把那碗面递给我说,赶紧趁热吃吧,不敢叫工地上的人看见,吃完了赶紧走。
    那你吃了吗?我问他。
    这你别管,你光吃你的,他低着头说,我总会有办法的。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只得赶紧低着头,右手拿起筷子,像饿鬼似地拨拉开了,根本没有发现哥哥在干什么。等我吃完了,才见他在一只茶缸子里倒上开水,从怀里掏出两个冷馍馍,泡在开水里的,连喝带吃着。
    你怎么在吃冷馍馍呀?我摸了摸冷冰冰的馍馍问他。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就这还是偷来的。我趁火房里的人不注意,偷偷在怀里藏了两只冷馍馍。因为这里是工地,不会给来的客人饭吃的,除非是检查工作的领导,外人是吃不上饭的。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知道我吃的是他自己的饭。我吃了他就没饭吃了。我和我的父母,根本不可能在他这儿找到任何可吃的东西,他根本没办法管我。我惭愧地低下头来,不知说什么。虽然肚子根本没吃饱,但我实在也吃不下去了,只得慢慢地把剩下的几口饭扒拉到肚子里,放下了碗筷。
    吃饱了吗?再吃点泡馍馍吧,哥哥问我。
    吃饱了,我说,那两个馍馍能给你填饱肚子吗?
    差不多了,他说,反正我也不干重活,毓猪的活儿不攰,少吃点也不会饿的。
    他们为什么要打那个人?我把刚才在工地上看到的情况问他。
    唉,还不是因为饿,他说,你没看那个人有一米九。他是工地上个头最大的人,气力很大,饭量也大。工地上要到河沟里担水,路程远,一路都是上坡,非常攰,没人愿意干。因为他老实,力气大,主任就让他干。好在这种活儿是包工活儿,只要把一天的水担够,人就可以休息了。但定量饭他吃不饱,供销社就让他给担水,挑了水可以让他吃饱肚子。他反正也闲着,肚子又饿,就给他们担水,担完水就可以管饱肚子。他就答应下来。但这事被领导知道了,因为他擅自给别人担水,没有征得领导同意,就让民兵教训他。他以后就不敢给别人担水了,但只能饿肚子,因为他的饭量比别人都大。
    原来是这样。我实在不明白,他把该干的活全干完了,闲着没事儿,挣口饭吃,怎么又犯了纪律了?我一个小孩子,虽然是这样想,但无论如何是弄不明白的。
    吃完饭,哥哥把碗筷洗了,让我赶紧走,不要让领导看见,怀疑他给我吃了东西,要不也可能被打一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到他这儿来就是让他想办法,给我点吃的,也能给爸妈弄点吃的。因为大家都没吃的,可他现在要赶我走,怎么办?
    家里没吃的了,我饿得不行,咱爸咱妈也没吃的,你就不能想点办法?我央求着说。
    他一下低下了头,脸色很难看,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一句话也不说。想了半天,才悄悄地说,那你哪儿也别去,不要出这个屋子,不要让人们看见。等天黑以后,我给你准备一些吃的,可是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要是觌面让人看见,可不得了啊,更不敢给别人说啊。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也不小了,我也不傻,只要能吃饱饭,不要饿肚子,你想什么办法都可以。
    他毓猪去了,我像一个贼似地躲在他的房子里,不敢出去。外边的工地上热火朝天,火光冲天,烟雾弥漫,风箱“呱嗒”、“呱嗒”的响声,人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时时从破烂的屋外传进来。但我心神不宁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等着天气赶紧黑下来,好让哥哥开始行动。我不知道他会想什么办法,但一定不是光明正大的办法,但只要能填饱肚子,我们实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好容易挨到天黑了,几米之外就看不到人影。我悄悄把门拉开一道缝,朝外面看去。除了工地上冒出的火花,四周都是黑咕隆咚的。哥哥悄悄地从门缝上挤进来,把一个小布袋塞给我,里面鼓鼓囊囊的装满了粮食。
    他小声告诉我,这是猪饲料,有一些草叶子,但大部分还是粮食揧成的,人也能吃。你可要小心,不能让工地上的人看到,更不能让村子里的人看到,不要走大路,要走小路,小心别掉到沟里去。本来我这里有手电筒的,但也不敢给你,手电筒一亮,就会有人看见的,你只能就这么摸黑走了。
    我点点头,把那个装满猪饲料的小布袋,紧紧地袺在衣服里,用两只手紧紧地抱住,生怕它跑了去。
    哥哥拉开门,朝四周看了看,见附近没有人,冲我招了招手。我便紧紧地贴着墙壁,警觉地看看四周,迈开双腿,消失在浓密的黑夜中,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小路。仔细地通过微弱的光线,辨别着有些灰暗的路面,生怕一脚踩空掉到沟里去。
    我时不时低下头,总以为怀里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觉得猪都比我们人吃得好。工地上的猪,每天都吃的这些东西,而我们全家人是万万吃不上的。可我不知道回去以后,正直善良的父母,怎么样看待我们弟兄俩的行为?这可是做贼呀,我们祖祖辈辈没有做贼的,今天犯在我们兄弟俩的手里,会打我吗?会闂我吗?还是会高兴地赞美我?给大家活命的猪饲料,当然也是活命的粮食!我紧紧地搂着它,生怕一不小心掉到沟里去,我自己的命丢了,父母也要饿肚子。我抬起头,远远地望着村子,黑墨墨地看不到边儿,天空大地黑魆魆地,像一团浓浓的黑漆,在紧紧地包裹着我,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魔鬼,要把我吞噬了。我尽快地加快了脚步,怀抱着伟大的希望,朝着充满着绝望的村庄和绝望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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